这人……她认识!
那日在张国公府的时候,她见到过他!
当时他站在桂花树下往这边张望,看着他的背影,她还误认为是阿瑾,后来领路的丫鬟告诉她,那是张国公的侄孙,父母双亡,寄居在国公府的。
他不是张国公的侄孙?怎么变成了太子殿下?而太子殿下真实的身份是崔老实与崔大娘的养子……卢秀珍的脑袋里混混沌沌了片刻,忽然间似乎有一线光亮透过迷雾照了进来,让她身子陡然一抖,吃了一惊。
崔大郎假死从青山坳消失,然后张国公府多了一个侄孙,这个时间点看起来有些吻合,那就是说有人将崔大郎从青山坳弄出来送到了京城,只是为何这位太子殿下的身形这般像阿瑾却存着疑问。
兰如青是张国公的人。
她曾经向兰如青大胆推测过这一点,他默认了,而且他也暗示了陆思尧是张国公的对头。阿瑾是兰如青的养子,自小面部烧伤羞于见人,只能戴着面具……戴着面具真是因着他烧伤了还是另有隐情?
那次阿瑾辞别她说要去京城治疗伤疤,从此她再也没有见着阿瑾,但却在张国公府里见到了身形酷似阿瑾的少年郎。
卢秀珍惊讶的张大了嘴,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
她在兰府认识的那个阿瑾,或许就是现在站在平台上的太子殿下!
这个想法才从脑海里掠过,仿佛有谁在心田里丢下一棵种子,很快就发芽长叶,沿着树干蔓延而上,不多时便成了一株郁郁青青的藤蔓。
她没有低头,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站在台阶上的那个紫衫少年。
第333章 观大典(四)
“太子殿下; 这对天地的香上完了; 该向朝贺的重臣和夫人们说上几句话儿了。”
司礼内侍小碎步走上前来,递给崔大郎一张黄绫:“太子殿下就照着这上头的话念便是; 礼部那边都已经拟好了。”
崔大郎低头看了下,那小小黄绫上密密麻麻的写着一堆字,就如一群蚂蚁正在不停的晃动着身子在爬来爬去一般。此刻他已经没了想看旨意的心情,只想将那张黄绫扔到一旁; 不要阻碍他看到心上人便好。
“太子殿下?”
司礼内侍有些奇怪,太子殿下这是怎么了?手里拿着那张黄绫却不开口,呆呆的站在那里,也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地方。
被司礼内侍这一催促; 崔大郎回过神来; 将目光移回到了黄绫之上,开始照着上头写的话念了起来:“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前边用了千字文的几句,接下来便是以他的口吻来写的,感谢上天眷顾,感谢皇上的青眼相加,感谢群臣百姓的支持; 总之是各种以古奥口气写出的各种致谢词,崔大郎慢慢的念了出来,可怎么样念也掩盖不住他江州乡下的口音,一种偏离了京城味儿的言语让跪在地上的众位夫人们忍不住都微微抬头想要看看这位新晋的太子殿下究竟长成什么模样。
卢秀珍更是有如被雷击一般,身子完全僵硬的跪在那里; 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是说只是身形相似也就罢了,听到那边飘过来的声音,卢秀珍完全可以肯定,站在平台上的那位太子殿下,就是江州城里的阿瑾!
他的声音证明了一切,不可能再有一个人同时拥有这么多相似的因素,身材一样,声音也一样,不一样的只是他的脸——而那时她见到的阿瑾是戴着面具的,她根本不知道他的脸究竟是什么样子。
不错,是他,那就是阿瑾。
她还听到了他念出了“懐瑾”两个字,那是他的名字吗?懐瑾、懐瑾……她的阿瑾也是叫做懐瑾!种种事实证明,她向大周皇室拒绝了的那个夫婿,其实就是江州兰府的公子哥儿兰懐瑾。
卢秀珍只觉自己忽然全身失去了力气,软塌塌的想要倒下——这是不是机缘巧合?兜兜转转间,他们慢慢的愈走愈远。
她回忆到那一日,她与他坐在马车里,他向自己来辞行,当时他举起手来发誓,这一辈子一定要娶她,一定会好好的对她,他对她的情意永远也不会改变。
马车里有些暗,她也看不到他脸上的神情,只能见着一双眼睛黑亮亮的注视着自己,那里边写满了爱意,有一份火热的情意在眸间跳跃,让她的心也跟着热了起来,一种暖意在心间回荡,让她忘记了自己与他的身份差异。
那时候她就觉得自己与他门不当户不对,现在她跪在平台之下,而他却高高在上的站在那里,更让她发现了他们之间的差距。
他是太子,自己只是一个平头百姓,拿什么去与他相配?虽说卢秀珍前世受到的教育是人人平等,可她穿到了这个阶级界限分明的大周,她没法子用自己前世所受到的观念来让众人发生改变。她进宫去提出和离的要求时,胡太后与张皇后尽管口里说话十分客气,但那仅仅只是出于她们自身修养,绝不是她们认为自己和她们一样,是处于同一个位置的——她能觉察出她们眼中的那份不屑,说话间不由自主的流露着高贵傲慢。
再说……卢秀珍两只手撑住地面,有些发软,几乎要撑不住自己的身体。
太子殿下或许只有一个太子妃,可等他继位成了皇上,后宫佳丽三千不说,几个妃嫔总会有的,自己难道还要与那群女子共享一个丈夫,要上演前世看到过的宫斗大片?
爱是自私的,她绝不能容忍别的女子来分享自己的夫君,而在大周这男权社会,处于权势最高端的皇上,怎么可能只会有一个皇后?她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在阿瑾登上皇位以后不用多久,自然就会有群臣劝他扩充后宫,广纳嫔妃位皇家开枝散叶,到时候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美人儿一个接一个的走进后宫。
不,她不要这样的生活,她要的是自由自在放飞自我,而不是囿于一个狭小空间里进行各种勾心斗角。尽管皇宫很大,可却给不了她想要的那片广阔天地,她要如鸟儿一般有双翅膀翱翔,不要只是在后宫里转来转去。
崔大郎的声音终于停歇下来,众人在司礼内侍的引领下异口同声的恭祝“大周国运昌盛福祉绵延,太子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呼声震天,而站在那里的紫衣华服少年,眼睛却只盯住了那个银灰色的身影,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她这般冰雪聪明,应该已经猜出来自己就是江州城的阿瑾了吧?崔大郎有些激动,手藏在广袖里,微微颤抖。
他要寻个机会去与她说明白,告诉她自己的心意仍然和以前一样没有变化,她大可不必着急提那和离之事——当然和离了也好,他要重新娶她,风风光光的将她娶进宫来,让她享受太子妃的尊荣,让她感受到自己的一片情意。
“礼成。”
司礼内侍最后竭尽全力吼出了两个字,他觉得自己的嗓子完全哑了,素日里从来没有喊得这般大声过,今日可是拼尽了老命,只怕是要好好的养上大半个月才能恢复得过来哪。
前坪里站着的贵人们开始有秩序的朝乾门桥那边退了过去,崔大郎见着崔老实三人也跟着人流一起朝前走,赶紧撩起锦袍下摆急走两步就想朝前边追过去,却被玉阶下边的内侍拦住:“太子殿下要去哪里?”
“我要去追个人。”崔大郎看着那纤细的身影慢慢远去,心里有些急躁:“你们且让开些,莫要拦住我。”
“太子殿下要找谁,请尽管吩咐,奴才这就给您去传过来。”几个内侍态度恭谨:“太子殿下,您这般身份,实在不适合贸然行动。”
崔大郎站在那里,脸色有些不好看,只不过他还是按捺住了自己的脾气:“去,将崔郡公一家传到文英殿来,孤要在那里见他们。”
“是,太子殿下,奴才这就去传话。”
一个内侍行了一礼,弯腰弓背的朝前边一溜小跑追了过去,崔大郎看着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人群里,这才转身往回走:“去文英殿。”
“太子殿下,这是昨日各地送上来的奏折。”
才迈步进了文英殿,掌笔内侍就抱来了一叠奏折,今日是册立大典,朝会暂停,而昨日送过来的奏折却还是要及时批复的,见着崔大郎来了文英殿,掌笔内侍赶紧将那些奏折呈了上来:“有几份是盖了加急印章的,奴才将它们放到了最上边。”
“好。”
崔大郎坐了下来,伸手拿起第一份奏折看了看,是户部转过来的折子,说的是冬季修水利的问题。冬季正是农闲时分,又不在汛期,是最好加固河堤,检查河道的时候了,恳请皇上能拨些专款用来解决这问题。
“修,当然要修。”崔大郎毫不犹豫挥笔批复:“着户部评估要用多少银子,从国库开支里拨出。”
“太子殿下,崔郡公来了。”
才批了几份奏折,就听着外边有脚步声,崔大郎停下笔,眼睛望向门口,一颗心忍不住砰砰乱跳。
她来了?
第一个踏入文英殿大门的是传旨意的内侍,深绿色的常服,半弯着腰显得有些背部佝偻,抬起头来的时候就能看到他一张白净的脸,眉头微微分开,有些女相。他的身后跟着走进来两个人,一个是崔老实,一个是崔大娘。
崔大郎睁大了眼睛望着门口,一心想见着那个想见到的人,为何她还没出现?这般姗姗来迟是为什么?
“大……太子殿下……”崔老实与崔大娘走到文英殿中央,两人看了一眼坐在案几后边的崔大郎,作势准备要跪拜,崔大郎赶紧从案几后边走了过来,一把扶住了两人,眼睛微红:“爹,娘!”
“太子殿下,快莫要再这样喊!”崔老实紧张得全身都有些发抖,万一被这房间里的那些人听到了去告诉皇上,皇上会不会生气啊?分明是他的儿子,却叫别人做爹娘,怎么想都会觉得会心里不舒服吧?
“爹,娘,不管怎么样,你们都是我的爹娘。”崔大郎放开手,掀起紫袍下摆,朝两人跪倒在地拜绿一拜:“今日见着爹娘在太庙向儿子下跪,心中实在不安,在这里向二老赔罪。”
“太子殿下,万万使不得!”崔老实与崔大娘脸色大变,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全身打颤:“太子殿下,你身份高贵,如何能向我们跪拜!快些起来吧!”
文英殿里伺候着的人见着崔大郎跪下来,唬了一跳,又见着崔老实与崔大娘也跪下来,更是觉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几个人望了望,赶紧也跟着跪了下来——主子都跪下来了,他们这些做奴才的还能站着?
一时间,文英殿里的人个个都矮了几个头,齐齐整整的跪倒在那里,大殿里一片安静。
第334章 观大典(五)
“太子殿下; 你起来吧。”
崔老实眨巴眨巴眼睛; 眼泪水已经从眼角掉了出来,他身边的崔大娘更是难受得一个劲的在抽泣; 拿了衣袖拼命的擦着眼泪,脸上的脂粉被擦去了许多,一块白一块红一块黄的凑到了一起,好像是糊坏了的墙。
旁边的那些内侍们也苦苦劝着崔大郎:“太子殿下; 若是此事被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知晓,奴才们可都是要受罚的。奴才们知道太子殿下心善,恳请太子殿□□恤下奴才们,快些站起身来罢。”
“爹; 娘; 你们起来。”崔大郎一手抓住一个,慢慢的站了起来。
“哎哎,好。”崔老实与崔大娘听着旁边那些内侍们的苦苦哀求,也觉得有些对不住他们,赶紧顺势站了起来,两人的眼睛一眨也不眨的望着崔大郎,见他穿着锦衣; 戴着高峨冠冕,一副器宇轩昂的模样,两人心里有说不出的欣慰:“好好好,大郎,这样真好。”
“爹娘; 今日让你们受罪了。”崔大郎将眼中泪水拭去,让内侍们搬来椅子让两人坐下:“我却未想到会这般折腾两老,实在是想得不周到。”
“没事没事,太子殿下,这可是百年难遇的好事,青山坳的人都羡慕我们能来观礼哪。”崔大娘笑着端起了茶盏,一双手却还在打颤,茶盏盖子发出了轻微的触碰之声。
“秀珍呢,怎么她没有跟着来文英殿?”
这话在喉间盘旋良久,最终脱口而出。
他一心想见到她,可却没有见到她的身影,这让他心里有几分难受,他不知道为什么她没有跟着崔老实过来,难道她没有猜出自己的身份?不可能啊,她那么冰雪聪明,她连兰如青的身份都能一眼看穿,难道就不能明白自己其实就是她的阿瑾?
今日册立大典在前坪致谢时他特地将自己的名字咬得很重,就是要她听得清楚,她面前这个大周太子殿下,就是江州城的那个兰懐瑾,一样的名字她还会听不出来?更何况自己特地邀请她来参加册立大典,还给她送上了合身的衣裳,这些未必她不会去想?
为何没有跟着崔老实他们一块来文英殿,这是崔大郎现在最想要知道的事情。
手里抓紧了茶盏,眼睛盯住了坐在那边的老夫妻,他知道崔老实与崔大娘是不会骗人的,他们根本不知道如何去骗,他们说出来的话必然是真话,假不了。
“秀珍说还要去田庄那边看看,芝兰堂才装好,要安排江州那边发货过来,事情多得很,她就不过来了。”崔大娘见着崔老实捧着茶盏坐在那里,一副茫然的样子,只能替卢秀珍解释:“唉,京城也有田庄和花铺,秀珍可真是忙坏了,瞧着她那身子瘦津津的,我看着都心疼哪,她也太拼命了些。”
“爹,娘,那你们搬到京城来住哇,这样就能多照顾秀珍些了。”崔大郎听着也有些着急,没想到卢秀珍竟然这样拼,家里不是有田有地还盖上了青砖大瓦房,她有必要这般拼么?有吃有穿,而且还挺滋润,她又何必!
“唉,家里还有田地哇,上次皇上说要赐我们一千亩地,还不知道要划江州城哪一块给我们哪,等着田契到了手,我们还有的是忙哩。”崔大娘摇了摇头:“我们也想过要来京城哩,可还是放不下家里,昨儿和你……”崔大娘本想习惯的说上一句你爹,忽然醒悟现在这两个字不能再乱用了,即便崔大郎客气,称呼自己和崔老实为爹娘,自己也不能托大将崔老实喊成“你爹”了,她将手指了指崔老实:“昨儿我和他商量了下,打算将家里安顿好以后就和他搬到京城来,家里那边让三郎四郎五郎管着。”
“也行。”崔大郎想了想,点了点头:“有爹娘帮着她,她也能轻松一点。”
原来她只是忙,崔大郎心情忽然好了许多,嘴角浮现出笑容来——自己要想个法子让她不那么忙才好,这样她就能轻松了。
卢秀珍从太庙那边出来四处看了看,决定回芝兰堂去。
站在华表那里,回头看了看远处的乾门桥,心里似乎压着一块大石头,沉甸甸的怎么也搬不开,太庙金黄色的琉璃瓦被阳光照着,灿灿的发着金光,似乎全是用金子做成的一样。翘角飞檐上蹲着小小的石兽,还有蝙蝠倒挂着在屋檐下,嘴角微微张开似乎要吸纳天地灵气——若是放在以前,她会很开心的仔细揣摩,去领略古代建筑的精美,可现在她却一点心情也没有,沉沉的只是充满着忧郁。
她早就已经向皇室提出和离了,等于她与他已经没关系了,在太庙前坪发现他的身份时,自己也毫不犹豫做出了决定,方才他的贴身内侍追了过来时,她也即刻借口田庄事情多赶紧开溜了,可为什么现在又觉得很惆怅伤感呢。
阿瑾,阿瑾。
她轻轻念出了他的名字,只觉得满口余香。
这个名字可真是好听,念出来的时候琅琅上口,很顺耳。
卢秀珍恋恋不舍望了一眼皇宫,毅然转身——不管怎么样,不属于她的,她也不能去强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