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直站着回话,无形间她便被他们父子两人压了一头,她找座位坐下,这意思便是说明她是张府的客人,张国公与张鸣镝可不能慢待她。
“卢姑娘可真是难得一见的奇女子。”张鸣镝望着卢秀珍开了口,这是他由衷的感叹,今日在朝会上他亲眼目睹了卢秀珍不卑不亢的回话,看到了她做出来的水车,这让他不由得惭愧万分,与这小小村姑相比,他只不过是胜在出身,若是拿着自己的聪明才智去说话,却是一个零头都不及。
“张大人过奖了。”卢秀珍冲着张鸣镝笑了笑,见他一脸惊愕的神色,她从容解释道:“从这书房设计来看,非亲信不能进入,张大人眉目间与国公爷依稀有几分相似,故此大胆揣测,该是国公府里的爷。”
张鸣镝暗自赞了一声,这位卢姑娘真真冰雪聪明。
“卢姑娘,你这般聪明,那你说说看,老夫寻你过来所谓何事?”张国公挑了下眉,就让这个小村姑自己来想想找她的原因罢。
“国公爷找我来的目的不是很清楚吗?”卢秀珍轻轻一笑:“有事您直说,何必遮遮掩掩,反正我们这种小人物怎么敢得罪国公爷,您要想对我不利,就如捺死一只蚂蚁般简单,绝不会要费什么周章。”
她的态度十分从容,口里说着小人物不敢得罪国公爷,可那模样儿却一点都不显慌乱,嘴角带笑,仿佛她是张国公府的贵客,而不是一个小小村姑。
某位伟人说过,气势上要藐视敌人,首先将这气势摆出来,让对手觉得你高深莫测,这样也就不会让他们轻易起想要谋算你的心思,卢秀珍笑得风轻云淡,只觉自己嘴角都有些发酸,只愿张国公会看在她这份淡定上不那么着急下手。
“你既然这般明白,那不妨说说看究竟是什么事,看你想的,与老夫想的是不是同一桩事?”张国公真是有些吃惊了,这个小村姑,面对着他与张鸣镝竟然还能这般淡定,侃侃而谈,实在是难能可贵,弄得他都有几分惜才之心了。
“国公爷,我想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对人好,我与国公爷素昧平生,而国公爷却赶着上来送我一间铺面,这就很能说明问题了。”卢秀珍拿起茶盏,揭开盖子看了看里边的茶汤,淡淡一笑:“皇上在问陆大人京城的铺面问题,国公爷本来可以不出声,站在一旁看陆大人如何应对的,而国公爷接了话。”
“那又如何?”张国公凝望着卢秀珍,伸手摸了摸胡须。
“本来不关国公爷的事,可国公爷出了声,那您的目的该是让皇上注意到你,然后你顺水推舟的说要将自己铺面献出,让皇上将那铺面转赐于我,”卢秀珍抬起头来,眼中闪闪有神采:“实际上,国公爷是想通过这铺面来向我示好。”
张国公没有说话,这小村姑分析得可真是到位,里边的弯弯道道全给她算到了。
“而我不过是一个乡村旮旯里出来的村姑,又有何德何能让国公爷青睐?我想唯一的一点便是……国公爷想利用我探知陆大人的举动。”
这话抛了出来,张鸣镝身子动了动,脸上变色。
每一步都被这村姑算中,实在是令人觉得匪夷所思,他的手指捏了捏,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间自己变得小了许多,对于卢秀珍,竟要仰视方才能看清楚。
“呵呵,果然聪明。”张国公击掌叫好:“卢姑娘真是兰质蕙心,一眼便看穿了老夫的用意,实在是难得。那……”他沉吟了一声:“那卢姑娘打算怎么办呢?”
“秀珍生在乡野,对这朝堂之事知道得并不多,只是也听人说到过一二。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乃出身张国公府,而陆大人的女儿则位居后宫高位,宠冠一时,两位大人可能明里暗里都结下了梁子。”
张国公微微哂笑,这村姑倒也知晓一点东西,只可惜却不是很全,他们不仅仅只是因着女儿同在后宫而互相争斗,他们可是为整个家族利益在博弈,这自然不是小村姑能明白的道理了。
正在思索之间,卢秀珍接下来的话却让张国公大吃了一惊:“国公爷,我一直觉得正妻才是妻,其余的嫔妃只不过是分去君王宠爱的妾侍,都不是正统之道,故此我觉得陆大人没必要与您争斗,只不过……”卢秀珍犹豫的看了张国公一眼,轻声而坚定的说出了她一直搁在心里的话:“国公爷想要扳倒陆大人,何必在江南种谷上动手脚,难道就没有考虑到京畿各州郡的农人们交不起赋税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大胆!”张国公勃然作色:“你这是看老夫对你宽容,就不知轻重了?”
“国公爷,我之所以说出这话,自然是会有自己的证据。而且,这事情我一直是放在心底,从来没有对旁人说过,否则我也不会告诉陆大人,我这江南种谷之所以能出秧,是因着我采用了大棚育秧,田里深耕施肥的缘故。”卢秀珍已经将自己想说的话说出口,只觉一身轻松,面对着竖眉毛瞪眼睛的张国公,她竟然一点担惊害怕的感觉都没有。
自己还真是胆大,卢秀珍暗暗赞了自己一句,这可比前世的胆子更大了。
“父亲,卢姑娘既然没与旁人说起这件事情,您也不必太多担忧。”坐在一侧的张鸣镝赶紧出言相劝:“卢姑娘说的也没错,我也与您提起过,百姓的生活咱们一定要考虑,不能将他们的生死放到一旁不闻不问。”
张国公横着眼睛看了张鸣镝一眼,冷冷的哼了一声,又转过头来望向卢秀珍:“你为何一定认为是我派人在里边动了手脚?”
“国公爷,我从小便长在乡村,对于稻谷这些农作物十分熟悉,不管是江南的种谷还是北方的种谷,只要是天气不是极为寒冷,总会出秧,只不过是长得茂盛与否不能确定。而这次来的江南种谷,竟然是一颗都不发芽,这肯定是不可能的,除了一种情况。”卢秀珍伸手在空中比划了下,似乎是写了一个字,张国公与张鸣镝看得仔细却没认出是什么字来:“卢姑娘写的是什么?”
“村里人都觉得是江南的种谷不适应我们这边气候,我却总是不信,唯一种谷不发芽的理由便是,种子是假的。”卢秀珍又将那个“假”字写了一遍:“大家的种谷都不发芽,为何兰先生给我的种谷又发芽了呢?这跟气候绝没有关系,只与种谷有关。”
兰如青真的做了一桩错事,把那真的种谷给了一个这般聪明的女子,让她一眼就看穿了里头的猫腻。
“放心,国公爷,我之所以能与您坦诚说出这事,那就是说,我愿意站到国公爷这一边,咱们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卢秀珍望向张国公,见他一脸惊讶之色,她笑着道:“怎么了,国公爷莫非还不愿意收留我?”
阿瑾是兰如青的儿子,兰如青是给张国公办事的,而张国公的女儿又是皇后娘娘,代表着正统之道,于情于理,她都该要站到张家这边。
第279章 初较量(五)
书房里一片沉寂; 明当瓦的天窗上漏下来的些许日光也不能让房间明亮几分,光影在张国公脸庞上不住的变幻着; 忽明忽暗,让他的脸一时隐没在黯淡里,一忽儿又亮了起来。
他手中端着一个茶盏,饶有兴趣的打量着坐在右侧的卢秀珍; 沉吟片刻; 方才悠悠问出一句:“卢姑娘,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这般爽快的就答应给他做内线,张国公觉得有些不可相信。
都不需要考虑么?看她那模样; 并没有将这件事情放到心里,仿佛是在喝一碗稀粥那么简单; 端起碗来; 稀里哗啦的就喝完了。
“国公爷,你找我过来,不就是想劝服我替你做事?现儿我答应你了; 你却又不相信?优柔寡断可不是不能成大事的。”卢秀珍双眉微舒; 星眸灿灿:“国公爷; 我不过是一个弱女子; 到您面前耍花样; 我还有活路吗?既然我来了这里; 自然是已经考量过了,我这话也不是冲口而出,随心而语。”
张国公盯住了卢秀珍; 这小村姑说得似乎很有道理。
“国公爷,当然你也可以不相信我,若你以为我是陆大人派过来刺探张府动静的,您尽可以朝我下手。只不过现儿皇上颁发圣旨着令我培植嘉禾,我要是有个什么意外,皇上肯定不会轻易将这事放过,究竟谁与这事情有关系,朝堂里多的是聪明人,国公爷觉得可以统统瞒过不成?”
卢秀珍一只手端着茶盏,一只手拿着茶盏盖子,尾指翘起,就如一朵兰花。
幸得前世看过一些古装电视剧,里头刻画了一些高手过招之时的场景,一定要保持镇定,不能让对手看出你的心虚!尽管卢秀珍此刻心中有些忐忑,可她还是极力的保持着镇定,捏着茶盏盖子的手指有些发软,故此她才翘起尾指,默默的念叨着我竖兰花指啦,兰花兰花兰花花!
果然这一招很有作用,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自己的尾指上,她感觉自己的手势不住的在变幻,忽而是兰花,忽而又成了一只蝴蝶,正当她努力的在分辨自己手指形状的时候,就听到击掌之声。
“好好好,卢姑娘果然是有胆色!”
张国公抚掌赞了一句,眼中的严厉渐渐放得柔和了些:“卢姑娘,我相信你。”
卢秀珍暗暗吐了一口气,这位张国公还真是疑神疑鬼,人家开门见山提出来要与他合作,他非得拿乔做致的,要等着交战几个回合才表态。
“张国公,我想我也只有与你合作才会有出路吧,这不是你相不相信我的问题。”卢秀珍冲着他微微一笑:“听说与陆大人交好的国师大人已经入了诏狱,能给他出主意能为他做担保的人已经不见了。”
“……”张国公有几分无语,这小村姑可真是做足了功夫,这朝野之事也查了个七七八八,连国师入狱都知道。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更何况我觉得皇后娘娘的威权不能被削弱。”卢秀珍嘴角含笑,目光流转:“我听说过皇后娘娘心地仁慈为人和善,有她辅助皇上治理天下,自然要比奸妃当道好得多,从天下苍生福祉来说,我也是要站在皇后娘娘这一边的。而且我可要说清楚,我与国公爷合作,只限于透露陆大人的一些举动,若是要我去做杀人诬陷什么的坏事,那可是万万不能。”
“自然不会让你去做这等事情,卢姑娘请放心,绝不会有此事发生。卢姑娘你能有这般见地,真真不错。”张鸣镝由衷的赞叹了一句,就连一个村姑都这般倾慕他的皇后妹妹,这天下民心所向就不用多说了。
张国公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鸣镝究竟还是心软,谁又能保证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让卢秀珍去做呢?必要时期会有特别的手段,一味的温和怎么能压得住那些蠢蠢欲动心怀不轨之人!
“威慑敌人,树立威信不在于杀人取胜,务必让人心服口服。”卢秀珍朝着张国公甜甜一笑:“国公爷觉得呢?”
张国公无奈,点了点头:“卢姑娘说得不错。”
还能怎么样?儿子都已经替他表态,而且倘若他说让卢秀珍去做这样的事情,她就不会给自己做事了。不管怎么说,能掌握陆思尧的动态总是好的,她能提供陆思尧的一些信息已经算是不错。
“现在,让咱们来聊一个比较实际的话题。”见张国公父子都被她说动,卢秀珍准备反客为主,来说说她的铺面问题。
这是她最关心的问题,与张国公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全部是废话,真正重要的,那是到京城开分号的问题,张国公承诺要进献给皇上一个铺面,会有多大,具体位置是什么,她已经迫不及待想知道是哪一家了。
张国公父子两人愣了愣:“卢姑娘,什么实际话题?”
这小村姑坐在那里,气场很足,仿佛这书房是她家的一般,丝毫没有我来做客我要收敛的那种谨小慎微,淡定从容的态度几乎要将他们两人镇住。
“国公爷不是说要将东大街一个铺面进献给皇上,让他来赐给我吗?方才我去东大街转了转,那边确实繁华异常,人来人往看得我眼花缭乱。细细数了一下,一刻钟里从东大街口子经过的人差不多有一千八百人之众,其中男子一千三百人,女子五百余人,老者一百二十人,幼者二百六十人,成年至三十者五百人,三十至五十上下者将近一千人……”
“等等,等等,你这是在作甚?”张国公伸手制止了她:“你这是想要说什么?”
“我的意思是,东大街很是繁华,才一刻钟便有如此多的人经过,一个时辰就差不多有七千余人,若这七千人里十之有一买了东西,平均每人五两,也就是说一个时辰成交能有三千五百两,而我特地去东大街转了转,里边卖的东西都很昂贵,五两银子该是最低额,不少人一出手便是上百两乃至上千,唔,这般好地盘,国公爷真舍得给我?”
张国公被卢秀珍这段话绕得头晕脑转,他瞪眼望着卢秀珍,缓缓道:“卢姑娘,你不必怀疑,不过是一家铺面而已,我说出的话就自然要作数,更何况还是在皇上面前说过的话,如何能收回来?”
“这样,极好。”卢秀珍笑着点头:“还请国公爷快些做好移交手续,通知那间铺子赶紧清货,我也好将铺面装修,到时候赶着在十一月能开业,腊月能做一笔好生意。”
张国公瞪着卢秀珍,顷刻间充满了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有必要这样着急?
东大街的铺面是他家里的产业,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很少靠着租金过日子,一般是夫人让管事的去开铺面,到年底收账,要将铺面收回来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只是那铺面里的存货什么的,总不能那般快清理掉,现儿已经是八月末,九月清货,十月装修,十一月开业,这也太紧了些。
“父亲,既然已经与皇上说过了,自然是要尽快搬出,否则皇上问起来也不好交代。”张鸣镝站起身来冲张国公拱了拱手:“我这就去与母亲说。”
张国公想了想,点了点头:“去罢。”
“国公爷,既然这般爽快,那我便等着哪日再来府上交割了。”卢秀珍也站了起来,冲着张国公笑了笑:“我现儿还要去庆丰楼赴宴呢,就不陪国公爷说话了。”
从从容容来,从从容容去,卢秀珍轻快得如一片云彩,转瞬就不见了身影。
“此女不可小觑。”张国公盯着卢秀珍的背影,一个字一个字说得艰难。
张鸣镝点了点头:“这等女子,即便是高门贵户里都少见。”
“若是她被陆思尧所用,我们便不能留她。”张国公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这样的人远远胜过陆思尧身边的那些所谓谋士。”
“父亲,不过是一个村姑而已,我看她也只是惦记着挣钱,对我们并不构成威胁。”张鸣镝一惊,心中有一种浓浓的怜惜之意:“更何况她已经说明她支持我们,站在皇后娘娘那一边,一片忠心,何必对她如此防范!”
“鸣镝,小心为上!”张国公站起身来:“我去与你母亲说铺面的事情,你便不用去了。”
“是。”张鸣镝低头。
外边一片阳光灿烂,张鸣镝走出阴暗的书房,只觉有些刺眼,他眯了眯眼睛,长长的吐了一口气,总算是舒服了一些。
“表舅父。”
循声望了过去,就见一个穿着银灰色衣裳的少年站在不远处,俊眉星目,笑得璨璨有神。
“懐瑾。”张鸣镝快步走了过去,上下打量了崔大郎一番:“今日的功课做完了?”
“是。”崔大郎谦恭一笑,瞅着四下无人,凑近了几分:“表舅父,方才……好像卢姑娘过来了?”
“卢姑娘?”张鸣镝讶异的望向了崔大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