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如青的一时心软将江南种谷给了这个村姑,他心里是极为恼怒的,后来从兰如青与他的回报里,他明白了原来是外孙的主意。
“公子说不想他的养父母一家遭殃,故此坚持要将好的种谷给崔家。”兰如青低头承认错误:“我该力劝公子,不该照他吩咐去办的。”
“算了,既然你已经将种谷给了她,那就让她去种吧,只是你该明白以后要怎么做。”
他的本意,是想让兰如青做下手脚,让崔家的江南种谷长着长着就长没了,这也能反驳陆思尧的提议,在北方种不成江南的种谷,由此可以让周世宗对陆思尧彻底失去信任。可是事与愿违,自己打算得好好的,青山坳那边传来的消息却不令人乐观:“陆思尧派了专人守在田头,根本没法子下手。”
“难道你就想不出别的法子来么!”见着兰如青满脸为难的样子,张国公有几分生气,二十多年前的兰如青才气横溢,写出的文章真真是锦心绣口,他有怜才之意才将他带回府中纳为己用,可是随着岁月见长,兰如青这才气可是渐渐消磨了,他怎么就没有写文章时的那种机灵了呢?
昔日灵气逼人犹如闪闪发光的宝石,此刻却是普通得跟石头子儿一般,想要他将崔老实家的稻谷毁了,这点小事他都没法做到。
“国公爷,现儿陆思尧将这青山坳的田地看得格外重,特地派了他府上的大总管陆明盯着,真的不好下手,况且那个卢姑娘实在聪明,她、她……”兰如青低下了头,虽然心中佩服卢秀珍,可要他对着张国公承认他被卢秀珍看穿,实在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姓卢的怎么了?”张国公身子前倾,有些警觉:“是不是她已经觉察出皇长子之事?”
“没有没有,只是她跟我提到过这江南种谷为何大家都不能种出秧来,是一件蹊跷事情,而且……只有我给她的种谷出了秧,她说种谷只有大小差异,没有能不能出秧的区别,故此对此事一直怀疑。”
兰如青擦了擦额头的汗,心中暗道,就冲着皇长子殿下对卢姑娘这份情意,自己也不能将她给卖了。
“原来是这样。”张国公长长的舒了一口气:“这事儿本来也值得怀疑,当初我决意这般做的时候也考虑到了这种情况,只是没想到你竟然将好的种谷给了她!若是众人洒下种谷都不出秧,自然是北方不能种江南的种谷了,可你偏偏故意要放出一条漏网之鱼,险些要破坏我的大计!”
“国公爷息怒,是我做错了。”兰如青很是惶恐,脑袋低低,都快抬不起来。
“自然是你做错了。”他挥了挥手:“你出去罢。”
现儿,这条漏网之鱼就在他面前了,是伸手去捉,还是放掉她?
江南种谷已经有了丰产的结果,此刻再去对这姓卢的动手似乎已经失去了意义,更何况现在皇上赏赐了她一百亩良田,让她继续培植嘉禾,自己对她动手只怕会让周世宗产生怀疑,进而追查今年种谷不出秧之事……
张国公微微摇头,也罢,就让她继续种她的地好了,他将江南种谷掉包的愿意是为了打击陆思尧,现在种谷都已经变成稻谷收割了,他又何必再去追究给自己惹来不必要的麻烦?更何况他针对的并不只是这个小小村姑,方向不能弄错了。
今日皇上让陆思尧并大司农部的官员宴请卢秀珍,意思很明显,便是要大司农陆思尧捧着点这个小村姑,让她多多努力培植嘉禾。培植嘉禾是有必要的,外孙登基即位,也需要天下太平,若这个姓卢的能被自己收拢的话,那可是很有利用价值的——往近处来说可以替他刺探陆思尧的举动,远点看便是能替外孙的太平盛世出点力。
让出东大街一间铺面,既能在皇上面前给自己博取好感,又能让卢秀珍对自己心存感激,自己可以借着铺面来试探她的态度,要是能与自己合作,那边是太好了。
“国公爷,到了。”
车外仆从的声音将张国公从思绪中拉了回来,帘幕掀开,他见到了自己朱红门户。
跳下车来,张国公大步朝门口走了过去,两个守门的门房站起身来:“国公爷。”
“等会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来找我,姓卢,你们让管事的直接将她带到书房这边来。”张国公严肃的看了两人一眼:“记着,不得问她要好处!”
宰相门房五品官,有些高门大户的门房往往在客人来拜府时趁机索要碎银铜板,一年下来往少里说也能攒上几十两银子,张国公深知这里的奥秘,唯恐给卢秀珍留下不好的印象,故此特地叮嘱。
两个门房一愣,赶紧点头哈腰:“知道了,国公爷。”
抬起头来时,两人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这十七八岁的姑娘,是什么来头?
第277章 初较量(三)
“我是来拜会张国公的。”
卢秀珍笑容甜甜; 看得两位门房好不舒服:“哦,姑娘可是姓卢?”
“正是。”卢秀珍从荷包里摸出了十多枚铜板:“两位大叔辛苦给我通传一下; 这几个铜板两位拿了去喝茶罢。”
“卢姑娘,看你说的。”两个门房很坚决的将脑袋转向一边,压根儿不看卢秀珍手里的铜板:“我们府上可没这规矩,你快些将这些铜板收回去; 给人通传一下而已; 哪里需要这些阿堵物!”
“呀,我都没想到国公府的规矩这样严,果然是清廉门风!”卢秀珍很坦然的将铜板收了回去; 既然人家不要,自己也没必要赶着去塞; 自家又不是大富大贵; 能省点就省点罢。
一个门房折身进了大门,不多时有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仆妇跟着他走了出来,笑着对卢秀珍道:“姑娘跟我来; 我领你去书房。”
卢秀珍冲她笑了笑:“那就有劳大嫂了。”
两个门房望着卢秀珍的背影; 一个用手肘推了推旁边这个:“看起来是个乡下人。”
“可不是; 瞧她身上穿着的衣裳; 都不是京城时新的打扮; 走起路来那步子快得根本不是大家小姐的作派。”
“人家偏偏还晓得要拿银子打赏哩。”一个门房嘻嘻的笑了起来:“十多个铜板; 对乡下人是算多的了。”
“可不是。”
卢秀珍没有听到门房的议论,她只是专心专意跟着那中年仆妇朝前边走,一边走一边仔细打量着这国公府的布局。
或许是前世学了与建筑风格相关的课程; 卢秀珍每次走进一家高门大户,都会认真观摩各种建筑,想要看看这与她在课本里学到是的是不是类似。在江州城的时候她去过兰府,去过唐知礼府上,两家都是典型的北地建筑风格,只是兰如青府上添加了一些江南园林的元素,或许这与他来自江南不无关系。
迈进张国公府,卢秀珍只觉眼前一亮。
果然国公府便是国公府,一般人家根本不可能住上这般精致的庭院。
张国公府的建筑完全是取自江南园林的造型,进门有影壁,从旁边过去眼前豁然开朗,一片生机盎然,绿色的树丛掩映里,能见着远处粉白的涡形矮山墙,曲廊回合,朱红的廊柱下有着精细的雕花,花瓣或卷或舒,从绿叶里牵出一角,看上去柔嫩异常,似乎一伸手就能将花瓣摘下。
曲廊里挂着一幅幅细竹帘子,上边有彩绘的各种图案,一路走过去,卢秀珍发现这些图案仿佛是在说一个故事,犹如前世的连环漫画一般,有些竹帘卷了起来,看不到中间缺失的那一幅,让卢秀珍竟然还有几分惆怅之感,就仿佛一个人满口的牙齿缺掉了一颗,即便外头满眼绿意,可还是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卢姑娘,怎么了?”
在前边领路的管事娘子听到后边的脚步声停下,转过身来望了望卢秀珍,见她站在走廊前边发呆,笑了起来:“可是要将帘子放下?”
头一次来国公府的,多半会被这竹帘迷惑呢,管事娘子心中得意,这竹帘可是当年的大小姐提议,由府内的公子小姐们操刀绘制的,主要说的是一家人要和气,长辈要爱护晚辈,晚辈要尊敬长辈,要懂孝悌之义。
彼时这主意可是别出心裁,新竹刚出,裁就廊帘,彩笔轻提,点染阑珊,当张国公府这走廊上一排竹帘出来以后,轰动京城,每逢府中办游宴,自会有不少人跑过来看这竹帘上的画,啧啧称奇。
故此,大小姐的美名很快京城皆知,就连深宫里的皇后娘娘都知道了,一定要选了她去做太子妃。昔日的国公府大小姐已经成了今日的皇后娘娘,可这竹帘却依旧还挂着,每年都会精心维护,细竹的绳子换成了冰蚕丝,更加牢固,每年都要重新上色,让这竹帘看上去恍若新成。
这位卢姑娘果然也是被这些画给惊住了吧,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听着管事娘子的声音,卢秀珍回过头来笑了笑:“这些画儿可真是好看,是不是请了大家过来画的。”
管事娘子骄傲的一抬下巴:“这可是皇后娘娘昔日在府中做小姐的时候留下的手迹!”
“原来如此,难怪这般精美,我还以为是请了哪里的巨匠来主笔呢。”卢秀珍伸手摸了摸细竹帘子:“这么多年了,还跟新的一样呢。”
这话刚刚说完,忽然间她看到了小径那边走来了一个人。
卢秀珍睁大了眼睛,这身形……仿佛很是熟悉。
一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穿着一件银灰色的长袍,腰间系着黑色玉带,玉带上垂下一块玉佩,随着他的脚步不住的上下跳跃。
她伸手揉了揉眼睛,唯恐这是她的幻觉——她怎么会在国公府遇着认识的人呢?她可是第一次来张国公府,原先可是连国公府的门朝哪边开都不知道呢。
那年轻人越走越近,那种熟悉的感觉也越来越强烈,卢秀珍出神的盯着那张脸,五官分外好看,鼻子高高,剑眉星目,看上去俊美无俦。
这张脸她是第一次见到。
若以前见过这个人,她不可能忘记,生得这般俊的少年郎,她肯定是不会忘记的!
可是,这种熟悉的感觉究竟从何而来?
那少年愈走愈近,脚步声似乎踏在了卢秀珍的心头,让她无端的心慌意乱起来。她站在走廊这头,一动也不动,呆呆的望着那少年走到不远之处的桂花树下,心里忽然有一种想喊住他的感觉:“啊喂,你站住,让我好好看看你!”
可她怎么能这般无礼?卢秀珍捏紧了双拳,极力阻止着自己冲出去扯住他上下打量的念头,她的目光贪婪的追随着那美少年,直到他站定了身子,她那颗紧张得砰砰直跳的心这才安静下来。
一地细碎的桂花宛若金黄的毡毯,他静静站在树下,仿佛被笼罩在一层薄雾里,米粒大的桂花簌簌从枝头掉落,从他的肩膀滚落,掉到了地上,一点点轻微的响声落在耳里,都是那般巨大。
“阿瑾。”
卢秀珍默默念出了这个名字。
她终于明白为何自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了,这少年的身形与阿瑾很是相似,也是这般高大,也是宽宽的肩膀,若不是脸孔跟白玉一般没有任何疤痕,她或许还会大声冲他喊出“阿瑾”这个名字。
“表公子。”
管事娘子赶紧向崔大郎行礼,听内院的人说老夫人很是欣赏这位来投亲的表公子,上次特地专程向他介绍了府中的各位公子小姐,还让众人好好与这位表公子相处,不得有半分怠慢之处。
听说表公子的祖母曾经救过夫人的命,彼时两人年纪还小在一处玩耍,老夫人不慎落水,表公子的祖母毫不犹豫跳下水去,拖着老夫人上了岸,若不是她,老夫人当年便已经没了,也不可能在国公府里享福至今。
也不知道老夫人到底是出于报恩之心,还是这位表公子真有过人之处得了老夫人欣赏。
管事娘子打量了崔大郎一眼,内才有没有她看不出,可单单从这皮相来看,那可是风采翩翩,犹如美玉,京城里这般俊秀的富家公子只怕寻不出几个来呢。
崔大郎朝那管事娘子点了点头,一双眼睛落到了卢秀珍身上。
这是在做梦么?如何会在张国公府见到她?
他很想冲上曲廊,拉住她的手喊一句“秀珍”,可却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这不是在兰府,这是在张国公府,他的任何一个举动,都有可能会给秀珍带来伤害。
接触了一些日子了,崔大郎能感受到他的外祖父不是一般人,从江南种谷的事情就能看出,他肯定不是心慈手软之辈,若说心慈手软,用来形容他舅父张鸣镝还差不多。
他必须要忍住,在身份未明的时候,他不能肆意行动,万一秀珍因此受到伤害,他便会痛恨自己一辈子。
他朝卢秀珍深深的看了一眼,转过身,踏着一地的桂花朝前边继续行走,脚下有簌簌的声响,香气四溢,仿佛从地上蒸蒸升起,冲抵鼻尖。
等舅父回来,自己再去问他,现在最好的法子是什么都不要做,装作不认识,默默走开。崔大郎大步向前,走到了树丛之间,可究竟还是有些舍不得,站定了身子,扒开几根枝条,从绿叶的缝隙里朝曲廊那边看了过去。
方才伊人站立之处已经没见人影,竹帘缺失只见着空荡荡的一堵墙。
那边曾经站过人?好像就是在做梦一般,他怔怔的看着那里,回味着方才见面的那一刻,脑子里有些混乱。
这是在做梦吧?可能是他太想她了,所以才会出现错觉。
可是那管事娘子分明喊了自己一句,自己也点头回应了,难道也是错觉?崔大郎攀着树枝,幽幽叹息了一声:“秀珍。”
第278章 初较量(四)
小小的院落里布局很是别致; 门口有两株巨大的银杏树,每逢秋日银杏树叶变黄; 枝头黄灿灿的一片,仿佛是金子打造出来的一般,树底下有无数把小小的扇子,微风吹来; 树叶上下纷飞; 又如一群蛱蝶翩翩,看得人眼花缭乱。
此间院子格调很是典雅,不再是朱红廊柱; 而是用了深褐与白色两种主体色调,深褐的廊柱; 深褐的门; 白色的墙壁上盖着黑色的瓦片,显得简洁大方。管事娘子引着卢秀珍走到一扇门前边,对着站在门口的一个小子笑了笑:“国公爷请来的贵客。”
那小子看了卢秀珍一眼; 有些惊诧; 只不过还是转身走了进去; 不多时跑着出来道:“卢姑娘请进罢。”
跟着那小子走进去; 卢秀珍方才明白; 这书房不是自己相像里的书房。
原本以为一推开门就能见着一堵书架; 上边放着各类线装古籍书本,墙壁上挂着名家珍品绘画,可是万万没想到进去只是一间小小的房子; 一个煤炉靠着窗户放着,上头搁着一把茶壶,煤炉之侧有一个黑色的架子,也不知道是不是檀木制成,架子上放着几套茶具,还有几个精致的盒子,里头该是搁着茶叶。
看起来这是专门为张国公煮茶的小隔间了,卢秀珍继续朝前走,过了一路狭长的过道,终于来到书房,那小子推开门,默默的退下,卢秀珍朝里边望了过去,就见着张国公和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坐在里边。
张国公与张鸣镝两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卢秀珍身上,看着她从容不迫的走进书房,两人不约而同转头望向对方,交换了一个眼神。
“国公爷,张大人,不知两位找我过来有什么事情?”卢秀珍朝两人福了下身,径自走到了靠着书桌右边的一张座椅上:“我不请自坐了,乡下人不懂规矩,还请国公爷恕罪。”
张国公眯了眯眼睛,这小村姑还挺厉害,首先将自己的身份给摆正了。
若是一直站着回话,无形间她便被他们父子两人压了一头,她找座位坐下,这意思便是说明她是张府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