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在江州城的兰府,他都没有觉得这般尴尬,现在来到外祖父的府邸,反而觉得格外尴尬,他宁愿依旧在江州城,最好能在青山坳,自由自在。
那两个少年,应该是他的表兄弟吧?崔大郎坐在那里,心中揣测,也不知道那桂苑有什么特别之处,他住到那里都受人腹诽,实在有些想不通。
过了不久,有张鸣镝的心腹过来让他去桌子那边画画或者写字,当他走过去时,桌子边上已经围了几个少年,见他过来,众人都是一副惊诧神色,只是出于教养,谁也没有说多话,让出一块地方给他,可那种生疏却让崔大郎觉得格外难受——他们在一处热闹,而自己怎么也融不进里边去。
今日外祖母唤他过去,是想让众人认识他?可认识他又有什么意义,他们不曾在一处长大,在他们眼中,自己只不过是个寄人篱下的可怜虫,他们始终都会是陌生人。
“公子,走罢。”
灵燕灵鹊替崔大郎束好头发,两人打量了崔大郎一番,很是满意:“公子配着这九华冠更是俊秀了。”
昨日张鸣镝派人送过来几套衣裳冠带,特地叮嘱要在夜宴时换上,崔大郎穿了一套银灰色的去见了张皇后,今日一早灵燕灵鹊又给他准备了套素白丝绢的长衫,配着镶嵌了碧玺的腰带,再将张皇后所赐的玉佩给他系上,整个人看上去分外潇洒。
“公子若是去参加京城的游宴,还不知道会让多少京城贵女神魂颠倒呢。”灵燕拉着灵鹊朝前边走,两人边走边小声说话,还不时回头看一眼跟在后边的崔大郎。
“可不是,这般俊秀的公子,咱们张国公府里可找不出几个来。”灵鹊连连点头,心中也是得意,公子这般俊美无俦,也有她们的功劳。
崔大郎面无表情的朝前边走了过去,他才不要什么京城贵女神魂颠倒,他只要秀珍多看他一眼,赞他一句便已足够。
第259章 中秋夜(五)
秋日暖阳分外温馨; 张国公府的主院里,一片灿灿的阳光从明当瓦里漏了下来,直直的照进了大堂; 里头坐着的夫人小姐们头上的簪环首饰被那阳光照着; 亮晃晃的一片,让人睁不开眼睛。
“表公子。”
打门帘的丫鬟娇滴滴的喊了一声; 昨儿她们还对这远道投亲的表公子不以为然,今日全然变了副口气——听说昨晚表公子极得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的喜欢; 还赏赐了一块玉佩给他; 看起来大有前途呢,就连老夫人都特地在今儿这时辰将他喊来认亲,这不存着一份要笼络的心思?
主子们尚且如此; 更别说这些做下人的了; 要想在高门大户里活得好,必定要学会见风使舵踩低捧高。
崔大郎却没注意到两个丫鬟那近似乎阿谀的笑容,微微低了下头; 跨步进去。
“见过姨祖母。”
甫才向张国公夫人请过安; 就被她热情的喊着走到了前边:“来来来,懐瑾; 今儿你要来忍忍亲。”
左首坐着的都是长辈; 三个舅舅此时都已上朝去了,只有三个舅母坐在那里,三个人都穿着云锦褙子,头上满池娇分心配着翠羽压发; 大舅母带着珍珠抹额,二舅母用的是黄玉,三舅母年纪还未过四十,故此没有戴抹额,在鬓边簪了一支珠钗,粉色的东珠垂到耳边,圆润光亮。
崔大郎在管事娘子指引下,向三个舅母一一行礼,三人打量了他一番,个个点头称赞:“怪不得皇后娘娘喜欢,确实是个齐整孩子。”
见过舅母之后便是见表兄弟表姐妹们,朝右边看了过去,就见挨挨挤挤的坐了不少人,管事娘子带着崔大郎过去认亲,他听得有些昏头转向,只知道有三位表兄,没有表姐,其余的人都比他要年纪小。
“表兄,昨□□娘赏你的那块玉佩,能不能给我挂着玩几日?”
这边还没介绍完,忽然就有个六七岁的孩子跳了出来,奔到了崔大郎面前,伸手拽住了他腰间的玉佩:“他们都说宫里的东西都是宝贝,让我来瞧瞧。”
崔大郎吃了一惊,身子侧了侧,这是他母亲所赐,如何能轻易给了旁人?
“表兄你可真小气!”那孩子不依不饶,扯着他腰间的丝绦不住的往下拉扯:“不过是块玉佩罢了,就是给我也只有这么一回事,更何况我只想借着去玩几日,又不会将你的拿走。”
“小七!”
张国公夫人脸色一变,厉声叱喝,眼睛朝自己的三儿媳望了过去。
张慎知乃是老三张鸣群最小的儿子,故此娇养了些,可今儿竟然当众失礼,看起来这老三媳妇实在娇纵得太过了些。
张三夫人也有些面子上挂不住,不就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一块玉佩么,犯得着在人前这般失格?她慌忙朝张慎知招了招手:“慎知,你且过来,到母亲这边来。”
“母亲,我要这块玉佩,你和表兄说一句,让他给我好不好?”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原因,张慎知似乎铁了心一定要坚持到底,牢牢抓住了那根丝绦不放,抬头望着崔大郎:“你为何这般小气?”
大堂里响起了窃笑之声,崔大郎脸色红了红,无言以对。
“七弟,休得胡闹!”
清脆的娇叱之声响起,一个少女站起走到了张慎知身边,伸手将他胳膊抓住:“七弟,有客人来了自当热情款待,怎么你相反的要起人家的东西来了?你羞也不羞,难道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
张慎知被那少女抓着胳膊动弹不了,扭了扭身子,争辩道:“我要是得了这玉佩,四哥和五哥就输了赌约,我就赢了!”
“胡闹!”张国公夫人气得一拍桌子:“慎行慎为,你们俩给我出来!”
从那群年轻公子里站出了两个人来,崔大郎看了他们一眼,原来就是昨晚坐在自己旁边不远的那两个华服少年。
“你们两人竟敢唆使慎知做出这般丢人现眼的事情来,可真是无法无天!”张国公夫人恨恨的盯住了这两人,庶出的便是庶出的,做娘的上不得台面,生出来的儿子也是这般小家子气,即便自小便与嫡出的放在一起养,还是脱不了那个底子。
“罚你两人去将家训抄十遍,抄好了交与你们的父亲去过目,让他们好好来考量考量你们,看看你们究竟有没有明白咱们张家的祖传训诫。”张国公夫人手一挥:“快些下去,再莫让我见到你们做出这样丢人的事情。”
张二夫人与张三夫人瞧着张慎行与张慎为耷拉着脑袋走下去,心中很是高兴,这两个庶子的娘虽然对她们并不会有太大的威胁,可毕竟是别的女人与自己夫君生的孩子,无论如何她们也不会大方到一点芥蒂全无,更何况以后分家,他们还得分去本属于自己孩子的一部分呢。
“慎知,还不快些去坐好。”那少女轻轻将张慎知的手掰开:“没见祖母生气了?”
张慎知望向张国公夫人,见她一脸铁青,也明白是闯了祸,赶紧松了手一溜烟窜到了自己的椅子旁边,挪着屁股蹭了上去,坐在那里不言不语,只是眼睛还盯住崔大郎腰间的那块玉佩,心里头琢磨着那东西究竟有什么好,为何四哥五哥都说是个宝贝。
“表兄。”那少女朝崔大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坐了回去,崔大郎呆了呆,赶紧也点头回礼:“表妹。”
“这是你的大表妹,你大舅舅的长女。”张国公夫人伸手指了指张芫蓉:“她琴艺还算过得去,昨晚入了太后娘娘的耳,赐了她一只白玉手镯。”
崔大郎朝张芫蓉手腕那边看了过去,果然见到一只白色的玉镯,油沉里透出些光来,他仿佛能看出压在下边的衣裳颜色,她手腕微微一动,似乎有流光飘忽,恰似泉水飞溅。
张国公夫人见着崔大郎的目光落在张芫蓉身上,满意的笑了起来。
昨晚中秋夜宴以后,张国公与她秉烛谈心。
“太后娘娘很喜欢芫蓉。”
“看得出来,竟将自己随身戴了这么多的手镯赐给了她。”张国公夫人提到这事就觉得满心欢喜:“又有谁能得此殊荣?”
张国公沉默了片刻,谁又知道那只白玉手镯的来历呢?这么多年都安安静静的过去了,就让那段陈年往事埋藏在某个角落里,何必再提。
“老爷,你说太后娘娘赐芫蓉手镯的意思是什么?”
耳畔又传来夫人的话语,张国公转头看了过去,就见一张欢喜的脸孔被暖黄的灯光映着,皱纹似乎浅了不少。
太后娘娘的意思?他苦笑了一声,或许是想物归原主吧,从张家出来的东西又回到了张家,这只手镯转了个圈,又回到了起点。当年他送给她的礼物,现在她又转送给了他的长孙女,太后娘娘这举止,不仅是让他的芙蓉猜不透,也让他猜不透——风风雨雨四十多年她一直戴着,为何忽然间又有此举动?
“我想,可能是太后娘娘见着咱们芫蓉合眼缘,想要给她赐婚?毕竟芫蓉也是好年华,正是要说亲的时候了。”张国公夫人一点也没料到她夫君此刻所想,兴致勃勃的推测起太后娘娘的用意来:“老爷,我觉得懐瑾和芫蓉是极好的一对,若是能求太后娘娘赐婚,亲上加亲,再合适也不过了。”
“唔?”张国公吃了一惊,亲上加亲?
“是,难道芫蓉配不上懐瑾?”张国公夫人忽然兴致高涨:“年纪、样貌极为合适,等着懐瑾回宫,这身份也是刚刚好相当,简直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张国公微垂着头,心中暗自思量,若外孙顺利回宫,定然会是储君——哪怕周世宗不喜欢他,可现今这形势,不立他还能立谁?即便周世宗坚持不立他,自己也会想办法让太子之位落到外孙头上,等着皇上驾鹤归西,大周便是外孙的天下。
只是女儿是皇后,孙女又是皇后,只怕宗人府那边会有异议,毕竟这份荣耀接二连三的都落到张家,孔遭人议论。
“老爷,你可是在担心风头太过?”张国公夫人脸上带笑:“这又算得了什么,史上一门几后也不是没有的事情。”
“此事需从长计议,看看再说罢。”
张国公想了想,还是将心肠冷了冷,自家荣华富贵已经够够的了,不在乎多一个皇后来给张家添光彩,宫里头的日子毕竟不是那么好过,女儿已经搭进去一辈子,又何必再将孙女这一辈子给搭进去?
懐瑾要是做了皇上,那可是他的亲外孙,这难道不就已经足够了?孙女做皇后这绝非锦上添花,反而是败笔。
可张国公夫人哪里想那么多,她只是纯粹的以一个妇道人家的心思来给两日牵线搭桥,今日将崔大郎介绍给张府诸人,她越看越满意,外孙和孙女站在一处,再合适也不过了。
第260章 喜丰收(一)
蓝天一片明镜儿般; 白云如丝如缕在空中飘浮,似走兽,似野鹤; 形状各异; 仔细看着也倒颇有意味。青山之侧绿水悠悠,绿水之畔; 陌上草熏,河畔柳摇; 深沉绿色里涨出一片金黄——稻田里的稻子已经熟了。
一年的收割季节就要开始了; 一大早的崔老实家的院子里就有了动静,院子里摆着几张桌子,崔家的后生和一群尚工都围拢在桌子旁边吃早饭。
早饭很是丰盛; 每张桌子上包子馒头和烙饼摆了两大盘; 一个白色汤盅里盛着小米瘦肉粥,黄澄澄的小米和着白色的粥汁,里边隐隐见着一小球一小球的肉末。小米瘦肉粥的一侧摆着几个小碟子; 有凉菜咸菜; 每人还配着一碗大骨汤。
“这馒头可真实在。”
抓起一个咬了一大口,李尚工眉开眼笑:“面粉可没少用。”
“哎; 每日里在崔老实家吃得这般好; 回京城去吃家里头做的饭菜,反而觉得没味道了。”坐在旁边的一个尚工唉声叹气:“婆娘还冲着我发火,说我怎么到乡村旮旯里去几个月就看不上京城里的东西了。”
“哈哈哈……”尚工们都笑起来:“自找的,谁让你不闭着嘴; 有什么牢骚放到心里就是,好不容易回去过个中秋,还要惹婆娘不高兴。”
“那倒也没有不高兴,拿了银子给她,总是高兴的。”那尚工咬了一口烙饼,嘿嘿的笑了起来:“婆娘见着还另外得了银子,快活得很。”
“那你这两日便过得舒服了。”旁边的人挤眉弄眼起来,大伙都会意的眯眯儿笑。
“炒菜来啦!”卢秀珍带着大柱二柱端着几盘菜从厨房那边走了过来,尚工师傅们都坐直了身子,眼睛瞪得老大:“还有炒菜!”
“那是当然!”大柱抬着头很神气的说:“姑姑说了,吃饱了饭才好干活!”
“听听,这可是得了他姑姑的真传!”
众人一片哄然大笑,看着二柱小心翼翼的捧着个盘子走在后边,有尚工师傅赶紧起身接了那盘子过来:“二柱真是勤快!”
二柱声音清清脆脆:“我爹我娘那时候对姑姑不好,我要替他们对姑姑好一些,帮着姑姑多做些事情。”
“卢姑娘,你这两个侄子倒是不孬。”众人看着那两个小小的身影,心中感叹这两孩子也真是太懂事了,怎么就摊上那样一对父母。
“各位大叔,咱们吃过饭就去收庄稼,马上就知道那丘田里的收成了。”卢秀珍双眉舒展,心里头也是格外高兴,根据她的记载来看,穗子又大又饱满,那田里的稻谷应该要比别的地里的稻子产出多三成以上。
“卢姑娘,我瞅着那地收成肯定好,皇上一高兴,肯定得赏你东西。”李尚工脸上满是笑容:“卢姑娘,你这辛苦就值了。”
“李尚工,不是我的辛苦值不值,所有的庄稼人都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干活,他们辛辛苦苦种出来粮食能让大家填饱肚子,所有人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并不是得了皇上的赏赐才叫值得哪。我呢,还要琢磨琢磨能不能培植出更好的稻种来,以后让大周的农夫都种上更好的种谷,得到更多的粮食。”
“卢姑娘有这份心思可真是难得,这已是兼济天下的胸怀了。”尚工们纷纷点头,交口称赞,没想到这乡野村姑竟然会有这般抱负——一般的妇道人家,谁不是只管着家里的那点口粮,谁还会去管别人家?
吃过早饭,众人拿着镰刀扁担箩筐往地头那边走,还没到走到田头,就见着袁迁与高寻两人站在那里,不停的来来回回走动,不远处,还站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负手而立,看上去伟岸非常。
越是到收割时节,袁迁与高寻便越发的紧张,唯恐在这节骨眼上出了什么意外,故此不敢再去崔老实家住着吃吃喝喝,两人中秋回来就一直窝在这小窝棚里,轮流盯梢,不敢有半点放松,万一在最后这两日出了事,谁又能担待得起?
这次回京城,不知是哪个嘴碎的跟陆明说了他们的行踪,陆明当即便喊了两人过来训话:“虽说卢姑娘让你们回家来过中秋,可你们有没有脑袋,会不会想事儿?就这么几日的功夫要秋收了,万一在你们回家的这两晚上出了问题,那该怎么办?”
“陆大总管,我们也有两个多月没回京城了。”
高寻觉得很是委屈,陆明没有家人,孤身寡人,自然不明白他们这些有家室的人的心思,中秋佳节,谁愿意自己冷冷清清的过呢,当然是要婆娘孩子聚到一处,陪着自己的爹娘赏月吃饼嘛。
陆明看了两人一眼,好半晌没说话,袁迁与高寻心里既是郁闷又有些担忧,万一这陆明不讲情理,一定要将他们赶回青山坳去,自己可是要在路上过中秋了。
“好罢,你们两人就在京城过中秋,我去青山坳守着。”
听了陆明这话,两人大吃一惊:“陆大总管……”
“你们有家人,中秋夜团聚这也是人之常情,是我想差了。”陆明摆了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