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 中秋夜(三)
月光照在青石小径上; 轻轻踏在月光里,就如踏在人的心坎上,一步又一步; 崔大郎走得极慢; 仿佛每一步落下去就会踩着心尖尖那般疼痛。
一阵秋风渐起,小径旁边的树上有飞花如雨; 花瓣飘零,落到了崔大郎的肩膀上; 又沿着衣裳缓缓飘落到脚边; 长衫尽处点点绯色,犹如泪滴。他丝毫没有在意身边的一切,只是捧着那幅画作; 慢慢的朝前走去。
凉亭里坐着四个人; 有两个今日他下午已经见过,而另外两个……崔大郎的心砰砰的乱跳着,那便是他的母亲和祖母了吧?
两人都戴着华丽的凤钗; 长长的珍珠流苏垂到了额前; 崔大郎不大认识宝石,但依旧看得出来; 流苏下边的那排红色宝石坠子定然价值不菲; 在灯下闪着灿灿的光芒。中间坐着的老妇头发尚黑,夹杂着几根白发,与他的外祖母相比要显得年轻,而旁边那位四十许的中年美妇; 一双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他,舍不得移动半分。
那就是他的母亲了,崔大郎捧着画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
“懐瑾见过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他低首行礼,将那幅画高高捧起:“今日中秋月圆,懐瑾特地作画一幅,恭祝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身体安康,一切顺意。”
胡太后不以为意的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崔大郎,转脸望向张国公:“张国公,这是你第几个孙子?”
张国公淡然道:“这是一个远房的外甥孙儿,他祖母对我夫人有恩,现今家道中落,他祖母临终前写信与我夫人托孤,故此……”
“原来如此。”胡太后点了点头,满心悲悯的望了过去:“你叫懐瑾?姓什么?”
顷刻间,气氛凝重,张国公有些担心的望向了崔大郎。
尽管他觉得用“许”这个姓氏并无大碍,可胡太后问起来,他还是忽然间有些心虚。
“回太后娘娘的话,草民姓许。”崔大郎低着头站在那里,捧着宣纸的手心微微沁出了汗珠,有些湿滑,几乎要将宣纸粘叠在一处。
“许?这是国姓啊,你老家何处?若是推起家族族谱来,指不定你祖上还会与□□是本家呢。”胡太后举目瞟了崔大郎一眼,只觉这年轻人身形高大,可却因着低了头看不清他的相貌,和颜悦色道:“许懐瑾,不必拘束,你且抬起头来,让哀家来看看你。”
得了吩咐,崔大郎不敢不从,慢慢抬起头来。
抬起头的那一刹那,张皇后身子摇晃了下,眼角有湿冷的泪珠滑落。
她生怕被胡太后发现,慌忙转过头来跟身边站着的掌事姑姑说话:“青萝,给我去剥个螃蟹来。”
转脸瞬间,她举起手来,衣袖从脸颊擦过,把那行泪水悄悄擦干。
这便是她的孩子,看到他面容的第一眼,她便知道不会错。他的眉眼看上去是那般亲切而熟悉,多少次自己对着镜子看的时候发现也是这样的一张脸。张皇后目不转睛的盯住了崔大郎,那般高大挺拔的身材,那般英俊的面容,她的孩子,就如一株玉树站在凉亭里,将整个凉亭都照得熠熠有光。
“好个标致的少年郎!”胡太后惊呼了一声,眯了眯眼睛:“可惜了,这般整齐的孩子咋就这般命苦呐?许懐瑾,你家中已无亲人?”
“是。”崔大郎走上前一步,将那张宣纸放在案几上铺平,一边低声道:“虽然懐瑾已无亲人,可仍愿天下之人都团团圆圆,家庭和谐。”
“不错,有这般胸怀真真难得!”胡太后低头看了过去,就见宣纸上画着一轮明月悬挂于空中,花丛间坐着一群人,有男有女,有长有幼,期间有一小儿趴伏在母亲膝盖上,伸出手来似乎在索要什么东西,娇憨之态着实可爱,而他的母亲慈眉善目,双手拢住他的肩膀,微微而笑。
“咦……”胡太后轻轻噫了一声,一般的中秋画作,莫不是着色中秋之月,或是江畔柳枝缠绵,一轮明月映照江水之上,或是月下海棠吐艳红烛高照,画纸之上构图稀疏,要将那清浅的月色体现出来,可怎么这画却画得如此之满?画纸上塞满了各色人等,那空中的月亮反而显不出亮色来。
张皇后也凑过头来看崔大郎的画,见着幼儿慈母,这眼泪再也忍不住,吧嗒吧嗒的落了下来。
张国公眉头一皱:“懐瑾,还不快些退下!”
崔大郎“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看着张皇后趴伏在案几那边,双目泪流,心中也是酸酸涩涩的一片:“娘娘请恕罪,懐瑾……”
说到此处,他忽然间无语,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往下说。
“无妨。”张皇后摆了摆手,旁边青茑姑姑递上了一块帕子,她接了过来按在眼角轻轻擦去泪珠,一双眼睛朝崔大郎看了过去,见他神色间有孺慕之意,不由得心间有戚戚,眼泪又慢慢的滚落下来。
“娘娘,懐瑾无父无母,一直由祖母抚养长大,后来竟是连祖母也过世,懐瑾只剩孤身一人漂泊于世,今日中秋月圆,见景生情,画了一幅中秋行乐图,只愿余生能有此团圆美满,还请娘娘不要见怪懐瑾无理之举。”
“本宫并未责怪于你,只是触目伤情而已。”张皇后摇了摇头,眼神迷离:“这幅画本宫很是喜欢,不知道许公子能不能将这画送给本宫?”
“此乃草民之福。”崔大郎朗声应答,一份快意从心中渐渐滋生,有一样自己的东西与母亲作伴,多少能给她一点宽慰吧。
“来来来,本宫要赏你点东西。”张皇后吸了一下鼻子,用帕子擦了擦眼睛,极力将自己的情绪稳定住,满脑子里都在想着该拿什么东西给他才好——如意?玉珏?九华冠?美玉腰带?一大堆东西在张皇后脑袋里晃来晃去,似乎不能安静下来,上上下下跳跃着,仿佛都在冲着她喊:“选我,选我!”
张皇后恨不能把天下所有的好东西都捧了给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毕竟她缺失了做母亲的职责二十年,用什么去弥补都觉得不够,哪怕是最最珍贵的东西,也不及这断层的二十年辰光。
“若嫿,怎么了?你打算赐什么给许懐瑾?”胡太后瞥了身边的张皇后一眼,只觉她今晚实在有些反常,素日里儿媳都是一副处事泰然自若的神色,哪怕是皇上薄待于她,她也无半分异样的神色,而今日,不过是区区一幅画,就让她这般动容?
虽说画卷上的母子之情或许能触动儿媳的心思,但也不至于让她如此失态,胡太后盯着跪倒在地的崔大郎看了一阵,越看忽然觉得精神恍惚起来。
此人愈看愈面熟,究竟自己是哪里见过他?胡太后眯缝了下眼睛,陷入了沉思之中。
张皇后想了又想,最后从自己腰间节下一枚玉佩托在掌心:“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块玉佩便赐予你罢。”
崔大郎高举双手接过,重重的磕了一个头:“多谢娘娘赏赐。”
张皇后坐在那里,目光温柔的望着崔大郎,眼角眉梢俱是欢喜神色。
两位娘娘在张国公府并未坐很长时间,差不多大半个时辰以后,两人便起驾回宫,张府众人相送至中门,又是黑压压的跪了一地,张皇后上銮驾之时,一双手擎着帘幕,回过头来恋恋不舍的望着那个穿着银白色衣裳的年轻男子,站在那里失魂落魄。
“娘娘,该上銮驾了。”
青萝与青茑两人扶住了张皇后,在她耳边轻轻提点。
娘娘今日可是有些失态,但愿不要被太后娘娘看出端倪。两人有几分焦急,压低了声音:“娘娘,太后娘娘在朝这边看呢。”
张皇后如梦方醒:“时辰不早,该回宫去了。”
话是这般说,可脚却舍不得挪动,过了许久,这才踏足上了凤驾,坐到了銮驾里,还悄悄掀开帘幕一角,一双眼睛紧紧的盯住了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影,久久不能移开。
“起驾回宫!”
司礼内侍的声音拉得长长,銮驾轻微摇晃了一下,慢慢前行,张皇后猛的扑到了銮驾之侧,几个抬着銮驾的内侍只觉肩膀一晃,只觉奇怪,皇后娘娘在里边作甚,为何忽然这步辇有些不稳当起来?
銮驾微微的摇晃了两下,很快又平静下来,只是靠近张国公府的一边要吃重些,抬着步辇的内侍们看了看张国公府的大门,前后挨着的两人交换了个颜色,微微叹息,心中还以为是张皇后舍不得离开娘家,正趴在步辇一侧回望哪。
步辇之内,张皇后抓住了软帘攥在手掌,脸上早已是泪流成河。
多少年了,她一直心心念念盼望着要见到自己的儿子,今晚终于如愿以偿,可离别的时候却是那般撕心裂肺的疼痛,几乎要将她整个人生生的扯成两半。
一半,跟着胡太后回宫。
而另一半,留在张国公府,留在她的孩子身边。
第258章 中秋夜(四)
乐熙宫的内殿里灯光晦暗不明; 里边的东西模模糊糊的一片,就连坐在那里的两个人都只余下一团黑黑的影子,看不清她们脸上的神色。
“多谢母后陪我回张国公府。”
好一阵沉默; 张皇后只觉自己有些压抑; 站起身来,走到了胡太后面前行了一礼:“母后早些歇息罢; 时辰不早了。”
一只手伸了出来,抓住了她的手腕。
“母后?”张皇后有几分心虚; 眼神闪烁:“母后还有什么事?”
“若嫿; 哀家留你下来自然是有事情。”胡太后一双眼睛盯住了张皇后的脸,半分也不肯移动:“若嫿,你跟哀家交个底; 为何你今晚执意要去张国公府?”
“母后; 臣妾只是想回娘家一趟,这么多年没有回去过,中秋佳节陪着父亲母亲赏月团圆; 自然是一件赏心乐事。”
胡太后目光灼灼; 似乎洞悉一切,张皇后渐渐低下头; 不敢与她对视。
“赏心乐事?”胡太后微微哂笑:“哀家看是伤心之事罢。”
张皇后身子一颤; 半句话也说不出来,眼泪在眼眶里打着转,挂在下眼睑的睫毛上,堪堪要掉下来。
“怎么了; 有什么事情不想告诉哀家,不想让哀家知道?”胡太后站起身来,朝张皇后走了一步,更逼近了她一些:“若嫿,你进宫二十多年,哀家将你看成亲生女儿一般,有什么事情不能跟哀家说?尤其是这种大事,你要瞒哀家瞒到什么时候?”
张皇后抬起头,清泪双流,依旧不言不语。
“你说罢,那个许懐瑾,究竟是谁?”
一句话,就如炸雷般在耳边响起,张皇后被震得睁大了眼睛:“母后!”
“他到底是谁?”胡太后手上用了几分力气,声音里有着焦急:“快说,这是不是哀家的长孙?”
“母后……”张皇后的眼泪再也不可抑制,如泉水般汩汩而下,她不住的点着头:“母后,是他,这就是您二十年前保下来的长孙……”
“老天有眼!”胡太后松开手,朝后退了一步,跌坐了下来,背靠着扶手椅,气息粗重。
“母后如何得知?”
事情既已经被挑开,张皇后没了顾忌,索性举步向前询问根由:“可是臣妾流泪让母后生疑?”
原以为自己在宫中多年,已经练就了百毒不侵的功夫,任何事情都不能令她将大悲大喜写在脸上,可万万没想到见着自己孩子的那一刹那,所有的修为都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是一颗悲苦的慈母心,那份眷恋忧伤,不可避免的显露在脸上。
“不只是你流泪的缘故。”胡太后摇了摇头:“哀家第一眼见他,便觉得有几分面熟,只是想不出来在哪里见过他,后来见着你那神色不对,便忽然联想到一处来了,尤其是他画的那幅中秋行乐图……”
胡太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这孩子也是有心,竟然这般大胆,也不怕被我当场揭穿,那幅画上,他着墨最多的便是那对母子,这分明是向你来表达他对你的思念,或许他未料到你会有这般反应罢。”她闭上了眼睛,回味了下当时的情景,微微一笑:“哀家很高兴,果然是个伶俐孩子。”
“母后,他确实很聪明,而且长得很俊。”
“唔,是哪,跟你年轻时那样儿差不多,眉眼尤其像。”胡太后眉开眼笑,伸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老天保佑,究竟活下来了。”
她将那个篮子放到金水河里时,篮子里的婴儿不哭也不闹,只是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看着她。彼时她还很是奇怪,为何这甫才出生的婴儿竟然会这般冷静,现在觉得这定然是有上天在庇佑,故此出生便与众不同。
“母亲,昔日皇上要杀懐瑾,是因着那天煞星之说,现儿二十年过去,大周也没见有什么生灵涂炭的时候,这天煞星一说不攻自破,臣妾能不能将懐瑾接回宫中,让他认祖归宗?”
胡太后沉吟一声:“这事情不着急,只要找着人了就好说。此刻宫中虽然风向已变,可还是要小心为上,你莫非忘记了那陆淑芬是如何想要算计你的?咱们得好好筹划,一步也不能走错。”
“是,母后,以后但凡关于懐瑾的事情,臣妾一定和母后商议以后再做定夺。”
幸得宫中有胡太后,张皇后低头望着坐在扶手椅中的胡太后,心中充满了感激,若不是她,自己可能早就被周世宗给废掉了罢?
其实,张皇后对自己这个皇后宝座并不是特别关心,若不是关系到她的家族兴亡,这皇后之位对于她来说真是可有可无。而目前,她最担心的便是她的懐瑾,二十年前她没能保护好他,老天爷怜悯她,让他们母子两人在二十年之后重逢,这是命中注定他们母子缘分牢不可破,谁也不能再将懐瑾从她身边夺走。
即便那人是皇上,也不能。
张皇后捏紧了拳头,胡太后答应帮着她,可万一就连太后娘娘都没办法相帮的时候,她要做好玉石俱焚的打算,哪怕是牺牲自己,也要保全自己的孩子。
皇上……他糊涂了大半辈子,自己不能再让他这般肆意糊涂下去。
走出胡太后的寝殿,张皇后长长的吐了一口气,只觉心情轻松愉悦,不管怎么说,她的孩子又回来了,今晚做梦亦会笑。
八月十六的早晨,阳光灿灿一片,张国公府的院子里到处都洋溢着一种甜甜的桂花香气,崔大郎一早就起了床,在院子一角练了套胡三七教他的拳脚,刚刚冲了澡,就听着外边有人喊:“表公子,老夫人请你去内院一趟。”
崔大郎一怔,不是说内院是女眷所居,男子要避嫌?怎么今儿一早就来喊他过去?
灵燕灵鹊笑着道:“想来是要让公子认认亲哪,昨晚见面仓促,舅父舅母表兄弟表姐妹们都没来得及相认,此时刚刚好是晨昏定省之时,公子过去刚刚好能将人认全了。”
崔大郎“哦”了一声,没有说话,坐在那里任凭灵燕灵鹊给他束发收拾,心里头却有一点点满不是滋味。
昨晚中秋夜宴,他去得比较迟,由灵燕灵鹊带着到了挽秋阁,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默默的看着凉亭里的张皇后,因着隔了很远,看得不是很清楚,只能见着模模糊糊的一个影子。在他旁边不远之处有两个华服少年,他们两人一直在小声说话,正眼都没朝这边望一下,崔大郎还依稀听着了他们的取笑之语:“竟将他安置在桂苑,他哪里配住那里了!”
“哎,大约是他的祖母对咱们祖母有恩,不好慢待了他,只不过说到底是个来投奔咱们府里的穷亲戚罢了,何必如此高看他?”
他们两人口里的“他”,说的大约就是自己了吧?崔大郎坐在那里,只觉底下放着针毡,几乎要坐不稳。
哪怕是在江州城的兰府,他都没有觉得这般尴尬,现在来到外祖父的府邸,反而觉得格外尴尬,他宁愿依旧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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