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臣自然知道您的痛心雨无奈……”
“不,不,不,你们一点也不会知道!只有一个失去孩子的母亲才能体会到本宫的伤心难过,对于你们来说,本宫的伤心只不过是伤心而已,可对于本宫来说,这伤心却是一种酷刑,每个晚上都会睡不着,耳边有人在喊我母后,一声又一声,就像有人拿着刀子一点点的将本宫的心割开,那种痛楚你们没法明白,永远也没法子明白!”
张鸣镝跪在那里,全身颤抖不已,没想到自己一时心软,将父亲接了外甥来京城的事情告诉了皇后妹妹,她便彻底爆发了。
若皇后妹妹坚持要回张国公府,皇上会不会准许?父亲会不会责备自己?张鸣镝馒头大汗,简直不敢朝下边去想。
今日他进宫进献节礼,当其余的皇亲国戚们都从锦鸾宫散了时,张皇后留住了,将他唤到了偏殿:“本宫那懐瑾孩儿现在一切可好?”
见着她殷殷期盼的目光,他点了点头:“皇长子殿下过得很不错。”
张皇后目光幽幽,一脸憔悴:“本宫昨晚又梦见了他!他抱着本宫喊我母后!唉,只可惜他现在不在京城,否则本宫也能想法子见上一面,知道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她嘴角拉出一丝苦涩的笑容:“兄长,二十年见不到自己亲生的儿子,不知道他的长相,没有听过他的哭声笑声,没有听到过他喊我一句母亲……”
那份凄凉感染了张鸣镝,他没控制得住,脑子一热:“娘娘不必过于伤神,皇长子殿下今日会来京城,微臣以为过不了多久娘娘定然就能见着皇长子殿下了。”
这句话甫才出口,他便已觉懊悔,只是覆水难收。
第252章 进京城(三)
“兄长; 你不知道那种艰难与辛苦。”
张皇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凄凉与忧伤,身子也慢慢的软倒下来,身边站着的两位掌事姑姑惊呼一声:“娘娘!”两人快步上前想要搀扶张皇后起来; 可她却坚持着那个姿势; 靠着那把椅子瘫坐在地上,与张鸣镝正好面对面。
张鸣镝不敢看她的眼睛; 昔日那双本来秀美有神的大眼睛,此时早已失去了当年的妩媚; 眼角有了细细的皱纹; 宽宽的眼皮一片微红,眼睛里有着一种绝望无助的波光。
“娘娘……”张鸣镝喊了一句之后,声音哽咽; 头渐渐的低了下去; 不敢再看张皇后的目光,他的妹妹,昔日当宝贝一般捧在手中的妹妹; 入宫以后经受了多少折磨; 他们却只能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无能为力。
最是无情帝王家; 若当年他在家里有现在这般地位; 他定然会劝说父亲不要将妹妹送进宫中。
皇后的人选当时有几位,又不是非妹妹不可,可彼时父亲只说皇上皇后两人都着实喜欢妹妹,一定要她进宫:“太子乃是皇后娘娘的嫡长子; 以后定然是他登基继位,若嫿到时候便是皇后娘娘,咱们张家的地方方才更会稳固。”
在张国公心里,娇滴滴的养出了女儿,自然是要为张氏一门做点事情的,更何况当皇后是多么风光的一件事情,哪里就辱没了她。
可究竟却忽略了她心中的感受,如当年不进宫,或许妹妹会过得称心如意。
张鸣镝的头低着,心中似翻江倒海,思绪不可抑制……当年不进宫,仿佛那事情也未免能够成功,他们之间的差距委实太大。
“兄长,你晚上可曾做梦?”张皇后的声音在张鸣镝耳边响起,幽幽里带着一丝哀怨:“我每个晚上都会做梦,我梦见了有一双小小的手拼命的拉着我的手指,耳畔全是婴儿的啼哭之声,鲜血从那小手的指尖流了出来,向我的胳膊慢溯,他的鲜血将我整条手臂都染成了一片红色,我听到他哭着喊,母亲,我好痛,好痛……”
张皇后的声音慢慢低沉下去,好似在梦呓一般,她的眼神空洞的望着前方,仿佛整个人已经脱离了身体这个躯壳,飘浮在空中:“兄长,你知道么,每次我醒过来的时候就想着要想法子弄死自己,要去九泉之下陪着我的孩子,若不是母后一直跟我说我的孩儿可能没有死,我真的会活不到今日。兄长,既然他已经来了京城,与我近在咫尺,你就让我见见他,哪怕只是远远的见他一眼什么话都不说,那也已经很好!”
她忽然间狂躁起来,向前爬行了几步,伸手捉住了张鸣镝的衣袖,用力的朝下边拉扯:“兄长,你且抬头看我,看着我!”
张鸣镝无奈,慢慢抬起头来。
每次当张皇后不用本宫,而用我自称的时候,张鸣镝就无力抵御她的任何一个要求。听着她说我怎么样,我如何,我要如何,他们之间的距离瞬间便被拉近了许多,她不再是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她变回了张国公府的长小姐,他嫡亲的妹妹。
小时候她喜欢追着他跑:“哥哥,哥哥,你等等我!”
她摇晃着小手,肌肤粉白就如玉琢出来的团子一般,双眉若画梨涡浅浅,她生得那般好看,又是那样可爱,每一个要求都让人没办法回绝。
而现在他一样也没办法回绝她。
只是一个“我”字,便打动了他的心,让他彻底放弃原来的坚持。
“还请皇后娘娘与皇上商量下,若是皇上准许,那微臣便赶回国公府让人准备迎接娘娘凤驾。”
张鸣镝最终松了口,他不得不松口,张皇后的态度实在坚决,一步步将他逼到了角落里,让他无路可逃。
“好,你且等着,本宫这就去与皇上说。”张皇后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青萝,青茑,你们两人且将我扶起来。”
张皇后没有直接去找周世宗,而是先去找了胡太后。
胡太后是在这宫中对她最好的人,虽说民间有传言婆媳是天敌,可胡太后却从来没有刁难过张皇后,相反的,每次张皇后遇到什么为难的事情,总是找她去商量,两人的关系简直是亲如母女。
“母后,今日臣妾想回国公府一趟。”
张皇后直截了当提出了要求,这让胡太后大吃了一惊:“若嫿,好端端的怎么想要出宫了?今儿中秋你不陪着皇上过节?”
“母后,皇上已经下旨着月华宫摆宴,有那么多妃嫔作伴,臣妾不必再前去凑热闹了。”张皇后脸上看不出悲喜,说出此话平平淡淡,犹如古井无波。
胡太后脸色一僵:“中秋团圆的大好时节,如何能让那些嫔妃喧宾夺主?若嫿,若是你在意,哀家这就去与皇上说,让那些嫔妃在自己宫内过节,不必前往月华宫!”
“母后!”张皇后赶紧站起身来,上前扶住了胡太后:“以前皇上中秋赐宴不过是做个样子罢了,咱们和他一起用过夜宴之后,他还不是去陪陆贵妃了?今儿只不过是换了作陪之人,臣妾何必去自讨没趣?”
最近宫中最得宠的便是丽美人与蓉嫔,不用想,周世宗夜宴后肯定会召两人侍寝。
胡太后双目炯炯:“若嫿,你是不是在生皇上的气?”
“母后,臣妾真没生气,在这深宫里过了二十多年,若还是这般心浮气躁,只怕早就没有捱得过去了。”张皇后眼眸低垂,看着自己拖曳于地的裙袂,声音低沉:“臣妾请求母后开恩,能替臣妾与皇上去说说,准许臣妾回娘家一起共度中秋。”
“若嫿……”胡太后想了想,最后点了点头:“你还是留下来用过夜宴再说,到时候哀家陪你出宫去张国公府走一趟。”
“母后!”张皇后惊呼出声,涕泪涟涟:“母后,怎敢惊动你!”
“这有什么,哀家成日在宫里坐着,也是闲得发慌,这中秋月明出去转转,也是一件赏心乐事,你不必讶异。”胡太后拍了拍张皇后的手背:“若嫿,你且派人回去知会张国公府一声,以免他们没有准备。”
还用派人?兄长一直在锦鸾宫候着呢。张皇后脸上露出了笑容:“青萝,你快些去捎个信儿。”
“是。”青萝应声离去,张皇后看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快活,就如雨后的春笋般要探出头来,她用力的朝下边压,可怎么也压不住,还是一个劲蹭蹭蹭的朝外边长。
她很快就能见到她的孩子了,张皇后的脸上漾出了一丝微笑,她的孩子!
张鸣镝得了青萝的回话,登时傻眼了,就连太后娘娘都要跟着来府中赏月,这也太让人惊喜了吧?
不,对于他来说,只有惊,完全没有喜。
他甩了甩衣袖,飞奔着走出后宫,赶紧回府送信。
张国公坐在书桌之侧,端起一盏茶,垂眸看着茶盏里清冽的茶汤,似乎想要下口,却又停了手,茶盏放在下巴那处,没有再提高半分。
这外孙看起来还算不错,就不知道他能否担当得起这治理天下的大任?张国公有些忧心忡忡,就不知道他心性如何,有些人看着不错,可一旦到了某种位置就会手足无措不知道究竟该如何行事,这个在乡村旮旯里长了二十年的孩子……
张国公的眉头深深皱了起来,一种浓浓的担忧从心底升起。
以后得将他喊到书房里来,多多教导他才是,既然已经找了回来,就要当做好好培养的对象,千万不能是一个废物,不然,这便是大周之不幸。
“父亲……”
张鸣镝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张国公抬头一看,就见长子站在那里,脸色有些微红,眼神躲闪。
这是怎么一回事?鸣镝如何会有这种表情?张国公将茶盏放下:“鸣镝,可是进宫遇着了麻烦事?”
这么久才回来,回来又是这般模样,该是遇上麻烦了吧。
“今晚……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要来我们府里赏月。”张鸣镝不敢直面父亲的眼睛,这事情全是他心软引出的后果,皇上会不会由此嗅出什么异样的信息来?他心里有些没底。
“什么?”张国公也吃了一惊:“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要来我们家赏月?”
“是。”
“快,快去做好布置!”张国公皱了皱眉:“这事情……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如何会有如此想法,鸣镝,你是不是向娘娘透露了风声?”
张鸣镝惭愧的低下了头:“父亲,着实如此。”
他见皇后妹妹如此失神落魄,忍不住将外甥已经进京的话告知,孰料却惹来了这么大的麻烦,早知如此,他是绝不会说的。父亲素日总对自己说不可有妇人之仁,他总是有些不以为意,现在想着自己有时候确实太过心软。
只不过,一切都是因人而异,毕竟皇后是自己的亲妹妹,对她,自己这个做兄长的免不了会更怜惜她一些。
“鸣镝,我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以后你须得记住,一切都要审时度势,心软不是一件坏事,可是也要看什么时候要看是对什么人。”
很是奇怪,张国公并未生气,只是眼睛盯牢了张鸣镝,微微叹息:“有些事情是上天已经注定好的,无可回避,便是你不告知娘娘,娘娘或许也会知道,就如那次菩萨竟然托梦给她说皇长子殿下还活着,这岂是咱们能够算得出来的?唉……多说无益,着人早些去准备便是。”
张鸣镝站在那里,那颗提起的心慢慢放下,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鸣镝,你还未见过你那外甥罢?”
张国公的声音在这狭小的书房内幽幽响起:“先见上一见罢。”
第253章 进京城(四)
出了垂花门走了不多时便见着一线院墙蜿蜒; 粉白的墙壁上深绿色的琉璃瓦闪闪的发着亮,跨过圆月形状的院门,管事娘子停下脚步朝崔大郎行了一礼:“表公子; 夫人将你安顿在桂苑; 你可千万莫要嫌这院子小,里头什么东西都齐全; 若是缺什么,只管让灵燕灵鹊玉我来说。”
“大婶客气了。”崔大郎环视了一眼这院落; 到处都是绿意葱茏; 沿墙栽种的桂花馥郁芬芳,中间还有个小小的亭子,旁边芙蓉盛放; 花木扶疏; 雅致可喜:“这地方实在是好,怎么还敢嫌弃。”
管事娘子脸上露出笑容来:“那我就不打扰表公子歇息了,灵燕灵鹊; 你们可得上心点。”
“金桂嫂子; 我们知道的。”
刚刚将那管事娘子送走,外边就有人敲门:“表公子; 老爷请你去书房一趟。”
崔大郎站在那里; 看了看灵燕灵鹊,方才不是在大堂见过,如何又要去见他?
对于这个外祖父,崔大郎只觉他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儿; 可从心底里没有那种想与之亲近的感觉,他心目里的外祖父,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笑得和蔼可亲,不是这个嘴角又=有两条深沟,眼神看上去分外复杂的老者。
“公子,走罢,国公爷肯定是有什么要事与你商议。”灵燕率先走到院子门口:“国公爷也不过是看着严厉,其实并不令人畏惧,公子且放宽心。”
“唔……”崔大郎吸了一口气,自己已经到了京城,不管这外祖父是什么性格,反正都得要听从他的命令。他是严厉也好,是和蔼也罢,现在的情况是,自己处在他的掌控之下,无论如何也只能顺从着他的意思,反正怎么也走不脱了,只能安慰自己,这位张国公是心疼女儿,这才千方百计将自己找过来,想来也不会为难自己。
站在书房门口朝里边看了过去,就见着有两个人坐在那里,上首坐着的是已经见过面的张国公,左首那位看上去四十多岁年纪,白净脸皮,瞧着很是和气,不似张国公那般严厉模样。
此人是谁?崔大郎跨步进去,朝张国公行了一礼,抬起头来又打量了那中年男子一眼,这时就听着张国公开口说话:“鸣镝,这便是你外甥。”
外甥?崔大郎恍然大悟,这是张国公的儿子,他亲生母亲的兄弟,他赶紧朝张鸣镝行了一礼:“表舅安好。”
这一声表舅喊得张鸣镝全身都不可抑制的颤抖了起来,分明是自己的亲外甥,可见面却要用很生疏的称呼,实在有几分不舒服,他快步向前扶正了崔大郎的身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脸上露出了笑容:“像,真像。”
崔大郎心中一动,这说的可是他与母亲张皇后相像?
“唔,你也觉得像?”张国公坐在那里,一只手抚摸着稀疏的胡须,淡淡道:“那眉眼跟娘娘年轻时格外相像,我现儿就担心,今□□娘过来赏月,旁人见着他们两人,会不会觉得有些蹊跷。”
“父亲,这也只不过是咱们二人在知晓此事,故此越看越像,其余无关人等都以为皇长子殿下早在二十年前就已亡故,谁还会朝这方面去想?而且娘娘现儿已经不复有当年的容颜,谁也不会贴近去看娘娘再来打量皇长子殿下,更别提仔细对比了。”张鸣镝长长的松了一口气,心中得到了慰藉,看来老天爷也挂念着皇后妹妹,让她的血脉得以绵延。
这少年,他才看第一眼便有浓浓的亲近之感,这绝对就是自己的外甥。
“鸣镝,在懐瑾尚未确立身份前,不适合用皇长子殿下称之,说得习惯,万一说漏了一句半句被人听去便有些不妙,”张国公抬眼看了看崔大郎:“懐瑾,我们暂时冒犯了。”
“没事没事,就喊我懐瑾罢。”崔大郎赶紧点头赞成,他听着张鸣镝喊他皇长子殿下,正在觉得别扭哪,得了张国公这句话,心里头轻松了不少。
张国公自然知道这少年郎的心事,呵呵一笑:“懐瑾,以后定然会如此称呼你,到时候你也该习惯,这没什么,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就如你在青山坳,众人都唤你大郎一般,你只管应下便好,无须多虑。”
他目光炯炯盯住崔大郎,崔大郎先前还有些微微的窘迫,可慢慢的也就适应过来,心情渐渐轻松,他微微一笑点头道:“多谢姨祖父提醒,我已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