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马车正位上的崔大郎,穿了一身银色的长衫,头上用白玉冠束发,显得一张脸各外白净俊秀; 他一双剑眉英挺,几乎要斜斜飞入鬓边,星眸灿灿有神,自有一种从容态度,这样的人,或许就是天生骨子里带着一种高贵,哪怕是在乡村埋没了快二十年,可只要稍微擦拭雕琢,那份本质已然呈现。
马蹄声誉车轮辘辘之声交织在一处,似乎踏在人的心坎上,哗啦哗啦的混响里,京城越来越近,掀开侧窗的软帘,就能见到远处有一线连绵蜿蜒的黑色城墙,被午后的阳光照出了一层金色,明晃晃的闪着人的眼睛。
“公子,快到了。”
兰如青的声音里透着高兴,可崔大郎的心情却不是很好。
马车离江州城越远,他便越有一丝慌乱,不仅是舍不得,更有一种疑惑焦虑。
兰如青说大事将成,故此国公府决定让他先回京城去熟悉下环境。可这大事将成是如何判断的?毕竟只是一个将字,谁有知道以后的变故?若是有一个地方没拿捏得当,事情不成,他与秀珍或许就此生再也无法相见了。
或许……他会是他们大事里的牺牲品,而秀珍却在江州眼巴巴的等着他回去。
崔大郎紧紧的握住了拳,指关节都有些发白,他蓦然有些懊悔,为何自己不在离别之前将面具掀开,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向秀珍揭露,若他真的不能再回到青山坳,至少也要让秀珍明白,其实他就是她命中注定的那个良人。
“公子,没事的,国公爷其实人挺好,你大舅父张鸣镝是个厚道人,二舅张鸣清为人也不错,你不必太焦虑。”
看着崔大郎脸上的变化,兰如青误会了他的意思,只道他在害怕见着张国公——毕竟这么多年从未见过面,对方又是簪缨世家,对于这个才从乡村旮旯里出来不久的年轻人来说,或许是会有一点紧张。
崔大郎微微点头:“兰先生,我知道了。”
马车进城时并没有被特别盘查,守城的兵士们很有眼光,见着稍微好一点的马车自然知道是有钱人家,肯定会有碎银子打赏,不必过于刁难。灵燕从马车侧窗那里递出一个银角子,兵士看着那嫩白的手掌,还道里头是哪家大户的女眷,也没多说话,一挥手就让马车从拱洞里过去了。
“公子,你瞧这京城多繁华,即便是中秋时分,街道上也是人来人往。”
兰如青掀开软帘看了看外边,京城自然是要比江州城繁华,此刻已经快到申时,正是人着急赶着回去团圆吃晚饭的时候,故此行人更多。
崔大郎瞟了一眼窗外,京城人多繁华与他似乎没太多关系,他根本不需要身边有这般盛景,他只需要一个人陪在身边,那已足够。
街道上车水马龙,马车走得有些慢,等着到了张国公府时,差不多已经是申时。
车子没有停在大门,赶着去了边门,门房一早就得了交代,见着兰如青从马车上下来,笑着赶了上来:“表公子来了?”
此刻还不能向世人宣布崔大郎的真实身份,故此张祁峰对国公府的人宣称是国公夫人远房表妹的孙子,因着那位表妹对国公夫人曾有极大恩情,故此当她家道中落托孤时,张家自然义不容辞要将这位公子接过来。
“汝等可以表公子称之。”
故此,表公子成了崔大郎在国公府的名字。
兰如青与胡三七领着崔大郎朝后院走了过去,绿树掩映之间青石小径蜿蜒曲折,过了几个弯就见着前头有一堵墙将园子隔开,中间一扇门格外高大,崔大郎在兰府也曾见过相类似的结构,脱口而出:“垂花门到了。”
“是。”兰如青得意的点了点头,公子这几个月没白学。
垂花门里是内院,没得主人的同意,男客止步,兰如青与胡三七被管事带去了书房候着,而一个守在垂花门边的管事娘子冲着崔大郎笑道:“表公子请跟我来。”
见着兰如青与胡三七走开,崔大郎有些微微的心慌,这半年都是与他们两人在一处生活,忽然间就这样分开了,着实有些慌神,灵燕与灵鹊立在一侧,见着崔大郎的神色,赶紧出言安慰:“公子,没事儿的,国公爷和夫人都很和气。”
“可不是嘛。”管事娘子笑得满脸春风:“表公子请跟我走。”
这位表公子可真真儿是一表人才,虽说是生在小门小户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可怎么瞧着都像个大家公子,一点也不寒酸。
崔大郎回了个笑容,稳了稳心神,举步跟着管事娘子朝前边走了去——毕竟张国公是自己的外祖父,他也是在想让自己与母亲团聚,肯定不会为难他,自己有什么好慌张的呢?在兰府念了那么久的诗书策略,这一点分析判断都没有了?想到此处,崔大郎昂首挺胸,举步平稳,再也不心慌意乱。
管事娘子带了崔大郎去了主院,那是张国公和夫人所居之处,主院门口站着两个婆子,见了崔大郎一行人走过来,都笑眯眯的给他行礼:“表公子来了。”
崔大郎笑着点了点头,穿过那扇大门朝里头走了去,两个婆子的脑袋聚到一处,窃窃私语:“这神情气度,跟咱们府里头的公子哥儿们差不到哪里去呐。”
“可不是?咱们夫人出身名门,想必夫人那个远房表妹家境也不会太差,即便是家道中落,这瘦死的骆驼还会比马大呢。”
两人的话音压得极低,崔大郎没有注意到她们在说什么,他只是一心一意的跟着那管事娘子朝前边走着,心无旁骛,直到见着一幢极大的屋子出现在眼前时,他的心微微有了几分忐忑。
方才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情此番又起了波澜,站在汉白玉台阶下深深的吸了一口气,崔大郎的心砰砰的乱跳了起来。
他就要见着自己的亲人了,他的外祖父外祖母,他的舅父舅母,他的表兄妹们,以前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还会有这么多亲人,今日就能到了,不免有几分紧张。首次见面会是怎么样的一番情形?是觉得尴尬还是会分外亲热?崔大郎望了一眼那朱红色的窗棂和茜纱蒙着的窗户,红红绿绿交织着,好像上下撕扯着,谁也压不住谁。
站在门口打门帘的两个丫鬟见着崔大郎走过来,早已撩开了浅草色的门帘,八月已经是秋风渐凉,细竹帘子此刻已经全部撤下,换上了缎子面料,淡淡的一抹绿色,上头绣着秋日芙蕖,倒是极为应景。
“表公子,请进去罢。”管事娘子见崔大郎停住了脚,心中暗道,这位表公子究竟还是有些胆怯,走到门口却不肯挪动步子了。
“公子,进去吧。”灵燕与灵鹊两人也齐声催促。
崔大郎看了两人一眼,转过头去,拾级而上,走到了门边,深深吸了一口气,举步踏入了大堂。
原以为堂屋里会有些暗淡,可没想到踏入内堂依旧是一片明亮,中间铺着的毡毯上有阳光的印记,将毡毯上的团花牡丹照得分外妖娆。崔大郎盯着中间那朵牡丹看了少许时间,只觉得那朵花晃晃的动了起来,花瓣似卷似舒,雪白的颜色和那大红的底色相互映衬,仿佛间要滴出血来一般。
“懐瑾,你且过来让姨祖母瞧瞧。”
主座那边传来一个老妇的声音,崔大郎抬头看了过去,就见大堂正中央摆着一张桌子,两边各置一椅,椅子上坐着两个老人,约莫六十多岁年纪,说话的是右边那位老夫人,白发满头,戴着一根镶嵌了红宝石和黄晶的抹额,慈眉善目的模样。
这就是外祖母张国公夫人了吧?崔大郎心中好一阵激动,举步上前行了一礼:“侄孙见过姨祖父,姨祖母。”
分明是自己的外祖父外祖母,现在却还要以这种身份相见,着实有些令他不自在。
第251章 进京城(二)
不错; 不错,一点也不错,就是他; 他就是自己的亲外孙。
张祁峰眯眼打量了崔大郎一番; 这修长的身材一看就是张家的人,还有那眉眼; 与自己的女儿竟有七八分相像,旁人或许一眼看不出来此人与张家的关系; 他可是心中明白得很。
张国公与国公夫人两人相互看了一眼; 很有默契的点了点头,算是认下了这个外孙。
“听闻你的名字叫懐瑾?”
“是。”崔大郎毕恭毕敬的回答,昂首站在那里; 宛若青松。
“好名字; 真是好名字。”张祁峰点了点头,脸上带笑:“配上你的姓氏,倒也念上去琅琅上口; 不错; 挺不错。”
最初兰如青他们将摸到的底细送回国公府来时,他还在犹豫着要不要将这名字给改了; 可想来想去觉得实在是担心太多; 天下姓许的人千千万,为何就不能用这姓氏?更何况等着以后与皇后娘娘相认以后,这个姓氏才更有亲切之感。
至于名字,懐瑾确实是个不错的名字; 报予皇后娘娘听闻的时候,她也点头赞是个好名字,故此就沿用次名,不必再改。
“姨祖父谬赞了,长者赐名乃是希望我有美玉之情怀,有经世之才,只可惜懐瑾却让他失望了,虽年已及冠,可却庸庸碌碌,一事无成,实在惭愧。”崔大郎拱了拱手,朝张国公欠了欠身子:“今日得姨祖父姨祖母收留,懐瑾感激不尽。”
听闻此言,张国公心中一喜,看来这孩子委实是个不错的,才得半年的教化,说话间措辞如此得体,这可比一些纨绔子弟要好了不知道多少。他笑着朝崔大郎点了点头:“懐瑾你不要这般说,既然来了就是一家人,这长途跋涉的,想来你也累了,先下去歇息罢,等会晚宴的时候可以见见你的舅父舅母还有表兄妹们。”
“恭敬不如从命,懐瑾暂行告退。”
崔大郎悄悄的松了一口气,看起来外祖父外祖母这一关是过了。
管事娘子领着崔大郎从大堂里出来,灵燕灵鹊两人跟在身后与她说着话儿:“金桂嫂子,表公子住外院还是内院?”
“自然是外院了,早两个月内院里的六公子现在都已经挪出来住了哪。”管事娘子笑着看了灵燕一眼:“夫人说了,六公子已经满了十六,自然不好再在内院住着,跟女眷们混到一处如何使得。”
“啊呀,我们倒忘了这码子事儿,六公字可不是六月里头过生的?”灵燕一拍脑袋:“怎么就给忘记了。”
“你们半年都没在府中,自然不记得,”管事娘子偷偷瞥了一眼崔大郎:“是去照顾表公子了罢?”
灵鹊点了点头:“是呢,表公子孝心重,非得要出了孝才进京,要不是早就回来了。”
“这人就得有孝心。”管事娘子赞许道:“一看表公子就是知书达理之人,自然是孝字当先,给祖母守孝可不是应当的?”
崔大郎一直没有插嘴说话,一路上遇着不少丫鬟仆妇,见着来了陌生男子,一个个站在那里不住的打量着他,崔大郎有几分窘迫,他还不习惯被这么多女子围观,脸上浮现出了一丝丝红晕,丫鬟仆妇们更是觉得有趣:“那公子究竟是谁?生得怪俊的,瞧瞧,他还挺害羞的哪。”
“可不是嘛,怎么脸都红了呐。”
管事娘子回头看了一眼崔大郎,见他面色微红,冲他笑了笑:“表公子,你可别理这些小浪蹄子,就喜欢站路边上撩拨人,也就看着表公子你是新来的才这样放肆浪,若是换了府上的公子们,她们可是大气儿都不敢出!”
崔大郎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这边管事娘子带了崔大郎去外院不提,张国公与夫人坐在大堂内相视而笑:“皇子殿下果然是生来不凡。”
“可不是。”张国公夫人捻着手中的佛珠轻轻念了一声佛:“老天有眼庇佑殿下,娘娘若是见了他,心中定然欢喜。”
“如何能不欢喜,毕竟是她的亲生骨肉,总胜过去抚养别人的孩子,为人做嫁衣裳。”张国公皱了皱眉头:“眼见着皇上身子愈发的不好,群臣们正在商议要上奏折请皇上立皇子,陆贵妃这边一时半刻还生不出儿子来,只能在另外那两个里头选……”
“皇长子殿下呢?”张国公夫人抬起头来,眼中有浓浓的忧虑:“如何才能让皇长子殿下名正言顺的回到皇宫?”
“殿下能不能回宫,关键在于两点,第一是要破天煞星的谣言,第二就是关于殿下的生辰八字。”张国公的手轻轻的敲了敲桌子,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五月初五,总是皇上的一块心病,若是能证明皇长子不是那时候出生,自然能解。”
“天煞星乃是国师所预测,国师最近占卜不准,现儿又下了诏狱,这事情要是翻出来说,皇上或许也能解开心结,毕竟皇长子还活着,活了二十年也没有见天下大乱民不聊生易子而食,这天煞星之说可自破,只是这五月初五的生辰……“
五月初五出生的孩子,儿子会妨碍父亲,女儿对母亲不利,此乃盛行已久的传言,周世宗十分相信,当年张皇后的掌事姑姑,她的陪嫁丫鬟琳慧就是因着皇长子殿下的生辰八字而死,满宫的宫女姑姑们,谁还敢再来翻案说这事情?
“僵局总要有人去破。”张国公拧着眉头,脸色阴沉:“咱们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不可能就此止住。”
张国公夫人有些担心的望着他,没有说话。
事关重大,家族兴亡全在此一役,她有些担心这步棋会下错,可是事情已经到了这地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好在最近陆思尧的风头早已过去,国师也下了诏狱,形势看起来比较有利于自己。
“我去外院看看鸣镝是否已经回来。”张国公坐在那里闭目养神,可一颗心却总是不能安定,有些心浮气躁,他极力的压了又压,还是没有压住,最终站起身来:“你且让管事娘子去看看厨房里准备得怎么样,今晚是皇长子殿下和咱们一道中秋夜宴,可不能怠慢了他。”
张鸣镝今日进宫以国舅爷的身份,代表张国公府给皇上与皇后娘娘进献节礼,午时以后出发去了皇宫,至今未归,张国公也有些担忧,不知道究竟出了什么事。
锦鸾宫的正殿里空荡荡的一片,只有两个小宫女在门口观望,大红的毡毯铺在墨色水磨地面上,各位的鲜艳刺眼。条几上的糕点瓜果已经收拾干净,黑色檀木桌面幽幽的发出逛来,似乎能当镜子用一般,走过去低头看看,就能见着自己的脸。
大殿的一角放着铜兽香炉,兽嘴里吐出一丝丝白色烟雾,淡淡的甜香充斥着整个大殿,站在门边吸一口气,只觉全身都舒服起来。
正殿的偏门打开了一小条缝隙,门后站着两个大宫女,两人眉目低垂,脸上似乎没有什么表情,可两只耳朵却竖得高高,仔细的在聆听着周围的动静。
偏门这边过去,有一条不算太窄的长廊直通后殿,修竹丛丛掩盖住了朱色的廊柱,微风阵阵,竹叶哗啦啦作响,仿佛有人正在低语。
“娘娘,万万不可冲动。”
张鸣镝鼻尖上都是汗珠,匍匐在地,半抬着头,一双眼睛盯住了自己面前的一袭黄色衣裳的下摆,上头缂丝绣出水纹,蓝色与白色相间,上头的水珠子高高低低错落有致,水珠皆是用东珠所制,看上去华贵异常。
“你这阵子叫本宫不要冲动,那你为何要告诉本宫懐瑾已经来了京城?”张皇后站在自己的兄弟面前,一双手交握在胸前,脸色苍白得犹如白纸:“兄长,你可知道自从你告诉本宫说找到了他,本宫便无时不刻在想着要见他一面。二十年了,二十年里每个日日夜夜本宫都会想起他,想着他究竟是什么模样,心痛着本宫不能陪在他身边见着他慢慢的长大,这种苦楚与折磨你是不会明白的,本宫有多痛苦有多难受,你们又可曾知道?”
“娘娘,臣自然知道您的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