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那邻座的特征,伙计说得很明确:那人高高的身材,稍有点驼背;蓄着栗色胡须,下部修得尖尖的;戴一副玳瑁夹鼻眼镜,由一根黑色丝带系着;拄一根乌木手杖,银质把手雕成一个天鹅头。
“有了这些特征,”马泽鲁说,“警察就可以查访了。”
他们正要走出咖啡馆的时候,堂路易一把拉住同伴。
“等一等。”
“什么事?”
“有人跟踪……”
“跟踪!太不客气了。是什么人跟踪?”
“没关系。我知道怎么对付。而且我喜欢给他来个措手不及。等一等。我就回来。
我包您不会无聊的。您会看到那是个什么角色。”
果然,片刻之后,他带着一个高高瘦瘦、蓄着满脸络腮胡子的男人回来了。
他给双方作介绍:
“马泽鲁先生,我的朋友。卡塞雷斯,秘鲁公使馆专员,刚才参加了总监召集的会议。正是这位卡塞雷斯,受秘鲁公使委托,收集了有关我身份的材料。”
又高兴地补充一句:
“亲爱的卡塞雷斯先生,您在找我……确实,我们一出警察总署,我就认为……”
秘鲁专员使了个眼色,指指马泽鲁队长。佩雷纳说:
“请放心……马泽鲁先生不会妨碍您的!……您有什么话,尽可当他的面说……他很谨慎……再说案子的来龙去脉,他也知道。”
专员不说话了。佩雷纳让他在对面坐下。
“亲爱的卡塞雷斯先生,说吧,别绕弯子了。这种事该直截了当地说。就是说些粗鄙话我也不怕。可以少耽误多少时间呐!说吧。您要钱用,是吗?或至少,需要额外一笔开销。多少?”
秘鲁人迟疑了一下,瞥了一眼马泽鲁,猛地下了决心,低沉地说道:
“五万法郎!”
“天呐!”堂路易嚷起来,“您这么贪?马泽鲁先生,您说怎样?五万法郎,这么大一个数。尤其是……瞧,亲爱的卡塞雷斯,我们扯扯往事。几年前,您从阿尔及利亚路过,我有幸与您认识,我从别处了解了您的为人,便问您能不能为我弄一个祖籍西班牙的秘鲁人身份证,取名佩雷纳,为期三年,证件齐备,无可挑剔,祖先也确有其人,且系名门望族,您回答说‘可以’,并定下价钱:两万法郎。上星期,警察总监让我把证件寄给他,我就去拜访您,得知您受命正在调查我的出身。再说,一切证件都准备得好好的。已故的佩雷纳是祖籍西班牙的秘鲁贵族,您把他的身份证件作了适当的修改,给了我,使我有了头等的身份地位。商量好我们在警察总监面前要说的话以后,我就付了您两万法郎。我们两清了。您怎么又要加码呢?”
秘鲁专员毫不显得尴尬。他把两肘支在桌上,不慌不忙地说道:
“先生,从前与您打交道时,我以为您是为了个人原因,才穿上外籍军团军服,掩藏自己的真实身份,希望以后能够体体面面地在社会上生活。今天可不一样了。您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赠财产的承受人,明天,您就可以凭这个假名,领取一百万元,或许过上几个月,还将领到两亿元呢。”
这道理似乎打动了堂路易。不过他还是问道:
“我要是不同意呢?”
“您要是不同意,我就通知公证人和警察总监,说我调查失误,堂路易·佩雷纳的身份有问题。这样一来,您一文也别想拿到,甚至还可能要被逮捕。”
“和您这位诚实正直的先生一样。”
“和我?”
“对!为了您编造的这个假身份……您完全想得到,我会把您供出来。”
专员没有答话。他的鼻子很大,似乎在两边长长的颊髯中间拉长了。
堂路易笑起来。
“好了好了,卡塞雷斯先生,别摆出这副苦相了。我不会害您的。只是您不要费心把我弄进局里去。有一些人比您还狡猾,曾想过这么做,结果一个个碰得头破血流。真的,说到诈骗别人,您这样子,不算头等高手。稍稍笨了点儿,卡塞雷斯先生,稍稍笨了点儿。好了,我的话都说明白了,对吧?缴械投降,不再对这个杰出的佩雷纳打冤枉主意了吧?很好,卡塞雷斯,很好,我会宽宏大量的,您会感到,两者中最公道的……就是人们所想得到的。”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本里昂信贷银行的支票簿。
“拿着,亲爱的朋友,这里两万法郎,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产继承人给您的。拿了支票开路,别像洛特先生的女儿似的,搔首弄姿,一步三回头吧。走吧……快点!”
专员老老实实地服从了他的命令,没有再讨价还价,收下支票,绽出笑容,说了两声谢谢,就赶快走了,果然没有回头。
“无赖!……”堂路易低声骂了一句,“嗯,您觉得怎样,队长?”
马泽鲁队长圆睁双眼吃惊地看着他。
“啊,这,这!不过,先生……”
“这什么,队长?”
“啊,这,这!先生,您到底是谁?”
“我是谁?”
“对。”
“可是人家不是告诉您了吗?一个秘鲁贵族,或者,一个西班牙贵族……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是堂路易·佩雷纳。”
“您是开玩笑吧!我刚刚听见……”
“堂路易·佩雷纳,从前是外籍军团战士……”
“够了,先生……”
“获得过各种军功章……荣誉勋章。”
“我再说一遍,够了,先生。我勒令您跟我到总监面前说清楚。”
“真见鬼了!让我说下去吧!……从前外籍军团的战士,从前的英雄……从前被卫生检疫所拘禁的犯人……从前的俄罗斯王子……从前安全部的长官……从前……”
“您疯了!”马泽鲁骂道,“……这段经历算什么?”
“这是真正的经历,地道的经历。您既然问我是什么人……我就一一说出来。再老一点的事还要说吗?我还有一些头衔没说呢……侯爵、子爵、公爵、大公、王子……一大串哩,整个一架哥达飞机的轰炸,怎么样?有人若说我是国王,我是畜生才会去打反口。”
马泽鲁队长用他干惯了重活的两只手抓住佩雷纳两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手腕,喝道:
“少啰嗦,对吧?我不知道您是谁,可我决不放过您。我们一起去警察总署说清楚。”
“亚历山大,别这么大叫大嚷好不好?”
那两只弱不禁风的手腕轻轻一转,就挣脱出来了,马泽鲁两只孔武有力的手反被他抓得铁紧,丝毫也不能动弹。堂路易冷笑道:
“蠢东西,认不出我了?”
马泽鲁队长说不出一个字。两只眼睛睁得更大了。他努力想弄明白,可是始终瞠目结舌,搞不明白。这个声音,这开玩笑的方式,这又顽皮又放肆的行为,这讥弄的眼神,还有亚历山大这个名字,这不是他的本名,是从前一个人给取的,也只有他才这么叫。
这可能吗?
他张口结舌道:
“老板……老板……”
“这有什么可疑的?”
“不是……不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您死了。”
“后来呢?你以为我死了,就不能再活了吗?”
马泽鲁似乎越搞越糊涂。佩雷纳把手搭在他肩上,说:
“谁让你进警察总署的?”
“保安局的长官勒诺曼先生。”
“勒诺曼是谁?”
“是老板。”
“也就是亚森·罗平,对吗?”
“对。”
“那好!亚历山大,你知不知道,对亚森·罗平来说,当保安局的长官,尽管当得十分出色,还是比当堂路易·佩雷纳,当勋章获得者,当外籍军团战士,当英雄,甚至当名亡实存的人要难得多。”
马泽鲁队长默默地打量着这位同伴,接着他忧伤的眼睛一下子放出光彩,黯然的脸上顿时神采奕奕,猛地一拳击在桌子上,声音嘶哑地说:
“好吧,就算您是老板。可我要警告您,别指望我会帮您。啊!不会的,决不可能。
我现在是为社会服务,我也决不违背社会的利益。我什么忙也不会给您帮。我已经尝到了老老实实做人的滋味。我不会再去尝别的滋味了。啊!不会的,我不会再干傻事了。”
佩雷纳耸耸肩。
“你真蠢,亚历山大!真的,老实人的面包没有喂胖你的智力。谁跟你说要重操旧业了?”
“可是……”
“可是什么?”
“老板,你那些小诡计小伎俩……”
“我的小诡计小伎俩!你以为我在这个案子里充当了什么角色?”
“我是说,老板……”
“告诉你,小伙子,我可什么也没插手。两个钟头以前,这个案子,我知道的不会比你多。是好上帝招呼也不打,突然送一笔遗产让我来继承。我不能违抗他的旨意,才……”
“才什么?”
“才受命为柯斯莫·莫宁顿报仇,才受命寻找他的天然继承人,保护他们,并给他们分配属于他们的两亿元。就这些。这种事,难道不是正派人的作为?”
“是的。”
“是的,不过,如果我不是作为一个正派人去办这种事……你想说的是这层意思吧?”
“老板……”
“好吧!小伙子,你要是看到我有丝毫让你反感的行为,要是在堂路易·佩雷纳的良心上看到一点污点,那你就不要犹豫,尽管揪住我的领子送到警察总署去吧。我授权你这样做。我命令你这样做。你这下满意了吧?”
“光我满意还不够,老板。”
“你这是什么意思?”
“还有别人呐。”
“说明白一点。”
“您要是被人逼迫呢?”
“怎样逼迫?”
“人家可能会背叛您。”
“谁?”
“我们原先的那帮伙伴……”
“早走了。我早把他们打发出法国了。”
“他们在哪儿?”
“这是我的秘密。你呢,我把你留在警察总署,需要时再叫你帮忙。你明白我是有道理的了吧。”
“可要是人家发现了您的真实身份呢?”
“那又怎样?”
“会逮捕您的。”
“不可能。”
“为什么?”
“不可能逮捕我。”
“什么理由?”
“你自己刚才也说了。一个充足的理由,高级的理由,让人不能不接受的理由。”
“到底是什么?”
“我已经死了。”
马泽鲁似乎呆住了。佩雷纳的理由仿佛给他当头一棒。他一下看出了老板的气魄和滑稽,猛地一下哈哈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那张苦脸一扯一扯的,可笑极了。
“啊!老板,您还是老样子!……上帝啊,这真可笑!……我不是在做梦吧?我认为我不是做梦!……比原来还清醒得多。哈哈,您死了!埋了!一笔勾销了!啊!多么可笑!多么可笑!”
伊波利特·弗维尔工程师住在絮谢大道上一座大公馆里,后面是一线城防工事,左边是一个花园。他让人在花园里建了一间大房子,充作工作室。这样,花园就小了,只有几棵树和栅栏边的一溜儿草地。栅栏上爬满常春藤,开了一道门,把花园与大马路隔开。
堂路易·佩雷纳和马泽鲁去了帕西警察分局。在那儿,马泽鲁按佩雷纳的指示,作了自我介绍,要求派两名警察通宵守护弗维尔工程师的住宅,凡有可疑人员企图进入,即于拘捕。
警察分局长答应协助。
办完此事,堂路易和马泽鲁就在附近一带吃了晚饭。九点钟,他们来到公馆大门口。
“亚历山大。”佩雷纳叫道。
“老板?”
“你不怕吧?”
“不怕,老板。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我们保护弗维尔工程师父子,就是跟一帮家伙对着干。他们除掉那父子俩,就能得到巨大的好处,所以一个个都急红了眼。你的命,我的命……如一丝轻风,微不足道……你不怕?”
“老板,”马泽鲁答道,“我不知道哪天会尝到害怕的滋味,但在一种情况下,我是永远不会尝到它的。”
“哪种情况?”
“在您身边。”
他果断地摁了门铃。
门开了,出来一个仆人。马泽鲁把名片递给他。
伊波利特·弗维尔在工作室接待他们俩。桌上堆满了书本、小册子和纸张。在两个由高高的架子撑起的绘图架上,有一些草图和详图。两个玻璃橱里,陈列着一些象牙和钢铁模型。那都是工程师发明或制造的机器的模型。靠墙摆着一只宽宽的长沙发。对面是转梯,通到楼上的回廊。天花板上,吊着水晶挂灯。壁上挂着电话机。
马泽鲁报上自己的姓名职务,并介绍说他的朋友佩雷纳也是警察总监派来执行任务的。之后他就开门见山,说出此番前来的目的。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先生发现了一些十分严重的迹象,很是着急,等不及明天与他会见,先派手下人来指导他采取防备措施。
弗维尔开始有点不悦。
“两位,我已经采取防备措施了。再则,我怕你们卷进来,反倒有害无益。”
“这话怎么讲?”
“会打草惊蛇,也妨碍我收集证据。我需要那些证据,来挫败那帮歹徒的阴谋。”
“您能给我解释解释吗?”
“不行,我不能……明天,明天上午……在这之前,不行。”
“明天太晚了吧?”堂路易·佩雷纳打断他的话。
“太晚,明天?”
“韦罗侦探告诉德斯马利翁的秘书:‘今夜会发生两起谋杀案。避免不了,改变不了的。’”
“今夜?”弗维尔生气地叫道,“……我跟你们说,不会,今夜不会,我确信……我掌握了一些情况,不是吗?而你们并不知道……”
“是的,我们是不知道,”堂路易反驳道,“可是有些情况,韦罗侦探知道了,您却不清楚。您敌人的机密,他或许了解得更深。证据,就是那帮家伙对他严加防备;证据,就是一个拄乌木手杖的家伙一直监视着他;证据,就是他最终被谋杀了。”
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自信被打消了。佩雷纳趁机进一步劝说,终于使他服从了这比他更强的意志,虽说他还有所保留。
“怎么?这么说,你们想在这里过夜?”
“正是。”
“可这真荒唐!真是白费功夫!你们把事情搞糟了,就……怎么,你们还想干什么?”
“家里住了些什么人?”
“什么人?首先,我妻子。她住二楼。”
“弗维尔夫人没有危险。”
“是的,她没事。有危险的是我,我和我儿子埃德蒙。因此,八天来,我一改习惯,不在我的卧房。而在这间屋子过夜。我假称要干活,要写东西,要熬夜,还需要儿子帮忙。”
“那他也睡在这儿?”
“在我们头上的一间小房子里,我叫人给他整理出来的。只有从这道室内楼梯才能上去。”
“他现在在屋里?”
“对。他睡了。”
“他多大了。”
“十六。”
“您这样换房间,是担心有人袭击?那么是谁呢?某个敌人,也住在公馆里?某个仆人?或者,是外面的人?如果是外面的,会怎么进来?我要问的就是这些。”
“明天……明天……”弗维尔固执地回答,“……明天,我会跟你们说的……”
“为什么今晚不说呢?”佩雷纳也同样固执地问。
“因为我需要证据,我再说一遍……因为我只要说出来,就可能引出严重后果……我怕,是的,我怕……”
确实,他浑身发抖,样子是那么可怜,那么惊惧,堂路易不再坚持了。
“好吧,”他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