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朗斯,”他说,“在把那家伙送交司法当局之前,我想弄清楚他跟你究竟是什么关系。”
“朋友,一个不幸的朋友。我过去同情他。”她肯定地说,“今天,我想不通为什么会同情那样一个恶魔。不过,几年前,我认识他的时候,我见他身体虚弱、残疾,见他已经有了短命的征兆,我才生出恻隐之心,才怜爱他的。他有时也给我一些帮助。虽说他过的是一种深居简出的日子,还是从有些方面使我动了心,渐渐地,不知不觉地,他对我越来越有影响。我相信他对我是绝对忠诚。莫宁顿案件发生时,我现在才意识到,是他先支配我,后来又支配了加斯通·索弗朗。是他逼我说谎、演戏,哄我相信他是为了救玛丽—安娜才那么做。是他使我们对你那样怀疑,是他让我们养成习惯,闭口不提他和他的活动,加斯通·索弗朗与你会面时,一个字都不敢提到他。我怎么盲目到这种地步,我自己也不清楚。可事实就是这样。没有一件事让我擦亮眼睛。没有一件事让我对这个疾病缠身,害不了人,一生中一半时间是在疗养院和诊所度过的人生出片刻怀疑。
所有的治疗办法他都试过了;他有几次对我表白过爱慕之意,却不能指望……”
弗洛朗斯话没说完,双眼碰到了堂路易的目光,觉得他并不在听自己说话,只是定定地望着自己。她的话都是白说了。对堂路易来说,一切有关案件的解释都毫无意义,他感兴趣的只有一点,就是弄清弗洛朗斯对他的想法,哪怕是憎恶的想法,轻蔑的想法。
除此之外,任何话都是空话,令人厌倦。
他走近年轻姑娘,低声道:
“弗洛朗斯,你知道我对你的感情,是吧?”
她听了这话一怔,似乎觉得十分意外,脸立即红了,不过眼睛并没低下。她坦白地回答说:
“是的,我知道。”
“不过,”他提高一点声音,“你也许不知道它有多深?你或许不清楚,我的生活目标不是别的,就是你?”
“我也清楚。”
“那么,你既然知道,”他说,“我就只能由此得出结论,这正是你敌视我的原因。
从一开始我就是你的朋友,我想方设法保护你。可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我成了你出自本能又为理性控制的仇恨的对象。我在你眼里看到的,从来只有冷漠、不安、轻蔑,甚至厌恶。在危险时刻,事关你的性命或者自由,你总是宁肯冒险行事,也不愿接受我的救援。我是敌人,是不可信任的人,是什么丑事都干得出来的人,是人们避之惟恐不及,想起来就害怕的人。这一切,难道不是仇恨?这种态度,只有用仇恨才能解释,难道不是?”
弗洛朗斯没有立即回答。似乎她欲言又止。她那张被疲倦和痛苦磨瘦的脸比平日多了几分温柔。
“不,”她说,“这种态度,不仅仅只有仇恨才能解释。”
堂路易大吃一惊。对弗洛朗斯这句话的意思,他还没有很好的理解,可是弗洛朗斯说这话的语调,使他极为慌乱。现在弗洛朗斯的眼里一扫往日那种轻蔑的神气,而是充满了笑意的妩媚。这是她头一次在他面前微笑。
“说吧,说吧,我求你了。”他结结巴巴地说。
“我想说,”她又说,“我的冷漠、怀疑、畏惧和敌意,可以用另一种感情来解释。
有人一见谁的面就大为恐惧,匆匆逃走,并不总是因为憎恶谁,之所以逃走,常常是因为害怕自己,是因为觉得羞耻,是因为想反抗,想抵拒,想忘却,却又做不到……”
她不说了。堂路易朝她伸出热烈的手,求她再说下去,多讲一些。可是她摇摇头,意思是无须多说,他已经完全深入她的内心,窥见她藏在心底的爱情秘密了。
堂路易摇晃着身子,陶醉在幸福之中,几乎被这意想不到的快乐弄痛了。刚才在古堡那给人深刻印象的地方经历了惊心动魄的时刻,现在他觉得,只有疯子才会认为,在这间庸俗的旅馆房间里会突然绽放如此奇异的幸福之花。他本希望这幸福之花开放在野外,周围有广阔的空间,有森林,有群山,有月光,有夕阳西下的瑰丽,有大自然的美丽与诗意。现在他一下就达到了幸福的顶峰。弗洛朗斯的生活,从他们相遇的那一刻起,一直到残疾人俯身望着她,见她眼噙泪水,咆哮着“她在哭!她在哭!她竟敢哭!好蠢呐!弗洛朗斯,你的秘密,我是知道的!你哭吧!弗洛朗斯,弗洛朗斯,是你自己要找死的!”那一通话的悲惨时刻,都一幕幕地在他眼前闪过。
爱情的秘密,激情的冲动,使她从第一天起,见了堂路易就发抖,使她慌乱,恐惧。
她觉得,爱慕堂路易,就是对玛丽—安娜和索弗朗的背叛,因此她先是疏远,以后又接近这个英勇正直的人。这个秘密使她充满内疚,倍觉痛苦,让她烦乱不安,最后使她软弱无力,糊里糊涂,接受了那觊觎她的歹徒的邪恶影响。
堂路易不知该干什么,不知怎样表达他的极度兴奋。他的嘴唇颤抖着,他的眼睛噙着热泪。若是依他的本性,他会一把抱住年轻姑娘,像孩子一样,嘴对嘴,心贴心,尽情地亲上一吻。可是他太尊敬她,不敢造次。可是他终究按捺不住满腔的激情,扑通一声跪在姑娘脚下,热切地倾诉他的一片衷情。
十 羽扁豆花园
次日早上,不到九点,总理瓦朗格莱在家中与警察总监闲聊问他:
“这么说,德斯马利翁,你同意我的意见?他就会来了?”
“我想是的,总理先生。照支配全案的精确规律来看,他会来的。而且他为了炫耀自己分秒不差,会在敲九点最后一响时到来。”
“你这样认为?……你这样认为?……”
“总理先生,我与这人打交道有好几个月了。在发生了与弗洛朗斯·勒瓦瑟生死攸关的事情时,他若不追捕歹徒,把他擒获,五花大绑带回来,那就是说,弗洛朗斯·勒瓦瑟死了,他亚森·罗平也死了。”
“可是,亚森·罗平是不死的。”瓦朗格莱笑道,“你说得有理。再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要是时候到了,我们那杰出的朋友没来,我会比任何人都吃惊。你刚才告诉我,昨晚有人从昂热给你打了电话?”
“对,总理先生。我的人那时刚刚见到堂路易·佩雷纳。他坐飞机赶在他们前面。
后来他们在芒斯又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刚刚搜查了一个废弃的车库。”
“亚森·罗平肯定先进去搜查过了。结果如何,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你听,九点钟敲响了。”
正好此时,他们听见外面传来汽车马达声,它在门前停住。门铃立即响起来了。
由于有令在先,仆人立即放来客进门。书房门开了。堂路易·佩雷纳出现在门口。
当然,对于瓦朗格莱和总监来说,他的到来早已在意料之中,也就没什么惊奇了。
倒是相反,他如果没来,才叫他们觉得意外。不过,他们的神态还是流露出人们面对超常之事时所感到的震惊。
“怎么样?”总理立即问他。
“办好了,总理先生。”
“抓住歹徒了?”
“对。”
“妈的!”瓦朗格莱低声道,“你真是个厉害家伙。”
又道:
“那歹徒呢?显然,那是个粗壮汉子,蛮横粗野,桀骜不驯的家伙?”
“是个残疾人,总理先生,一个身心都不健康的家伙……当然,还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医生可以在他身上发现各种疾病,如衰弱、脊髓炎、肺结核等等。”
“弗洛朗斯·勒瓦瑟爱的就是这么个人?”
“嚯!总理先生,”堂路易大声说,“弗洛朗斯可从没爱过那家伙。她对那家伙只有同情,那是人们对活不多久了的人所表示的感情。正是出于同情,她才让他生出希望,以为将来,在未定的将来,她会嫁给他。总理先生,这是女人的同情心,很好解释,因为弗洛朗斯对这人所充当的角色毫无预感。她一直以为他是个诚实忠厚的人,觉得他很聪明,所以有事便向他讨主意,在营救玛丽—安娜·弗维尔的活动中让他牵着鼻子走。”
“你确信是这样?”
“是的,总理先生,不光是这事,还有好些事,我都有把握,因为我有证据。”
他马上又补充道:
“总理先生,歹徒被抓住了,司法机关要了解他的经历,直到极细小的情节,都很容易了。不过,如果只考虑他与莫宁顿遗产有关的谋杀案,把与此案无关的三起杀人案放在一边,那么,他恶魔般的一生,现在就可以这样概括。
“他名叫让·韦诺克,原籍阿朗松,由朗热诺先生照料长大成人,认识了德代絮拉玛夫妻后,把他们的钱财洗劫一空,并趁他们还没有去法院起诉,把他们引到弗尔米尼村的一个仓库。在那儿,两夫妻灰心绝望,昏昏沉沉,吃了一些药,就糊糊涂涂地上吊自杀了。”
仓库坐落在一个名叫古堡的庄园里。产业主是朗热诺先生,也就是让·韦诺克的保护人。那时朗热诺患了病。病体将愈的时候,他擦枪走火,小肚子上挨了一筒又粗又大的铅弹。他不知道枪里上了弹药。谁上的呢?让·韦诺克。他在头天夜里,已经把恩人的钱箱偷窃一空。
他来到巴黎,享用如此得来的钱财。在这里,他碰到一个机会,从一个狐朋狗友手里买到了证明弗洛朗斯·勒瓦瑟的出生,以及享有继承罗素家族和维克托·索弗朗遗产权利的文件。这些文件本来由那位把弗洛朗斯从美洲领回来的老乳母保管,是那位狐朋狗友从她手里偷来的。让·韦诺克千方百计寻找,终于找到了弗洛朗斯的照片,以后又找到了本人。他频频向她效劳,假装对她忠心,要把终生献给她。这期间,他并不知道他从这些文件,从他与年轻姑娘的关系上,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是突然一下,一切变了。他从公证人事务所一个办事员口中,得知勒佩蒂依先生抽屉里有一份遗嘱,值得一看,就花一千法郎,收买办事员,看到了那份遗嘱。那办事员以后就不见了。那份遗嘱,正是柯斯莫·莫宁顿的,而且柯斯莫·莫宁顿正好把他的巨额遗产,遗给罗素姐妹和维克托·索弗朗的后人。
让·韦诺克如获至宝。两亿元啊!为了霸占这笔财产,为了获得出人头地,享受奢华生活和权力,并向世界名医求诊以恢复健康和体力的资本,他必须把挡在弗洛朗斯与遗产之间的人一个个除掉,然后,娶弗洛朗斯为妻。
于是让·韦诺克开始行动。他从朗热诺老爹,也就是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老友的文件里,得知了罗素家几姐妹的许多事情,也获悉弗维尔夫妻不和。总之,碍事的只有五人。第一,自然是柯斯莫·莫宁顿。接下来,按照继承权的顺序,依次是弗维尔工程师,他儿子埃德蒙,他妻子玛丽—安娜和他表弟加斯通·索弗朗。
对付柯斯莫·莫宁顿比较容易。让·韦诺克伪装成医生,走进他家,把毒药注入一个安瓿莫宁顿注射以后就毙命了。
对付伊波利特·弗维尔就难多了。从前朗热诺老爹介绍他找过工程师,并很快受了他的影响。他了解工程师对妻子怀有怨恨,又得知他患了不治之症。正是他在伦敦,在工程师向专家求诊出来,悲观绝望之时,往工程师惊惧的心里灌输了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计划。事后你们可能注意到,那计划执行得是多么狡猾周密,以致如人所说,他不出面,不动手,连弗维尔也蒙在鼓里,就一下除掉了弗维尔父子两个,并通过把脏水往玛丽—安娜和索弗朗身上引,把他们打发走。而他让·韦诺克这个真正的凶手,却无人能指控他有罪。
他的阴谋得逞了。
在执行计划的时候,他只碰到了一点小麻烦,那就是韦罗侦探的介入。于是韦罗侦探被害死了。
在将来,只有一个危险,就是我堂路易·佩雷纳的介入。韦诺克大概已经预见到我会出面,因为何斯莫·莫宁顿指定我为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韦诺克想消除这个危险,先是让我买下波旁宫广场公馆,又安排弗洛朗斯·勒瓦瑟当我的秘书,又通过加斯通·索弗朗,四次谋害我。
这样,整个惨剧的线索都操纵在他手里。他凭着坚强的意志和灵活的性格,慑服了弗洛朗斯和索弗朗,实际上成了我公馆的主宰,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这时我的努力已经揭示出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是无辜的。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都害死。
对他来说,一切顺利。我被警方追捕。弗洛朗斯也是如此。他却置身事外,没有任何人怀疑。而交付遗产的期限到了。
那是前天,这时让·韦诺克处于行动的中心。作为病人,他住进了泰尔纳大街的诊所。在那里,他借助于对弗洛朗斯·勒瓦瑟的影响,借助于从凡尔赛寄给院长嬷嬷的信,操纵着事情的进展。弗洛朗斯受院长嬷嬷指派,来出席警察总署召集的会议,并带来与她有关的文件,却并不明白这事的意义。这时让·韦诺克离开疗养院,躲回他在圣路易岛附近的住所,等待结果。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把弗洛朗斯拖进去,而他却无论如何不会受到牵累。
总理先生,以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弗洛朗斯突然发现自己在这场惨剧中不自觉地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发现了让·韦诺克扮演的可怕角色,大为震惊,极为慌乱。应我的要求,总监先生把她带回诊所盘查。当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让·韦诺克,要他说个明白,亲耳从他嘴里听到她是无辜的话。当晚,让·韦诺克正是借口他有一些证据,证明弗洛朗斯是无辜的,要让她去看,才把她骗上汽车的。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总理先生。
这个罪恶的故事,瓦朗格莱越听越有兴趣。这种犯罪的天才,在人们的想象中,真是登峰造极。不过他所以不觉得十分难受,也许是因为这故事从反面衬托了为正义战胜邪恶的人的才华。那是清醒、敏捷、幸运、出自本能的才华。
“你找到他们了?”瓦朗格莱问。
“昨天下午三点钟,总理先生。正是时候。甚至可以说去晚了一步,因为让·韦诺克害我落下一口井,并且准备用一堆石头砸死弗洛朗斯。”
“哎呀!哎呀!这么说你死了?”
“又一次死了,总理先生。”
“可是弗洛朗斯·勒瓦瑟,那歹徒为什么要除掉她?那他娶她的计划不就落空了?”
“总理先生,一厢情愿是不行的。弗洛朗斯不同意。”
“那么,怎么办?”
“从前让·韦诺克写过一封信,表示要把属于他的一切留给弗洛朗斯。而弗洛朗斯一直同情他,再说也不知道这种行为的重要性,也写了一封同样的信给他。倘若弗洛朗斯死了,这封信就成了真正的无懈可击的遗嘱。弗洛朗斯出席了前天的会议,带去的文件证实了她与罗素家族的关系,成为柯斯莫·莫宁顿法定的继承人。如果弗洛朗斯死了,她的权利就转交给她的法定继承人。让·韦诺克就会无可争议地继承那笔遗产。而由于缺乏证据,警方就是把他抓了也不得不释放。他将会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虽然良心上背着十四条人命(我作了统计)的重负,口袋里却装了两亿元钱。对他那样的恶魔,这足以相抵了。”
“可是这些证据,你都拿到了?”瓦朗格莱问道。
“在这里。”佩雷纳指着从那残疾人衣服里掏来的栗色皮夹,“这是一些文件和书信。那歹徒出干大奸大恶之人都有的心理变态,把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