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韦贝也知道了?……”
“当然知道!既然您修改相片的事叫人家看出来了,总监就有点信不过您了……也许再过一个钟头,韦贝就会带着后援赶来。我告诉您,副局长刚刚得知:加斯通·索弗朗住在理查德—华莱士大道时,有个女人经常去他家,她一头金发,长得很漂亮,名叫弗洛朗斯。有几次,她甚至在那儿过夜。”
“你撒谎!你撒谎!”堂路易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身上又燃起了仇恨的怒火。他曾经追捕过弗洛朗斯,可是用意却不好说出。现在,他突然一下,又希望把她绳之于法,而且这一次是有意识的。实际上,他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他是盲目行动,轮番受着种种情感的支配,受着那狂乱的爱情折磨,那种爱情可以教你掐死你爱的人,也可以教你为救她而赴汤蹈火。
有一个报贩从广场经过,叫卖午报号外。报上大字印着:
堂路易·佩雷纳声称,弗维尔夫人是清白的。罪犯即将缉捕归案。
“是的,是的,”堂路易大声说,“惨剧就要结束了。弗洛朗斯将偿还她的债。活该她倒楣。”
他重新开动汽车,驶进大门。在院子里,他对迎上来的司机说:
“把车掉头,别开进车库,我随时要走。”
他跳下车,叫来膳食总管问:
“勒瓦瑟小姐在吗?”
“在,先生,在她房里。”
“她昨天出去了,对吗?”
“对,先生。她收到一份电报,说是一个亲戚病了,让她去外省探望。到夜里才回来。”
“我有话要跟她说。您去请她来。我等着她。”
“在先生的工作室?”
“不,在楼上,我卧室旁边的小客厅。”
这是三楼的一个小房间,从前是太太的小客厅,自从敌人几次谋害他未遂之后,他就把它当作工作室使用。他在这儿更平安,更僻静。他把重要文件都藏在这儿。钥匙从不离身。那钥匙是特别的,有三条槽,还有内弹簧。
马泽鲁跟着他一直走到院子里。佩雷纳知道他跟在后面,一把抓住他的臂膀,拖着他往台阶走。
“一切顺利。我担心弗洛朗斯觉察到什么,不再回公馆了。大概她没想到我昨天看见她了。现在,她别想逃走了。”
他们穿过前厅,上了二楼。马泽鲁搓着手说:
“老板,您这下明白了?”
“不管怎样,我的决心已定。我不想,你明白,我不想让弗维尔夫人自杀。既然只有一个办法阻止这惨事发生,就只好牺牲弗洛朗斯了。”
“不难过吗?”
“不后悔。”
“那么,您原谅我了?”
“我感谢你。”
他干脆有力地往马泽鲁下巴下面打了一拳。
马泽鲁倒在二楼楼梯上,一声不哼,失去了知觉。
楼梯中间有一间放杂物的小暗室,仆人们把工具和用脏了的布品衣物收在里面。堂路易把马泽鲁搬到里面,让他背靠一只箱子坐在地上,嘴里塞上手帕,用一条餐巾勒住,又拿两条桌布捆住手脚,绑到墙上牢靠的钉子上。
这时马泽鲁苏醒了。佩雷纳对他说:
“我想,该有的你都有了……桌布……餐巾……,嘴里塞了一只梨,好抵抵饥。慢慢吃吧。吃完再睡一觉。这样,你就跟玫瑰一样红润了。”
他把马泽鲁关在里面,又看看表:
“我有一个钟头时问。好极了。”
这会儿他的打算是这样的:把弗洛朗斯叫来,痛骂一顿,历数她的卑鄙行径和罪行,让她写下供词,签字画押,等拯救玛丽—安娜的证词拿到手以后,再看怎样处置弗洛朗斯。也许把她扔在汽车后座,带到某处隐蔽的住所,把她当作人质,向司法机关施加压力。也许……他并不劳神费力去预计事情会怎样发展。他所希望的,是马上作出言词激烈的说明。
他一直跑到三楼他的卧房。他把头在冷水里浸湿。他从未感到如此兴奋,从未觉得盲目的本能如此冲动过。
“是她。我听见她的声音了!”他寻思,“她到了楼梯下面。终于来了!就两个人,面对面,把她骂一顿,该有多么痛快啊!”
他退回楼梯口,来到小客厅门前,掏出钥匙。门开了。
他发出一声惊叫。
加斯通·索弗朗在屋里。
加斯通·索弗朗又着双手,站在这间关闭的小房间里等他。
九 索弗朗述说真相
加斯通·索弗朗!
堂路易本能地往后一退,掏出手枪,对准那匪徒。
“举起手来!”他喝令道,“举起手来,否则我开枪了!”
索弗朗并不显得惊慌。他扬起头,点点他放在一张桌上,一下子够不着的两把手枪,说:
“我的武器在那儿。我来这儿不是打仗的,是来找您谈谈的。”
“你是怎么进来的?”堂路易问道,被他这副沉着的样子激怒了,“靠一枚偷配的钥匙?你是怎么拿到钥匙的……”
索弗朗不回答。堂路易猛一跺脚。
“说!快说!不然……”
可是弗洛朗斯跑来了。她从他身边走过。他也没有拉住她。她扑到加斯通·家弗朗身上,也不顾忌佩雷纳在场,对他说:
“你为什么要来?你不是答应我说不来的吗?……你还发了誓的……快走吧。”
索弗朗挣脱出来,强按她坐下。
“弗洛朗斯,让我干。我答应你,只是叫你放心。让我干吧。”
“不行!不行!”姑娘激烈地反对,“不行!你疯了。我不许你说一句……唉!我求求你,别试图干这种傻事。”
他伸出手去,缓缓地抚摸她的额头,分开她的金发,稍稍弯下腰,反复轻轻地说:
“让我干吧,弗洛朗斯。”
她不作声了,仿佛被这温柔的声音解除了武装。他又说了一些别的话,堂路易听不清楚,不过看来她被说服了。
佩雷纳站在他们对面,没有动。
他举着手,指头扣着扳机,枪口对准敌人。
当索弗朗与弗洛朗斯亲热地说话的时候,佩雷纳从头到脚打了个寒颤。指头也在挛缩。是因为什么奇迹他才没有开枪?是出于多么大的毅力他才压住了像一团怒火在他心里燃烧的嫉恨?这狗日的索弗朗竟敢当他的面抚摸弗洛朗斯的头发!
他放下手臂。以后再把他们除掉吧。以后他觉得怎么合适就怎么处置他们吧,既然他有力量处置他们,既然从此以后,任什么事情也不能让他们逃脱他的报复。
他抓起索弗朗的两把手枪,放进一个抽屉,然后走回门口,本是打算关上门的,但听到二楼有脚步声,就又走到栏杆边。上楼来的是膳食总管,他举着一只托盘。
“有什么事吗?”
“一封急信,先生,刚送来的,要交给马泽鲁先生。”
“马泽鲁先生在我这里。给我吧。别让人打搅我。”
他撕开信封。信是守在公馆外边的一个侦探用铅笔匆匆写的。内容如下:
当心,队长。加斯通·索弗朗在公馆里面。据住公馆对面的两个居民说,那姑娘进去有一个半钟头了,在我们来此执行任务之前。本街区的人都知道她是公馆的女管家。
后来他们看见她在她住的小楼窗口露了面。不久,小楼下面一个小矮门,大概是地下室的门打开了。显然是弗洛朗斯开的。几乎是同时,一个男人顺着围墙来到广场,匆匆钻进了地下室。根据那人的特征来看,那就是加斯通·索弗朗。因此,千万当心,队长。
您只要一发警报,一发信号,我们就冲进来。
堂路易想了想,明白那匪徒是怎样进来的,怎样不受惩罚,躲在最安全的处所,逃过了追捕。他,佩雷纳,竟和不共戴天的死敌住在一起。
“好啊,”他寻思,“那家伙的事情定了……他的小姐也同样。不是我手枪的子弹,就是警察的手铐,这就是他们的命运。”
他甚至没有想到他的汽车停在下面,随时可以开走,也没想到弗洛朗斯会逃走。他不杀死他们两个,自有司法当局来收拾他们。这样也许更好。他把他们交给社会。让社会来惩罚这两个害群之马。
他推上门,插上销子,来到两个罪犯面前,搬了张椅子坐下,对索弗朗说:
“谈吧。”
房间狭小,彼此换得很近,堂路易都觉得几乎碰到了他心底最厌恶的人。
他们俩的座椅,相距不到一米。一张摆满书籍的条桌摆在他们与窗户之问。窗洞开在厚厚的墙上,像所有老房子一样,成了一个隐蔽的角落。
弗洛朗斯稍稍偏转了扶手椅,背着光,堂路易看不清她的面容。可是加斯通·索弗朗的脸他看得清清楚楚。他带着强烈的好奇心观察那张脸,越看越有气:那张脸仍然年轻,一张嘴富有表情,尽管目光冷酷无情,眼睛却显得聪慧漂亮。
“怎么?开口啊!”堂路易专横地命令道,“我同意和你休战,可只是暂时的,只是说几句必说的话的时间。现在你怕了?后悔这么做了?”
那人沉着地笑了笑,说:
“我什么也不怕,也不后悔来了这儿,因为我有个明确的预感,我们能够,也应该互相理解。”
“我们互相理解?”堂路易身体一震,问道。
“为什么不呢?”
“订个条约!你我之间订个同盟条约!”
“为什么不呢?我都想过好几次了,下午在预审法庭走道里,我豁地一下想明白了。
尤其是看了报纸号外您的声明,我更是丢不下这个想法了。报纸上是这样说的:
‘堂路易·佩雷纳发表引起轰动的声明:弗维尔夫人是清白无辜的……’”
加斯通·索弗朗从椅子上半坐起身子,打着手势,字斟句酌地说:
“全部事情都在这几个字上面:弗维尔夫人是清白无辜的。您写了这几个字,公开说了这几个字,而且是郑重其事地说的,它们是不是表达了您的想法呢?现在,您果真认为玛丽—安娜·弗维尔是清白无辜的吗?”
堂路易耸耸肩。
“嗬!上帝呵!弗维尔夫人是不是清白,我们不必讨论。现在我们要谈的不是她,而是你们,你们两个和我。有什么话还是直截了当地说吧。而且尽可能快点。这对你们更有好处。”
“对我们更有好处?”
堂路易叫道:
“你们忘了那篇文章的第三个小标题……我不但表示玛丽—安娜·弗维尔是无罪的,而且宣布……你念念吧:立即将罪犯逮捕归案。”
索弗朗和弗洛朗斯一起站起来,出于同一种本能的反应。
“在您看来……罪犯是……”索弗朗问道。
“天呐!你们和我一样清楚。那就是控乌木手杖的人。他至少不能否认杀了昂瑟尼探长。另一个是他的帮凶、同谋。两个人大概都记得暗杀我的企图:在絮谢大道枪击我,在汽车上搞破坏,害死我的司机……还有,昨天在那边,你们清楚,在那有吊死鬼的仓房,……你们记得吧,那一镰刀劈下来,差点把我的脑袋都割掉了。”
“那又怎么样?”
“哼!怎么样?你们的企图没有得逞。欠债必还。尤其是,你们傻乎乎地自投罗网。”
“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很简单,这意思是,人家知道弗洛朗斯,知道你在公馆里,已经把公馆包围了,并且韦贝副局长等会儿将亲自上阵。”
索弗朗听到这出乎意料的恐吓,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弗洛朗斯在他身边,一脸苍白,惶恐不安,连脸都变了模样,语无伦次地说:
“啊!真可怕!……不,不,我不愿意!”
接着,她扑向堂路易:
“卑鄙家伙!卑鄙家伙!你把我们出卖了。卑鄙!啊!我知道,你什么背信弃义的事都做得出来!你在这儿,像个刽子手……啊!多么卑鄙!多么阴险!”
她歇斯底里,大吵大闹,闹得没有劲了,倒在椅子上,一手捂着脸抽泣起来。
堂路易扭过头去。奇怪的是,他没有生出半点怜悯,姑娘的眼泪,她的辱骂,都没有使他动心,就好像他从不曾爱过弗洛朗斯似的。他很幸运地解脱了。她让他产生的恐惧,泯灭了他心中的爱情。
他在房间里走了几步,又回到那两人身边,发现他们握着手,像两个走投无路的朋友,互相支持着,便突然一下涌出满腔仇恨,怒从心头起,抓着索弗朗的手臂,问道:
“要我保护你们……有什么权利?……是因为你妻子,你情妇,对不对?……”
他的声音显得局促不安。他自己也觉得这通火发得十分奇怪。在那毫无来由的盛怒里面,分明显示出他以为已经永远泯灭的情意。看到加斯通·索弗朗惊愕地看着他,他脸一红,相信这个对头看出了自己内心的秘密。
接下来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他的目光碰上了弗洛朗斯的目光。那敌意的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反抗。难道她也看出来了?
他再也不敢说一句话。他等着索弗朗的解释。
在这等待之中,他没有去想索弗朗要说出什么真相,没有去想他们将知道答案的可怕问题,没有去想将要发生的悲惨事件。他唯一想的,而且是那么激动,那么焦渴地想的。就是:他即将了解弗洛朗斯是个什么人,了解她的感情,她的过去,她对索弗朗的爱情。他感兴趣的只有这一点。
“好吧,”索弗朗说,“我就开始讲吧。命中注定的事,要来就来吧!不过,我可以跟您说吗?我现在唯一的意愿,就是让他们抓我。”
“说吧。我关了门。我愿什么时候开才开。说吧。”
“我说简短一些。”索弗朗说,“再说,我所知道的事情无足轻重。我不要求您相信它,只要求您权且把它当作真话,百分之百的真话来听。”
于是他说出下面这番话:
“原先我未见过伊波利特·弗维尔和玛丽—安娜,只不过和他们有通信联系——您知道我们是表亲;几年前,一个偶然的机会,我们在巴勒莫见了面。他们那会儿请了建筑队在絮谢大道翻盖新房,自己就去那儿过冬。我们一起生活了五个月,每天都见面。
伊波利特和玛丽—安娜不是很合得来。有一晚,他们大吵了一场。玛丽—安娜伤心得直哭,被我撞见了。我被她的眼泪打动了,禁不住说出了心里话。从见头一面开始,我就爱上了玛丽—安娜……我一直爱她,越来越爱她。”
“你说谎!”堂路易忍不住叫起来,“昨天,在从阿朗松开往巴黎的火车上,我看见你们一对……”
加斯通·索弗朗观察弗洛朗斯的反应。她没说话,双肘支在膝上,两只拳头抵着脸。
于是索弗朗不理会堂路易的喊叫,继续说下去:
“玛丽—安娜也爱我。她向我倾吐了心声,但是要我发誓,除了纯洁的友情,永远不抱非分之想。我发了誓。于是我们过了几个星期无与伦比的幸福日子。伊波利特·弗维尔爱上了大众音乐会的一个歌女,常常长时间外出不归。小埃德蒙身体不好,我花了许多时间带他做体育运动。而且,在我们身边,我和他之间,有一个最好的女朋友,她真诚地给我们出主意,体贴我们,给我们包扎伤口,给我们打气,让我们快活,给我们的爱情注入高尚和热烈的活力:她就是弗洛朗斯。”
堂路易觉得心跳加快了。倒不是他不怎么相信加斯通·索弗朗的话,而是他透过这些话,希望深入到事实的核心。也许他不知不觉,受了加斯通·索弗朗的影响,他那爽直的样子,真诚的语气让他多少有些吃惊。
索弗朗又说道:
“十五年前,我哥哥拉乌尔·索弗朗住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收养了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