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平抬手示意她们安静一下,随即道:“你们这般吵着,我也听不清楚。”她顿了一顿,忽看向其中一位:“赵慧,你们家的那位丫头昨日怎么就被吓傻了?”
这位赵慧正是昨日领头打人那丫鬟的主子,父亲是个老将军,如今手无实权,在齐地养老罢了。
赵慧神秘兮兮地开口道:“昨日那野丫头,居然跟秀玲说什么,井里有人在等着她,还说什么、什么睡不着是因为床帐上压了四只鬼……那丫头说那话的眼神很是骇人呐,总之秀玲昨日整个人都有些糊涂了,今早西厢那老婆子说秀玲起不来了,一下子就病了,像是招了邪一样。”
旁边的几位千金都有些怕怕的,其中一位更是皱眉小声说:“姓白那丫头看着怪邪乎的,不然……张先生那样的人怎会被她迷惑?难道……她是妖?”
长平听在耳中,什么话也未说。恰在这时,云板声叮叮咚咚响了起来,长平随即转身吩咐侍女:“上菜罢。”
白敏中踏着偌大齐王府中清脆的云板声进了后宅小厅的前廊。门尚且关着,走廊里只有偶尔几位小侍走过,白敏中偏过头,忽看到走廊那头缓步走来一个身影。
约莫三十岁的样子,一身白衣,在这阳光扎眼的中午看着有些不真切。
她渐渐走近了,白敏中才注意到她衣服袖口上沾的一些颜料,再看她的脸,她的手,才发现的确是不真切。
她是个死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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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七
白敏中发现她其实是个幽魂之后;随即屏住了呼吸,希望她不要盯上自己。这时身旁的侍女已是催促道:“白账房,午宴时辰到了;郡主还在候着呢。”
白敏中轻应了一声,随同侍女走了进去。这会儿,小厅内分桌已上了酒菜,长平坐在主位上;底下几位官家千金也是都已落座;一双双目光落在了刚刚进厅的白敏中身上。
白敏中在空位上坐下;几位官家千金神色各异;唯独长平郡主此时淡笑着开口:“听闻白账房昨日在府里摔了,恰逢今日府上来了几位名厨,故而特意设宴聊表歉意。”
好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白敏中只起身弯腰向长平道了谢;待她说了请坐后,这才重新落座。
其他分桌的几位千金均面面相觑,对上白敏中的目光一个个都欲言又止的样子。白敏中此时的目光落在她们眼中,似乎是什么不可测的深渊一般,看着很是骇人。
每个人心底里都有秘密,都有不可告人的部分。若坐在对面的人很可能有洞悉人心的本事,抑或坐在对面的甚至不是人而是妖怪之流,那这顿饭,吃得可真够让人忐忑。
长平倒是一脸平静,这会儿居然还能坦荡荡地望着白敏中,虚与委蛇道:“白账房不必客气,有什么想吃的,让厨工先做也是无妨的。”
白敏中恰要回谢,这会儿却见方才那名白衣女子穿过小厅的门,走了进来。
白衣女子走到白敏中桌前时,偏过头看了她一眼,面色寡淡,眼神也是有些漠然。这似乎是一个信号,仿佛是告诉白敏中“不要以为装作看不见真的就没有看见”,然她眼下的目标却并不是白敏中,而是坐在主位上的那个人。
白敏中眼睁睁看着白衣女子走到长平面前,看了长平一会儿,这才走到其身侧,转过身来,又看了一眼白敏中。
白敏中被她这一眼看得脊背都发凉。这白衣女子虽是怨灵,但好似也没有那么恶,只是……看起来真的好冷。
然她方才这一系列动作,也令白敏中不由揣测。这位白衣女子,想来是与长平有什么瓜葛罢?她方才漠然的目光里分明有哀怨流动。
被长平害死的么?她既然能看到自己,为何不说话?
白衣女子走到白敏中面前,指了指其中两只汤盅,摇了摇头,似乎是告诉她让她不要喝。
长平又在耍什么花招不成?虽然眼前的确是难得佳肴,但对于白敏中而言,此时名菜也抵不上自家伙房里的一碗白米饭来得美味。她即便好吃,可眼下实在没什么想吃的心情。
这时,有位千金卯足了勇气开口问道:“白账房是东海人吗?可认得赵将军府上什么人?”
话问到这上头,白敏中立即想起昨日领头打人的那个赵府的丫鬟。
昨日她的确是说了些死人才知道的话,这是……惹上了麻烦吗?可看这些千金们写在脸上的反应,她为何觉得她们很怕她似的,把她当妖魔鬼怪了?
白敏中遂撒了个谎回道:“我不是东海人,至于赵将军府上,原先的确是有认识的人。”
“哦?是谁呢?”
白敏中继续睁眼说瞎话:“已不在世了,不大方便透露。”
这话一讲,对面的丫头一时找不出话来回,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气氛一下子又冷了回去。
白敏中不知面前那两只汤盅里有什么把戏,便只象征性地吃了一些菜。长平见她筷子动得极少,便问:“不合白账房胃口?”
白敏中赔笑道:“实在是因为先前在官厅已吃了许多,这会儿……吃不下了。”
“是么?”长平说这话的时候直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想从中判断出她是不是在说瞎话。但白敏中这神态语调均不似是说谎的样子,看着也没多大本事,怎么就将一群泼悍丫头吓成那样?真是妖鬼不成?
但无妨,试试就知道了,只是不知她方才有没有动过那两只汤盅。长平轻蹙眉,慢条斯理地吃饭,又继续盯着白敏中那边的动向,见她似乎动了动调羹,便轻挑了一下眉。
一顿餐毕,白敏中佯作不舒服地揉了揉太阳穴,站在她对面的白衣女子侧过身,向白敏中招了招手,似乎示意她跟出来。
白敏中遂一脸疲惫地起身对长平道谢致歉,说是身体实在不舒服,便想提前告辞。
长平随即应允,喊了身边侍女道:“送白账房回官厅罢。”
侍女随即送白敏中出门,可白敏中又不是傻子,这侍女带的路分明是绕的,难道又在谋划什么东西?
小厅内的几位却还没散,先前说白敏中有可能是妖的那位千金对长平道:“若这丫头机灵,没被泼到怎么办?”
旁边几位一脸好奇,有人问:“郡主可是安排了什么?”
那千金遂回:“我先前就怀疑这丫头有问题,遂向郡主献计,在她的汤盅里下了些药,她这会儿应当觉着两眼发昏罢?带她在后宅绕一圈泼她一头狗血,看看她到底是不是妖!可毕竟准备得仓促,也不知那丫头到底喝没喝那汤,若她机灵得连两盅汤都避开,猜到我们要试她,可就白准备了。”
长平却缓缓道:“未必,她若是一早便能识破,方才那些都只是做戏的话,那便证明她当真有妖鬼相助,抑或当真是个神通的异类。”
“那……要如何?”
长平心中冒出了“除掉”二字,但面上却只是淡笑,轻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
而白敏中跟着那侍女绕了一大圈,那侍女见白敏中频频扶额,便领她往早已埋伏好的地方去。
白敏中预感不大好,装模作样地说头昏说不知道现在在哪里,身边跟着的白衣女子却忽然在这当口提醒她:“走到前面的拐口时故意摔一跤。”
白敏中朝白衣女子一看,觉着她不像是在捉弄自己,反倒是在帮自己的忙,便信了她。
她晃晃悠悠跟着那侍女快走到一个走廊拐口时,侍女快步拐了过去,就在这当口她佯作脚下不稳跌坐在地,眼睁睁便看见一桶血从拐口处泼了出来。
因为摔的位置略巧,那桶血只溅了些许在她裤腿上。若不故意摔这一跤,恐怕就要被泼一脸了。
白敏中此时大概猜透了长平的意图。果然怀疑她是妖吗?居然想出下药后给人泼狗血的办法,真是恶劣到幼稚。
白敏中佯作一副吓坏了的姿态,那侍女冲出来见白敏中这反应,忙说:“白账房不好意思,方才伙房那个疯子又乱倒伙房的东西了,您没事儿罢?”
白敏中忙抚了抚心口:“吓死了……”
侍女扶她起来,见她遇狗血也未现形,且各种行为举止也压根体现不出她的神通,遂安心了些,打算回去向主子交差。
白敏中上了王府的马车,瞧了瞧裤腿及鞋子上的血迹,又直起身看了一眼坐在她旁边的白衣女子。
那白衣女子举止坦然优美又沉稳,看得出有非常良好的教养。白敏中再次留意到她袖口的颜料,脑子里忽然灵光一现:“难道您是、卢……”
白衣女子却缓声接了下去:“对,我是卢菡。”
她声音和淡,清雅,听起来很悦耳,一点也不似飘荡了许多年的怨魂。
白敏中再次打量她,随即又想到先前诸葛康说的那些关于卢菡的流言。想她死的时候也不过二十几岁,如今看起来似乎要比传闻中年长一些,有三十岁的样子。
鬼如果会跟着现实的时间一起变老,心中应该有很深的挂念,会觉着自己还活着。
马车很快行至官厅。白敏中匆匆下了马车,却没立即回官厅账房,而是等王府马车离开后,迅速往另一边的巷口走,卢菡一路跟随,白衣的她看起来像尘埃不染的谪仙。
拐进巷子里有一处废宅,因为阴气很重,平日里甚至都很少有人经过。白敏中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进去,走廊的木板看起来竟干干净净的。她平日里累了就躺在这儿晒晒初春的太阳,故而索性将已经落灰了的走廊都清洁干净了。
白敏中坐下来,拍了拍旁边,示意卢菡坐这儿:“你今日帮了我,是有心愿要我帮忙吗?不妨说说看。”
卢菡很是难得地唇角抿起一抹淡笑,目光转向她:“我的事情,不是很急。且我的心愿,也包括你的心愿……”她将头偏过去:“所以,你就当作,在帮你自己罢。”
白敏中不得其解。
卢菡在她旁边坐了下来,抬首望了望天空,看大块大块的云朵随风飞快地掠过齐地的上空,在地上投出阴影来,唇角的淡笑似乎是加深了一些:“我想托你转交我师傅一些话。”
“师傅是……程先生?”
卢菡偏头望着白敏中生动又年轻的脸,语声里带了一些淡淡的怅然:“是啊。有些话生前来不及说,居然真的就说不了了。”
白敏中联想起那些程苇杭病重隐居的传闻,遂问:“程先生……还在世吗?”
“在。”
“我怎么找到她呢?何况……她又如何能相信,是你托我转的话呢?”程苇杭那般固执孤僻的人,又怎会轻易相信鬼神之说呢?白敏中忽觉得有些无奈。
卢菡微笑,言声淡暖:“若是你说的话,她会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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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八
“怎么会?”白敏中不解。若非张谏之与她提过;她甚至都不知道这世上还有程苇杭这样一个人。
卢菡却转回头,望着前边儿杂草茂盛的庭院;说得暗昧不清:“人与人之间总有微妙的缘分;不是吗?就像我能找到你;坐在这里说话;也是缘分之一。”
白敏中望着她的侧脸;轻抿了抿唇道:“那么;你留在这里的念想……除了给师傅传达口信,还有其他的什么吗?”
卢菡目光慵散:“我前阵子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死了;明白了这一点,也该离开了罢。可因为有挂念的人还在苦受煎熬;所以……”她偏过头又看一眼白敏中:“我想等事情有个了结后再走。”
白敏中随即想到卢菡与皇帝以及齐王之前的旧渊源,她眼下待在齐王府,难道牵挂的人是齐王?可齐王似乎好好的,也没有听说在忍受疾病之苦的消息。转念一想……难道是皇帝?
叶代均曾说皇帝因为莫名其妙的缘故,身体每况日下,应当正是苦受煎熬的时候。
那……卢菡说的所谓了结,是这个吗?
还未等白敏中开口问,卢菡道:“似乎张谏之以我的名义画了幅东山,当寿礼送上去了是吗?他眼下是改名叫张谏之了对么?”
白敏中陡然警惕起来,身子一下子坐得挺直。
卢菡缓缓道:“我早看出他的天赋,却没料到居然到这等程度了。东山是我最后一幅作品,只可惜没有画完。眼下我还未去亲眼见识那幅伪作是什么样子,但我好奇极了。”
白敏中心道,她既然想去看那幅画,直接去皇宫就是了,去了皇宫还能见到她日夜挂念的那个人,为何一直在东海而不去一趟京城呢?
卢菡似是看出她的疑惑,遂道:“我是在这儿死的,所以……想要离开东海,也不是容易的事。”
这话说得和那时海姬说的话简直太像了,都是被困在一个地方,没有办法消失也没有办法离开。白敏中陡然离她远了一些:“你……要我带你出去?”难道又是被附身再带对方出去吗?她不想再经历一次了,回过神的感觉实在太糟,而且元气都会大伤。
卢菡看出她的警惕和隐忧:“我不会让你涉险,所以请放心。”
白敏中不好意思地抓抓脑袋:“那我要怎样帮你?”
卢菡道:“我尝试过离开东海,但是一旦离开这个地方,就觉得浑身都疼。虽然眼下已没有了肉身,可还是受不了。我怕我离开东海后总有一日会吃不消,所以……希望你能在我受不了的时候让我消失。”
白敏中略是惊讶地望着她。
“听说你有一本册子,可以随时了结像我这样的没有什么本事的鬼魂。”
白敏中闻言轻轻皱了下眉。
起初稀里糊涂拿到册子,这阵子经历了这么多事情,才渐渐明白那本册子的用途。只是……祖父又为何给自己这样一本册子呢?是出于好心帮那些想要离开的家伙离开吗?还是真的……如他所说,是为了给没有修为的自己提供一些保护?
只可惜他当时什么也没有说清楚。
白敏中思忖半天,最终答应了卢菡的要求。只是……她末了补充道:“我想知道那幅叫作东山的画其中真正的猫腻,以及……它到底能不能被毁掉。”
卢菡却说:“术法的东西我不清楚,但若能帮你打探到,或是最终能帮到你的话,我愿意接受这个条件。”她说完随即补充了一句:“对了,若我撑不到那时候,我可以在选择离开之前告诉你张谏之的过去。”
“你知道……真相?”可不是说她与张谏之其实也不过点头交吗?
“我知道。”卢菡微微弯起唇角,眼眸里却有一丝的怅然:“很惨烈很无助。大概一次次觉得自己是不被需要的存在,就会感到绝望罢。人心一旦因这样的原因死寂,是很难被救回的,但他眼下看着似乎还不错。”
白敏中遂问:“你见过他吗?”
“我见过他,但他没有见到我。当时我在后宅的屋顶上坐着,远远看到过一次。眼下他应当有很强烈的求生欲罢,有了想要继续活着的需求,才会努力让自己看起来生机勃勃一些。”她短暂地停了一下:“我想,也许他变成这样与你有关。你给了他继续活下去的动力么?还是你曾经与他说过希望他活着?”
白敏中陡然想起在海国时因为海地狱而受伤的那个夜晚。她似乎的确与张谏之表达了这样的意思,张谏之当时回的似乎正是“原来还有人这么希望我活着”。
因为伯亲王夫人不希望他活着,所以失去了母亲,随即又只能辗转他乡,孤独一人。再后来被程苇杭收留,之后的事情,难道也总是上演着被抛弃被杀的戏码吗?该对这人世多么绝望啊。
白敏中想着想着眼眶有些湿润又有些酸疼,卢菡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