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吗?”狄万英曾读过欧阳修写的日本刀歌,也风闻淮南及两浙连锁的几家正宗刀号的刀最为精美,于是忍不住道:“可否让我看看?”
“拿去吧。”元敬阳取下刀,递给了狄万英。
狄万英接过千胴斩正宗,徐徐拔出,见刀身地黑刃白,形同弯月,还有刃纹如波浪般绵延不绝,下意识地就觉得这是好刀。
“昆夷道远不复通,世传切玉谁能穷。宝刀近出日本国,越贾得之沧海东。鱼皮装贴香木鞘,黄白闲杂竖与铜。百金传入好事手,佩服可以禳妖凶。传闻其国居大岛,土壤沃饶风俗好。其先徐福诈秦民,采药淹留丱童老。百工五种与之居,至今器玩皆精巧。前朝贡献屡往来,士人往往工词藻。徐福行时书未焚,逸书百篇今尚存。令严不许传中国,举世无人识古文。先王大典藏夷貊,苍波浩荡无通津。令人感激坐流涕,绣涩短刀何足云。”
“好诗、好诗。”元敬阳扺掌赞道。
狄万英尴尬笑道:“不是我写的。”说着,他站起身,退开篝火几步,走到了较为宽阔的地方,像是要施展一番。除了正在忙着给野鸡拔毛插签的温迪罕扬古,其余人众人纷纷转向了狄万英。
狄万英先是右手握住紧贴着菊花状刀镡的柄,扭动胳膊,轻轻向右上一甩,清亮的破空声愉悦人耳。
“大哥好手法。”狄千慧称赞道。千慧只知大哥善用铁鞭一类的重兵器,还是头一次见他舞动太刀,这一甩就发出声音,不是寻常人能做到的。
狄万英甩完,寻思道:这种刀该怎么用呢?噫,长柄细刃,又无血槽,似乎应该是双手把持,极力劈砍。想罢,他左手先紧贴右手握住刀柄,掂量一下,又将左手徐徐后移,握住了末端,如此一来,整把刀的重心就在两手之前,舞动起来应该十分顺手。
很快,狄万英就悟出了太刀的用法,他先右脚后退半步,双手放在身前握刀,令太刀斜摆在左腿前而刃朝外。说时迟那时快,“嗬呀”一声,刀如电光挑到头顶,狄万英右脚一个前突,手腕一扭,太刀又如冰水冷鞭,劈向身躯左前,篝火上的烈焰都为之一颤,这两刀果如霹雳雷霆,令人拍手叫绝。
“好刀!”狄万英不忘称赞,将正宗收入鞘中,还给了元敬阳。
元敬阳笑道:“狄兄若不是一试,我都还不知道这种刀该怎么用呢。”言毕,他见狄万英的随行、玄影门管领花宗训除了自个儿的兵器外,还一直背着一条锦盒,于是问这是什么。
花宗训道:“这里面是门主的兵器,武襄对鞭。”
“鞭?”元敬阳忍不住想歪了,照这么说你岂不是有三条鞭了?
狄万英应该知道旁人头次听到会有误解,忙叫花小乙取下锦盒,拿出了那一对沉重的铁鞭。刚铸造出来的时候,铁鞭应是明晃晃、亮闪闪的,但由于经年累月的岁月侵蚀,再加上南方气候的潮湿,原本闪亮的铁鞭上已然出现了斑驳的铁锈。铁器生锈会变脆,降低耐用度,不过铁鞭生锈耐用度虽然下降,但却能增加间接杀伤,那年头没有破伤风疫苗,拿铁锈划你一道,保不齐回家之后过个十天八天的就一命呜呼了。
有来有回,狄万英也把铁鞭递给元敬阳,让他瞧瞧。
元敬阳接过双鞭,顿觉手腕吃力,这对鞭,起码有三十斤重。“平日里我还得拉弓射箭,可不想伤到腕。”他不打算试用,直接笑着将鞭还了回去。
“这对鞭,砸过交趾人'***',屠过白高大夏'****}。而今深藏锦盒之中,竟有百年未曾赴战阵杀敌了。”狄万英感叹,同时将鞭在手中耍了几个花儿,举重若轻。
花宗训接过话头:“现在要是上阵杀敌,那砸的就是金人的脑瓜子了。”
另一个篝火边烤着野鸡的温迪罕扬古耳朵顺风一听,作为身处南方的最弱势个体,他不免心尖一跳。伯颜妥木帖一瞧扬古的脸色,不免乐了。
“你瞅啥呀,再瞅不给你吃。”
'*'建康府:今南京。
'**'千胴斩:意为一刀能斩断一千具人体,和“伊雨三万六千卫”一个概念。
'***}交趾人:侬智高叛军
'****}白高大夏:西夏
第一百三十七章初到建康()
经过一夜休整,众人都恢复了不少精力,将行李收拾好跳上马车,继续赶路。
温迪罕扬古和伯颜妥木帖赶着载有元敬阳、史霁风、骆庭光和崔宣雨四人的马车,与狄万英的马车并驾齐驱。原本元敬阳是不希望骆庭光和崔宣雨随行的,但骆庭光凭着直觉隐约觉得邢木瑶姐姐有难,执意随行;而崔宣雨称有必要答谢一下沈玉璃的养育之恩,一想到潇湘社的社主竟然是自己的义泰山,元敬阳心中惶恐,只得答应她同行的请求。
同是赶车的狄千慧道:“马上快到建康府地界了,建康知府范大人可是范文正公'*'的族人裔孙,如果有机会得见,那可真是三生有幸了。”
温迪罕扬古问:“范大人,哪个范大人?”
狄千慧答道:“就是范成大范大人啊。”
温迪罕扬古一听“范成大”三个字,忽觉肝颤。他依稀想起,十一年前,自己刚刚入伍不久,随当时的千人长去京城(金国京城)汇报工作的时候,碰巧在朝堂外瞅见一个宋国官员。那个宋国官员明明跪着,却比坐在龙椅上的皇帝完颜雍还要有气势,明明是结金叔宋侄的关系,那官员却好似满堂金国朝臣都是他的侄子一般。扬古最忘不了的,是最后那个宋国官员站起来回头偶然瞥到自己时,那两道割肉快刀般的吃人目光。由于当时温迪罕扬古年纪轻,那个躯壳栖息着猛虎灵魂的范成大大人给了他很深的阴影,每每回想起来,依旧夜不能寐。
扬古干咳一声,道:“呃——,知府多大的官呐,怎么会叫我们给遇上,不可能的。”
“那可不一定哦。”
说话间,车队就走上了前往建康府城的大道。行不多时,几名赶车人员就看见马车两旁不少百姓拄着木拐、背着褡裢,拖家带口地前行。间或有人走着走着,便扑地不起,止留孩童在旁啜泣。
温迪罕扬古见到此番情景,还以为宋金两国又开战了呢,问道:“这些百姓成群结队地是要做什么去?”
元敬阳挑起车帘,探头望了望,说了俩字:“逃荒。”
“逃、逃什么?什么意思?”
“逃荒,就是没吃的了,要去找有吃的地。”
温迪罕扬古不敢相信:“可这里不是江南吗?素闻江南鱼米之乡,怎么也会闹灾?”
与狄千慧并座赶车的花宗训道:“自靖康以来,气候阴寒已经有数十年,庄稼难长,鱼虾少繁殖,这已经是连着闹灾了。”
“好像是这么回事。听我死鬼阿玛说过,当年就是因为东北突发严寒,牛羊大批冻死,我们金——女真人才南下攻辽的。”温迪罕扬古说话的同时,尽量避免与其他人对视,这种敏感话题,必须委婉地说才行,比如金人不能说金人、得说女真人,而宋得换成辽,反正灭辽攻宋都是同一阶段发生的事情,这么说大家都能明白。
温迪罕扬古的确照顾到了汉人的情绪,不过偏偏没能照顾到元敬阳的情绪。因为就在不久前,万羽堂的总教习、辽国贵族、契丹洛神耶律宓闹辞职,一走了之,你提当年的攻辽之事,真叫哪壶不开提哪壶。
元敬阳正欲冲扬古开喷,邻车的狄万英却发出了悲天悯人的感慨:“淳熙以来几乎是年年有饥民、岁岁不平安,真不知我大宋国运何时才能扭转啊?”
“小心这话被有心人听去了!”狄千慧提醒道。
狄万英不在乎地笑了笑:“这里都是百姓,没人会放在心上的。”
话音刚落,打脸的人就出现了。马车两旁的人龙前端杂乱了起来,时有呵斥与詈骂声传来。
“怎么了这是?”逃荒的百姓互相询问。
元敬阳扒开车门,站到了温迪罕扬古和伯颜妥木帖之间,搭着他俩的肩头朝前眺望。不看也就算了,一看不得了,只见前方有十数名穿着铁片袄、头戴飞碟毡帽的军爷正手执枪棒,驱赶着逃荒的平民。
元敬阳看清,回头告诉狄万英:“厢军。”
“沃日你娘个逼崽子,再硬闯就捅死你个吊带比!”一名脸上刺字厢军破口大骂,推搡着想要去建康府城的灾民。
旁边的同袍无奈地摇摇头,感叹着:“人多的一逼屌骚!”
而有名同袍忍不住嘲笑脸上刺字的厢军:“你个吊毛,建康府的粗口学了不少啊!”
“军爷,你讲讲良心,我们都是附近的村民,你们的军粮哪一粒不是我们种出来的?现在我们老百姓没存粮了,想进城讨一口吃的,你怎么好意思拦我们?”
厢军骂道:“放你娘个歪屁!老子我平时的都是朝廷给的,跟你有什么鸡毛关系?”
这句话激怒了正和他议论的老汉,老汉回敬他道:“你个吊逼贼配军,杀威棒没把你的猪皮狗骨收拾服帖是吗?不知哪儿来的泼皮也混到厢军里来了,每日敲骨吸髓,做个害人精!知府大人一说要拿军粮赈灾,你就急了。那些都是给良家子弟备着的储粮,你个贼配军也配替官府着急!”
老汉的话把厢军骂了个狗血淋头,惹得厢军对喷:“你个老不死的棺材瓤子。知府大人从未说过赈灾的事,你从哪儿道听途说来的,小心治你个造谣生事的罪!都回去,城里也闹灾,哪里有余粮给你们!”
此时车队走近了关卡,狄千慧勒住马,跷起二郎腿,双手托头,倚在马车厢上道:“素来听闻建康人的骂战有趣,今日碰见,不妨瞧着玩玩。”狄氏一门原是汾州西河的,直到祖父辈才南渡到江南,到他们这辈还未完全融入,因而每每遇见当地人互相之间的纠纷,都会揣着长见识的心态,坐在一旁看戏。
而老汉和厢军越吵越热闹,两人都争得面红耳赤,谁也不让谁。
花宗训作为玄影门管领,曾和狄万雄、狄万豪行走江湖,来过建康,有些见识。他笑道:“建康人骂人算是一绝,不过相对的,他们起了争执一般也不会动手,还是比较和气的。”
元敬阳点点头:“是这样啊。”
花宗训的话刚说完,就听“噗呲”一声,一杆枪扎进了老汉的胸膛。
'*'范文正公:范仲淹
第一百三十八章设卡拦民()
原本不过是拌嘴,但建康人骂人骂得太凶,把这外地来的配军骂急眼了,直接动枪扎死了饥民老汉。
“我让你嚣张——”厢军拔出了血淋淋的枪头,嘴上继续逞强,但额头分明冒出了冷汗。原本就是犯了事进的厢军,指望着在行伍里混几年洗心革面,混个人模狗样的,没成想在这建康城外,一枪戳死了一名前来讨粮的灾民,这下绝对完了。
同袍弟兄见状也吓到了:“哥哥,你这——闹大了!”
他们这帮厢军拦在路上设卡,阻拦饥民去城里,本是通判大人叫都统暗地里调遣的,为的是控制涌入府城的灾民数量,一可以保证城内秩序稳定,二是延缓赈济粮食的消耗速度。在大宋,军爷的本职就是吓唬老百姓,平时闹矛盾杀一两个平民也算不上多大的事,然而杀了饥民意义就不同了。
四周的百姓愤怒了,抄起手中木拐棍棒,将这些厢军团团围住,开始群殴,几乎就是暴动的景象。
狄千慧侧脸朝车厢里的狄万英道:“大哥,要不我们避一避吧?”
“不避,我倒要看看,他们如何收场。”
说话的当口,一名厢军挣脱出包围圈,跨上矮马飞奔而走,似是要回去通报当下的情形。果然,大约一个半时辰之后,一名文官、一名武官,二人骑着马带了一队百人厢军匆匆赶来了。
车里的史霁风心善,提议道:“我们带的干粮还剩一些,不妨分给这些饥民吧。”
“扯淡!”元敬阳冲他猛一挥手,怒道:“现在哪怕一块炊饼也相当于一颗震天雷,能把我们都给炸撕了!再说了,老子也不是没遇过饥荒,人都有两手两脚,不会在地里刨吗?”
这一通话把史霁风给堵回去了,弄得他闷闷不乐。
只有骆庭光敢不把堂主放在眼里,嘟囔了一句“荒年也没听说饿死过山猴子”。
“你说什么?有种再说一遍!”平时骆庭光说说坏话,也就当小孩子耍小性子装没听见,可今天元敬阳似乎脾气很大,当即挑明了问责。其实他是因为邢木瑶下落不明,心底不安,这才装腔作势,故意要压着骆庭光的气焰。
“算啦算啦。瞧你这模样,倒比外面的人还上头。”崔宣雨一脸难堪,出言劝解。
而此时,外面刚过来的两名官员面朝愤怒的饥民,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想方设法地平息灾民的怒火。
那文官是建康府的通判,正是他暗令都统派人阻拦饥民进城的。现在倒装起爱民如子的好官来了。
车内的狄万英看在眼里,嗤之以鼻:和平江府通判简直一路货色。
建康通判好言劝慰:“各位乡亲父老,稍安勿躁、稍安勿躁!我们已经为大家准备了两万石粮食,现在正在调配,人人都有份,切莫心急、切莫心急。”说着,他悄悄向都统使了个眼色。
“来人,把他给我砍咯!”武官乃是本地厢军都统,按照军法教人拿住了方才动手杀人的配军,按住脑袋就要下刀。
那配军吓得都快尿出来了,连声大叫:“都统,饶命啊!都统!通判大人、饶命啊!”
通判看了他一眼,道:“本官虽有救你之心,但你妄杀百姓,罪无可赦。都统大人,你看着办吧。”
“都统大人,是你叫我们在此设卡,拦住——”
配军话未说尽,两边厢军就捂住他的嘴,对着后腿弯儿一棍子,将他打跪下了。一名都统的亲信拔出腰刀,将刀刃贴在配军后颈,朝着某个关节突出位置的上缝隙一切,血刺啦冒了出来,再用力往下一摁,人头应声落地,一腔的血朝前喷了五步远,令前排百姓慌忙避让。
温迪罕扬古见状大惊,他倒不是害怕死人,他只是惊奇于厢军的行为。“不是,我听说宋国杀人,都得由皇帝亲批,才能秋后问斩的吗?怎么当着面就开刀了?”
“这有什么稀奇的?”元敬阳丝毫不把眼前的情景当回事。他挂念的是今天能不能及时进建康府城进行补给。从岳州到扬州,顺流快而逆行缓慢,若是加快速度,兴许能追上返回岳州的潇湘社一干人等,从而趁早把被劫走的禹边云、邢木瑶二人救回。
“各位父老乡亲耐心等候,不多时赈济粮食就会送到,请大伙原地稍候。”
通判说话间,之前被冲撞得散乱的拒马重又被放好。都统留下带来的一百名厢军,增强了维稳兵力。
另一辆车内的狄万英差不多看明白了:貌似涌入建康府的饥民太多,赈济粮有限,所以官府才会派人设卡阻拦乡民过境。而他们一行人看样子就不像灾民,过卡时应该不会遭到阻挠。
“大妹,继续赶路。”
“那这些饥民”
“我等也无能为力,赶路吧。”
狄千慧无奈,取出一支短笛,只得驾车到关卡前。按照惯例客套几句,交了点银子后,才让厢军撤开拒马,放车队过去。
关卡后头,两名官员聊着天。
那通判一副长辈夸奖小辈的模样道:“金都统呐,有劳你了。”
金都统低头哈腰,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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