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千慧一边打着手势,一边娓娓道来:“古人有云:‘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旁人一两个心思,荆人却有九种肚肠。要论算计,恐怕当今无论哪个民团、乡社,亦或是江湖门派的头领都算不过这潇湘社的社主沈玉璃。你我观潇湘社如何一路崛起便可知晓。潇湘社本是鄂州剑社,经数年坐大,麾下六十余万社众。然而这几年当中,他们竟与其他社团并无任何较大的冲突,这是为何?皆因荆人心思缜密,善考量度算,体人情、察得失,趋利而避害,因而潇湘社纵横捭阖,不断增长实力,才成了今日这般地位。”
“所以呢?”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以实利为诺,他们必然不会为难区区万羽堂的。”
狄万英豁然开朗,道:“原来潇湘社并不似旁人传言的那般是个饕餮巨兽,反倒是个颇有规矩、举止有度的正经社团。如此看来,倒与刘焱刘社主管辖的忠义巡社相似了。”
狄千慧道:“那是自然。如果行止不合刑统,数十万人的组织,岂不是与逆贼无异了?荆人纵然间或心怀叵测,也不会轻易撕下伪装。就像当年洞庭湖聚众造反,不也是先以传明教为幌子,逐步拉拢同道之人吗?”
狄万英深以为然,又道:“不过要照这么说,既然潇湘社那么好通融,为何元兄弟他们却非要求助我呢?难不成,他们已然与潇湘社有了切实利益的冲突?”
狄千慧道:“他为何与潇湘社有纠纷,我们不便多管闲事。单论元兄弟他们出力帮我们度过莫大危机,我们也理应报答。莫忘了我们玄影门济世的箴言。”
“汉臣武曲,襄助大义。”狄万英欣然微笑。
第一百三十四章退出风波()
平江府万羽堂内,一众人等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准备工作。
“扬古,把仓库清点一下,有些不能带的就别带了;伯颜,把马照顾一下;李娘子,烦劳你在这些日子照看一下总堂”元敬阳把每件事都过过手,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以前这些事情都是军师兼大管领逐一安排,而现在忙的就是去救军师兼大管领。
众人都在秣马厉兵,似乎要大干一场。然而唯独耶律宓跷着二郎腿,拣张桌子坐着,兀自剔着指甲盖里的灰。
束好半身扎甲,正在套外衣充作罩袍的元敬阳见状不免问道:“其他人都在做着准备,耶律娘子你为何一副安闲自得的样子?”
想不到耶律宓从鼻孔里发出笑声,道:“他们准备是要去岳州,而我没打算去啊。”
“既然如此,你留下来和李娘子一块儿看家吧。”
“看家?”耶律宓一声嗤笑,似有些惊疑地问道:“看谁的家?”
元敬阳无言以对,过会儿才道:“当然是照看总堂啊。”
耶律宓冷笑道:“这是你们的总堂,不是我的。”
元敬阳停下了手头的事情,怔在了了原地,他不明白,耶律宓到底是在发什么神经。既然你有意见,为什么早不发作晚不发作,偏偏在这关键时刻放出来?弄得我们原本鼓起的气泄了一大半。
其实他长期以来完全忽视掉了耶律宓与其他人的不同。耶律宓乃是契丹贵族后裔,自然心高气傲一些。而且纵然现在的契丹人与汉人文化习俗几乎无二,但还是略有差异的,更何况万羽堂内不光有汉人,还有越人、蒙古人乃至与契丹有着深仇大恨的女真人。耶律宓与他人的龃龉和冲突日积月累,早已囤积了一大堆,现在面临军师遭劫的危机,来了个彻彻底底的总爆发。此外,按照她的脾气,现在能以这种态度说话就不错了,
元敬阳明白了她的意思:“你是要走?”
耶律宓弹掉指甲里的灰,掸掸衣裙,道:“把工钱给我结了吧。”其实这才是态度较好的最重要原因。
“可你是总教习啊?”元敬阳自觉一直按照对待耶律宓,没有亏待过她,还让弓术仅次于自己的她担任地位颇高、职权颇大的总教官,开的薪酬也是和禹边云齐平的。
耶律宓哼了声道:“总教习?有我没我都一样的,你不是也可以自己当吗?”
“我自己当”哎,以前没想过,自己当总教习,不是能省一笔开销吗?不过元敬阳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目前紧要的是想方设法挽留一下耶律宓。别的不谈,起码留一个契丹贵族美女,万羽堂走出去有脸、待家里养眼。其实这些都是瞎扯,最重要的还是人情,即便最初是由于金钱关系而联系在了一起,大半年过来了,怎么也培养了些人际感情,你现在说要走,任谁心里都会有些不舒服。
这不,其他人也纷纷停下了手头的活计,伫立在原地看着二人。
二人以一种总教习在上、堂主在下的奇特姿态商讨薪酬的话题。耶律宓态度决绝,而元敬阳则在竭力挽留,甚至不惜开出相当于原先三倍的价钱,意图留下对方。
“别说每旬七两?”耶律宓冷笑一声,道:“就算是七十两也无用。我意已决,今日便要离了此处。”
“离开此处,那你打算去何处栖身啊?”元敬阳问。
耶律宓头一昂,根本不想瞧元敬阳:“这你就管不着了,总之我自有施展的地儿。”
这话兴许只是一时兴起的面子话,然而元敬阳细细一琢磨,感觉不对:自有你施展的地儿,难道你早就想好下家了?莫不是就是玄影门!好啊,我一猜就是,第一次来平江府去狄宅,你就对狄万英颇有好感,后来去临安的一路上都对他不吝褒美。狄兄弟的确是个不错的人,可你却不该到现在了,瞧不上我这山里人,要和城里的地主后代混好营生去!
其他人都知耶律宓的驴脾气,属于打了不走、牵着倒退的那种,又见她正值火聚天灵的时候,不敢上前出言劝阻,只是静静看着、听着。
正在此时,门房过来通报:“各位头领,狄门主来了。”
元敬阳闻听狄万英按照约定前来,想必是准备共同商讨营救禹边云的计划。心道:过去狄兄弟还夸我能把各色人等聚集在一起为自己驱驰呢,现在耶律宓却闹着要走人,这一幕要是被他瞧见了,我的脸面往哪儿摆啊?
于是元敬阳好言劝道:“耶律娘子,有话好好说。这事你看能不能再缓几日。”
耶律宓的态度很坚决:“这一旬已经过了。”她的意思就是又过了整十天,再多的天数怎么算薪酬?
元敬阳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蓄力,之后大声说道:“不满一旬的按一旬算,你看怎么样?”
“那说定了,你可别反悔。”
“绝不反悔。”
“好。那你回去可得好好算算,两日后对对账,若是亏欠了我,神目刀可不是劈柴用的。”纵然有这么多人在场作证,耶律宓依然放出狠话,弄得仿佛和元敬阳有什么恩怨一样。
反正不管怎么说,这件事情暂时放在一边。元敬阳敞开议事堂,让玄影门门主狄万英、大管领狄万杰及狄千慧等人一并进来。
众人寒暄完毕,逐一落座。狄万英穿着一身灰白色的布衣,扣着简洁的铜扣腰带,方形衣摆上却绣着银丝,隐约显出光亮,这正是遵循先祖狄咏的表现:遵法礼而竭奢华,就是不僭越的同时还要尽可能奢侈一点,不要省。
狄万英坐定,环顾了下一四周,疑道:“为何议事,却不见耶律娘子?”
“喔,她最近有小恙,在寝室歇着的。”
元敬阳话音刚落,就见耶律宓在议事堂的外堂寻一张方桌摊开麻布,将细软一件件拾掇摆好,而且故意将声响弄得特别大,这是在打包行李。
够了,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
第一百三十五章八箭连珠()
听着外堂悉悉簌簌的声音,原本在商讨计划的众人都感到了一丝尴尬。正因禹边云遭劫而苦恼的元敬阳借口离席,径直出了议事堂,随手将门合上,他打算好好和耶律宓谈谈。
“你换个地方收拾东西成吗?”
“这张桌子够大,清点东西舒服。”说着,耶律宓把一尊弥勒坐像擦拭干净,放进了包袱里。
也许是憨态可掬的弥勒笑容让元敬阳的情绪稍有缓和,他问道:“那你可否告诉我,为何你要离了万羽堂?我们帮派新兴,往后的路还长着呢,你是着急做什么不成?”
耶律宓叹了口气,说:“你管不着。”
她这一声有意无意的叹息,倒引人遐思。元敬阳心想:耶律宓一向剽悍洒脱,以前别说叹气了,就连哼哼两声都从未有过,她今日故作蛮横,现在又忽然乍显哀容,莫不是在掩饰什么?要真是这样,那我先前以为她是要另寻山头,是错怪她了?
怀揣着这种推测,元敬阳问道:“耶律娘子,你不妨说说,你是不是有何难处?如果我力所能及,必定会帮你的。”
耶律宓闻言却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这里不适合我罢了。”
“到底哪里不适合了?”元敬阳素有黠智,后经半年多的江湖历练,凡事都习惯多思多想一些,可唯独对人伦交际颇为无感,他甚至不了解耶律宓和其他人有着诸多不和。在他看来,一路同行,吵几次架,拌几次嘴都是很寻常的,再大的矛盾,睡一觉就忘了,他从不会耿耿于怀。
耶律宓看着这个比自己矮一寸的山猴子好一会儿,见他还是满脸疑惑,算是彻底不指望他能明晰自己的所思所想了。而凭耶律宓的脾性,她又不可能将那些鸡零狗碎的事情逐一细说出来,那样显得太掉价了,一点也没有贵族气派。如今,结清工钱,一走了之,算是最佳选择了。“总之就是不适合。”
桌上的物品整齐地塞进了包袱,一丝缝隙都没留下。最后耶律宓扎好布袋,将其放进了事先准备好的褡裢里,看起来轻便简洁。
元敬阳也不知该说什么才能留住她,只好问道:“那往后你打算去哪里?”
耶律宓忙活完,舒了口气,抬头看向屋外被阳光洒满的院落。“不清楚,或许会一路向西北'*'吧。也许也不会走那么远。”
西北?元敬阳对所谓的西北完全没有概念,只道是很远的地方吧。
“也罢,既然你执意要走,我也不便挽留。昆仑路远,北疆寂寞,这五百贯钱就当给你一路差旅用度吧。”
耶律宓愕然接过一沓会子,她不敢相信一向看重钱财的元敬阳竟会给自己一笔巨款,五百贯钱,远远超过了约定的薪酬了。这山猴子有时候也挺仗义的嘛。耶律宓迟疑片刻,还是接受了这笔钱,毕竟二十万放你面前,你也舍不得拒绝。
稍后,耶律宓佩好佑麒麟神目,背上褡裢及名贵弓箭,出了北宅,回头一拱手,道:“如此,我便走了。”
“别急,容我送你一程。”元敬阳快步抢先跑到马厩,牵出来两匹马,一匹毛发黑亮,身形雄俊,乃是神马飞骊;另一匹温顺敦实,则是不显山露水的千里马破浪。
“你就不必上马了。”耶律宓牵过飞骊,一跨而上,接着从马鞍袋里抽出马鞭,猛然抽了坐下雄驹一鞭。马儿一声嘶鸣,绕着靶场飞奔起来,四蹄生烟。就在跑到对面的时候,耶律宓又忽地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高高抛起。接着,她打马转头,取下传世弓,右手拿住一端,另一端扣在右脚,这么一扭,在马背上就将弓上好了弦。刚上好弦,她便夹出三支箭来,将其中一支搭好,拉成了满月。
“黄沙风卷半空抛,”随着一句气势磅礴的诗吟出,一支三色雁翎射出,尾羽带着那样东西直射而来。
“云重阴山雪满郊。”伴着顿挫的音韵,又是一箭,箭镞紧连着前一支箭的尾端飞来。
“探水人回移帐就,射雕箭落著弓抄。”耶律宓且驰且射,又是两箭前后相接。
“鸟逢霜果饥还啄,马渡冰河渴自跑。”此句倒有些沉郁之意。这句吟完,已是六箭相连。
最后,耶律宓的音调忽又高亢起来:“占得高原肥草地,夜深生火折林梢。”'**'
八箭连珠,携着最初抛出的物件直中在元敬阳身旁箭靶的靶心,而且后一箭总能直透前一箭的中央,劈裂开来钉在靶上。
元敬阳听得“啪啪啪”连续八声,再看箭靶,红心周围仿佛散开一朵花来,第八支箭就在前七支箭所劈开的木片正中央,恰好穿过系着一块铜牌的红绳。他朝铜牌看去,却见青牛白马在中央,雄美昂扬。'***'
元敬阳不解其意,只当是临别纪念,颇为珍重,一时不知如何取下来。正在此时,一阵黑云滚过,耳旁响了一通霹雳马蹄之声,耶律宓夺身而走,只留下了一句“后会有期”。
元敬阳怅然若失,良久才发觉在北宅议事堂等得着急的弟兄们已经走到了自己身边。
“耶律娘子她就这么走了?”史霁风恐怕比元敬阳更不明白个中原因,才如此发问。
有几个堂众甚至还立在靶场边,满脸感慨。虽说这个总教习脾气不好,教人很没耐心,但是漂亮啊,有脸就有一切啊!现在走了,教习就光剩下粗黑丑的抠脚大汉了。
温迪罕扬古看着如插上一朵花一般的箭靶,啧啧称叹,并且不忘指着箭靶教训堂众:“看见没有?你们都学着点!”
人走了半晌,元敬阳总算回过神了,他刚清醒就踹了扬古一脚:“就你会说,看把你能的?给我把这面靶子放到礼堂挂好,万不可有任何损坏!”
'*'辽国覆灭后,耶律大石率残兵西遁,于今中国新疆和中亚地区建国,史称西辽。
'**'原作者为辽国汉族大将赵延寿。
'***'青牛白马:契丹人的图腾
第一百三十六章结伴同行()
十天过去,车队已经接近建康府'*'。万羽堂一众头领元敬阳等人,外加玄影门狄万英等人,共三十人分坐在五辆骈车上,匀速前行。
这时有一辆车被石头垫了一下,车轴出了点故障,一行人只得停下修车。等到修好,天色已晚,众人又只能在路边搭起帐篷、升起几堆篝火准备过夜。
一路走来,这些人旅途劳顿,都很疲乏。而在合扎猛安军里干过的温迪罕扬古耐得住熬的,和同样不感到很累的伯颜妥木帖闲扯,说什么“车行的马车质量有问题也敢往外租”、“居然光租车不租马”之类的,总之对南方缺车少马很是不满,而伯颜就只是呵呵笑着,不似他那般聒噪。
“赶紧打理一下烤了。”
正聊得兴起的时候,元敬阳丢过来一打插着野兔野鸡的箭,叫温迪罕扬古做饭。尽管已经几个月没打猎了,但他重操旧业手一点也没生,还是如此高效熟练。扬古看着眼前十几只野味,知道又有活干了,但他即便忙着活也不忘侃着,吹嘘自己当年在猛安军的“光辉事迹”。要不是人都知道他是金天德三年(公元1151)生的,当兵十年,他的鬼话还真能骗到不少人。
元敬阳喘了口气,一屁股坐到了中央篝火旁,被腰上的长长的太刀鞘顶了一下。
狄万英注意到了那把杏黄色装具的太刀,便问道:“元兄弟的佩刀似乎很少见啊。”
元敬阳道:“哦,这是在扬州正宗刀号叫人打的日本太刀,我叫它‘千胴斩正宗’'**'。”他寻思潇湘社副社张天锋的刀叫“百胴斩”,他的刀在称呼上不能落于下风,所以起了一个极为夸张的名字。
“是吗?”狄万英曾读过欧阳修写的日本刀歌,也风闻淮南及两浙连锁的几家正宗刀号的刀最为精美,于是忍不住道:“可否让我看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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