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连连打着哈欠,抹了把脸重又回到了门诊专座。
公人与他面对面而坐,有意试探一下这名大夫,便故意调息气血,让脉象稳中带乱,意图测一测这大夫医书的高低。他调息完毕,撸起袖中伸出小臂放在木案的垫子上。大夫把了把脉,收回手,对左右道:“叉出去,下一个。”话音刚落,两个壮汉拄着水火棍就来了。
公人见状,察觉出不对劲,连道:“我来此寻医问药,你却要逐我,这是何意?”
老大夫撅起嘴,叫学徒捧着茶壶让自己啜了一口,方才转向公人,道:“你这厮,没病装病跑我这儿来,想搞事不成?”
公人暗道:这大夫看起来不俗,却也是个凡品。他正要说出真相给大夫好看时,那老大夫却先开口了。
“你这厮心里故意想一些过往跌宕的经历,令自己血脉紊杂,暗藏于平稳脉象之下,想诓骗老夫。老夫指尖轻触,便知你的伎俩,你这厮分明是同行嫉妒,找来给我找茬的。既然你没病找病,那正好,给我打!”
这公人自作聪明,妄图试探大夫,却不料真遇上个技艺高超的医生。这下可好,两个壮汉两边围住他就要擒来痛打。
关键时刻,韩姓公人不慌不忙跳过来解围。韩公人把腰间铭牌掏出来在大夫眼前亮了一亮,道:“我二人是有事特来拜访神医,如有冒犯,还望原宥。”
大夫虽然年长,却眼不花耳不聋,一眼就看清了铭牌上的字:皇城司亲从上二指挥韩侂胄。
皇城司是监察百官武将的,跑到我这一个小药铺来是干嘛了?尽管疑虑,老大夫还是不敢怠慢。他马上转变态度,叫学徒请散其他患者,挂上关门歇业的牌子,引两名公人进了里屋。
原本高肄风的木匠屋只有一间,但是他毁尸灭迹放的那把火波及到了其他人家。所以后来老大夫盘下这块地的时候地方就多了不少,宽敞了些,也能设下多个房间。
几人坐定,韩姓公人抱拳拱手道:“下官'*'韩侂胄,字节夫,不知神医在此,多有冒犯,还望原宥。”
那大夫似乎一惊,道:“你认得我?”
韩侂胄不解其意:我说的话里那个字像是认识他的意思吗?
不待韩侂胄想通,大夫就站起身背过脸,两手握在身后,叹了口气道:“想不到终究还是来了啊。”
另一名公人豁然顿悟,眼神当即阴冷下来,手已经摸向了束腰内的绳索。
韩侂胄皱起眉头,思量道:难不成亲事官失踪案当真是此人为之?
此时大概只有屋顶的元敬阳心中舒畅吧。
'*'下官:古代官员面对上级时这么说。遇到其他人,出于尊重对方,也可以自己谦称。
第一百三十章神医诳语()
却说老大夫的一番话,令公人误以为他就是皇城司亲事官失踪案的罪魁祸首,已经摸绳索准备捉拿了。
不料老大夫却忽地转回身来,嘻嘻笑道:“早就说过了,两根金条就免了,拿会子更方便,你们还非要送过来。既然来了,我也不好推辞,那就给我吧。”
这通言语让两名公人都傻眼了:这说的都是些什么呀?
韩侂胄问道:“大夫,你可别捉弄我等,我们哪有什么金条相送啊?”
老大夫捋捋胡须,疑惑道:“怎么,你们二人不是赵侍郎派来的?”
韩侂胄心想:什么赵侍郎?难道是说吏部侍郎兼太子右庶子赵汝愚'*'赵大人?
经过好一番解释,双方的误会才化解。原来,这位老大夫名叫陆天遗,乃是昔日闻名遐迩的神医魏文赋的大弟子。魏文赋死后,陆天遗继承了“神医”的名号,四处游历,磨炼医术,近年来技艺已经炉火纯青。一个月前,赵汝愚大人染了风寒,久病不愈,皇帝特派御医探望也没治好。后来陆天遗恰巧路过临安,尝听闻赵状元的声名,去赵府替他医治。经过一连串的体察,陆天遗得知赵汝愚乃是习惯长年单衣夜读,寒气日积月累,因而大病,由于病灶过深,御医也只按伤寒杂病论出于表象开方,所以没能治好他。陆天遗便逆其道而行之,以辩证的态度用药方,险些把赵汝愚治死。就在赵大人家属要拿他问罪的时候,赵汝愚却又逐渐恢复了健康。赵府上上下下为了答谢陆天遗,给了他整整一百两银子的报酬,还承诺要送他两根金条。当时陆天遗为了表现自己高洁的品行,拒绝了金条。可后来转过头来又念念不忘,后悔自己当初的决定,因为两根金条经常彻夜不眠。所以今天两名公人来到药铺,陆天遗满心欢喜,以为是给自己送金子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当有了进展呢!”公人小声埋怨,无奈地摇了摇头。
韩侂胄轻挥手势,让同伴止住抱怨,而他又有问题问陆天遗:“敢问神医,您是何时在此地行医的呢?”
陆天遗面露不悦,似乎有些不满道:“难道老夫刚才都白跟你说了?我上个月替赵大人治好了病,得了一百两银子,所以有钱在这里开药铺啊?你到底长没长耳朵啊,要么你就是蠢!”脑回路长成这个样子,居然还在中纪委任职,真不知上面是怎么安排的?陆天遗如是想道。
韩侂胄被说了一通,却不羞也不恼,因为他就是要得到最确切的讯息。接着韩侂胄又问:“那神医,您在盘下这块地之前,可知道这一片是什么状况吗?”
“你问这个啊?容我回想一下。”陆天遗回溯了下记忆,道:“之前这里走过水'**'。唉哟你不知道啊,听人说那火烧得连地都给烧穿了!后来这里没人要,让我捡了个漏,低价盘下来了,这才开了家药铺。”
“地都给烧穿了?”韩侂胄觉得奇怪,地怎么会被烧穿?寻常人家用砖石加上黏土铺成地面,得有多大的火才能烧起来?接着,他猛然明白:不是地被烧穿,是地板被烧穿!木头地板、木匠屋、火烧、亲事官失踪、西坊匠人失踪我明白了。韩侂胄嘴角微微一扬,又问道:“陆神医,当时替您盖新屋的人,可曾从被烧穿的地下发现过什么吗?”
“发现什么?”陆天遗回想了一下,轻笑道:“还能发现什么,一堆炭灰而已。听说原来这里是木匠屋,木匠收纳些木炭也不稀奇,我就没在意。”
韩侂胄急忙问道:“那这些炭灰现在何处?”
“我倒河里了。”见两名公人神情怅然,陆天遗十分奇怪,问道:“这有什么的,我嫌占地方,炭灰有啥用?”
两名公人得知关键性证据已经没了,心情跌倒了谷底,又问了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便有些失落地走了。
房上的元敬阳此时松了口气。先前陆天遗说到地烧穿、发现炭灰的时候,他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最后一句“倒河里了”,又让他悬着的心安安稳稳地放了下来。他摩挲着胸口,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好险、好险!”
岂料下面的陆天遗忽然高声叫道:“下来吧!”
元敬阳为之一惊,脚下一滑,一条腿就卡在了窟窿里。经过奋力挣扎,他才把腿拔出来,整个身躯重又趴在屋脊,冲下观察。
屋内的陆天遗端着茶壶啜了一口,眼睛稍稍一抬,正迎着元敬阳的目光而去。
“我都叫你下来了,你还在上面作甚?给我修屋顶吗?老夫可不打算付钱。”
我长年狩猎,只要我愿意,连野兽也听不见我的声音,这老大夫是如何知悉我在房上的?元敬阳暗暗叫惊,同时又无可奈何地下了地,走进了药铺。
陆天遗坐在屋内,等元敬阳进来,朝他端详了一番,忽然说了三个字:“高肄风。”说这三个字显然不是叫元敬阳,而是表明他知道高肄风这个人,同时似乎还暗示着他知道高肄风做的那些事情。
“您知道高神匠?”
“废话。”陆天遗放下茶壶,道:“他师父周泽曼当年与铸剑师石冠双并称神匠,而我的师傅魏文赋称神医。巫医百工之属,私底下都有交往,我怎么可能不认识他。只是奇怪,如今我等师傅均已仙逝,我们继承师尊名号,本应有所作为,他却销声匿迹,徒留名声在世,而不见其人。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是干起了杀人的勾当。”
元敬阳道:“想不到神医竟然与高神匠是故交,难怪帮他遮掩罪行。”
陆天遗白了一眼道:“瞎扯淡,我帮他个屁!”其实那些焦尸根本没有倒河里,他是留下来用作研究了。所谓替高肄风遮掩,其实是替自己遮掩。
“即便如此,还是要谢谢陆神医。”
陆天遗的神态表明他并不领情。他从书案上翻出一封信,递给元敬阳,道:“你回去见高肄风的时候,别忘了把这封信给他。”
元敬阳接过信,摸出里面放了几粒圆溜溜的东西,可能是某种药丸,隐约感觉这些药丸又得引出一番风雨来。
'*'赵汝愚(1140年—1196年2月20日),字子直,饶州余干人。南宋宗室名臣、学者,宋太宗赵光义八世孙,汉恭宪王赵元佐七世孙。
'**'走水:火灾的避讳说法。
第一百三十一章首次议事()
元敬阳见数月前高肄风杀人报仇的案件被陆天遗稍加掩饰过去,心中略微安定,便收好他嘱咐的信件,通报了下姓名身份就回去了。他从药铺提了壶祛湿除赤气的凉茶,一边喝一边走,晃悠了半天,才回到“黑作坊”书局。
刚到门口,元敬阳就瞧见码字工、印刷匠围在门口不敢进去,同时议论不止。
那群工匠见管事的回来,连忙走上去,七嘴八舌地告知了他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情。
“什么!”元敬阳推开人群,跨进屋子,正见地上几片殷红,那是已干的血迹。“邢木瑶和禹先生没回来吗?”
工匠道:“据说有人瞧见禹先生顺着什么痕迹一路往南走了,还出了城,后来就一直没回来。”
他往南走,还出城,去干什么了?另外这地上的几滩血,难不成是邢木瑶的?元敬阳不擅推理,一时半会并不能想明白事情的发展经过。不过很快,码字工发现的一张字条帮助他立即梳理好了所有信息。
“堂主您看。”
元敬阳接过字条,字条上只有六个字:欲寻人,赴岳阳。
完犊子了,邢木瑶怕不是被潇湘社的人劫走了;禹先生想必是追踪潇湘社的行迹,一路出了南城,搞不好一直去了瓜洲,被人一并捉上船,开赴荆湖去了。元敬阳觉得有些眩晕,轻抚脑门待稍稍缓解,忍不住暗骂道:人家明明打过招呼了,这个禹边云,非要印剑谱,这下可好,被人发现不说,还牵连了原本毫不相干的邢木瑶。看地上的几滩血,邢木瑶恐怕伤的不轻,她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她那个剽悍的妹妹骆庭光岂能对我善罢甘休。我倒也不是怕骆庭光,只是那丫头有点暴躁,万一脑子一热捅我几刀,那可得不偿失。他这番想的,恰好和事实一样。
欲寻人,赴岳阳。欲寻人,赴岳阳。哪里是赴岳阳,简直是跳火坑。原本都已经说好了,罚金都暂且寄下了,你不印剑谱就行,后来还要印,那就是摆明了和沈玉璃对着干,更别说于情于理都逊人三分。
元敬阳一筹莫展,觉得这种事情最好还是回平江与其他弟兄商议后再作决定,他倒并不着急,因为字条上的内容还隐含了一重意思,那就是被劫走的两个人并没有生命危险,否则干嘛叫你跑到千里之外的岳州去寻人?
打定主意,元敬阳便骑上破浪马,一路向东南去了。
万羽堂的总堂设立在平江府城西城,与玄影门遥相呼应。总堂占地约两亩,格局同城内其他房屋,也是四方四正,内外均有水网分布。总堂西侧紧贴内城城门,圈出一片地作为靶场,靶场的北边乃是放置武备、财货的仓库;北侧是堂中头领、管事的起居室;东侧是大门,门前两丈宽的空地前便是四座石拱桥横跨在水渠上;南侧则是堂众的居所;中间按照一般江湖门派的惯例,是用来会客、拜码头的厅堂。
这天上午,耶律宓、温迪罕扬古和伯颜妥木帖三人在靶场里手把手指导着刚接触弓箭不久的堂众,(并不是很有)耐心地训练着堂众们的射击能力。尤其是耶律宓,面对着空有蛮力却不懂瞄准的汉子,动不动就劈头盖脸数落一通;也就平常话不多的伯颜妥木帖,用简单的言语和不胜其烦的动作,悉心教导着手头的堂众,显得很有耐性。
至于刺客李丹晨,总算养好了腿伤,和骆庭光一起圈出一小块地,教附近的小孩子们一些打架时用得上的阴招,乐此不疲。而堪称万羽堂枪神的史霁风,有感于自己学武多年,快学痴了,最近跟着准岳父房忠恕盘查账务,期望能潜移默化地增强思维能力。不过他指望房忠恕,倒不如指望温迪罕扬古,跟着扬古这个大滑头,进步速度肯定快多了。
“你到底明不明白啊?”耶律宓把反曲弓摔在地上,撂下一名堂众气呼呼地走了。到目前为止,耶律宓还未真正意义上教出一个弓术入门的堂众。伯颜妥木帖看了看,无他:又有一名堂众归自己负责了。
而温迪罕扬古赶忙过来捡起弓,左看右看,见没有太大损伤,才松了口气,不过他嘴上依旧不饶:“你个泼娘子,别把我好容易攒出来的东西弄坏了!”
耶律宓冷眼道:“猪脑瓜在军营里贪来的,也好意思说。”由于金人剃发,扎个小辫子,看起来很像猪尾巴,而契丹人与女真人关系又比较差,所以耶律宓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会称呼温迪罕扬古为猪脑瓜。这并不是骂扬古脑子笨,而是代表着更严重的歧视。
温迪罕扬古最喜欢吃猪肉,他本人是很喜欢猪的,再加上脾气比较好,耶律宓又是个女人,他也就不跟耶律宓一般见识。
“良人,你回来了!”坐在靶场外围的崔宣雨听到身后那熟悉的脚步声,一转头,果见元敬阳迈着大步走来。崔宣雨喜出望外,跳起来就欲扑上去拥抱对方。
不过今天的元敬阳神情严肃,并不像往常那样先和雨儿耳鬓厮磨一番。元敬阳寒暄几句,只是简单敷衍了一下。
崔宣雨瞧着他的表情,发现没有往日的欢快,便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
“禹先生和邢木瑶被沈玉璃抓走了。”
崔宣雨惊道:“前几天你不正是去救禹先生的吗?怎么现在说他被抓走了?”崔宣雨很快想明白了,说:“难道是救出来又被抓住了?”
“嗐,别提了。”元敬阳心烦意乱,懒得把事情经过复述一遍,只道:“马上把人全部叫到议事堂,这下不能马虎对付了。”
稍许,随着一个接一个的口头通知,万羽堂的头领们稀稀拉拉地聚到了北宅的议事堂。头一次在议事堂集会,众人都当是走个过场演练一下,也不当回事,个个姿态散漫,表情惬意,完全不以为然。直到元敬阳坐到首座,通知了大家一件事情:咱们唯一的智囊、军师禹边云禹先生被潇湘社劫往岳州了!
“啊,什么?”众人大惊失色。
史霁风问道:“堂主,禹先生不是一直和你在一起吗,怎么会叫人劫去了?”
骆庭光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邢木瑶,忙问:“我姐姐呢?”
“你姐姐被我派去跟踪潇湘社的人了,我现在回来就是要赶紧和你们商议出一个办法来跟进支援她。”元敬阳到底是担心骆庭光发狂冲上来干自己,违心地欺骗了她。
李丹晨疑道:“我们在潇湘社眼中不过蝼蚁,他们的社主怎么会特地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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