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师父还说过别的话。”史霁风忽然凝神大声说了句,把周围冲盹的记录员吓得一颤。
任璟来了兴趣:“师父还说什么了——你们记。”
史霁风深吸一口气,又长长呼出,然后才把话清晰地吐出来:“师父说,社中有人密谋害他,方便掌控枪社后为金人开路。”
任璟皱起眉头道:“说详细点。”
史霁风道:“我六合枪社起于利州,而势力遍布利州两路,尤其兴元府更是主力所在。师父说利州北是沔州和兴元府,而兴元府东有饶凤岭,饶凤岭乃是金兵入蜀的必经之路。金国潞王完颜允德一直谋划南侵,仿邓艾钟会开蜀之势。而枪社中早有人贪图荣华富贵,与潞王暗中合作,准备在金兵突袭之时,谋害兴元府长官,放金兵入蜀。”这一套一套,说得跟真的一样,史霁风终于也掌握了骗人的诀窍,那就是先把自己骗倒。
任璟追问:“师父说没说是谁想害他?”
史霁风摇摇头:“他没有明言。”没有明言,但在遗书里可是由禹边云代为“明言”了。
另一边罗邦彦失去了此前的悠闲神态,脸色大有异变:好小子,你竟然还有这一手!
第四三〇章唇枪舌剑()
我六合枪社起于利州,而势力遍布利州两路,尤其兴元府更是主力所在。师父说利州北是沔州和兴元府,而兴元府东有饶凤岭,饶凤岭乃是金兵入蜀的必经之路。金国潞王完颜允德一直谋划南侵,仿邓艾钟会开蜀之势。而枪社中早有人贪图荣华富贵,与潞王暗中合作,准备在金兵突袭之时,谋害兴元府长官,放金兵入蜀。
史霁风编了这一套连自己都信服的谎话说给众人听,反正那晚师父只和自己单独相处,哪怕说师父想让自己替他招妓都可以,全凭一张嘴呗。
其实往深处究,台底下的众师弟中有相当一部分其实是罗邦彦亲手教出来的。前文说过,老社主杨赵成一人精力有限,肯定不可能处处都照顾到,所以晚年收的弟子大多是交给早期的几个大弟子带,而上面提到的这些人,与其说是罗邦彦的师弟,不如说就是他的徒弟,即便罗邦彦亲手杀了老社主叫他们亲眼看见,这些人也不太可能背叛他。可是如果说大师兄和金人勾结,性质就不一样了,和金人勾结,不光是背叛师父训诫的行为,更是叛国。一旦叛国,无论你对别人有多少恩惠,凭这群热血青年(也有中年),是断不能答应的。
而另一边罗邦彦听着,脸色大变,他是真没想到小师弟竟也会编造谎言,颠倒黑白了。最关键的是,史霁风的确颠倒了黑白。罗邦彦摇头冷笑,自言自语了一句:“笑话,我怎么可能和金人勾结?”
那边任璟把备忘册翻到第二页,问史霁风:“师父是喝了毒酒而死,你在他房间里时,他跟你有没有喝酒,或者是在之前喝的还是在你走后喝——”问到半截,任璟忽然停下,像吃多了马钱子一样略有些僵硬地把脸扭向大师兄,一字一句地问道:
“大师兄,你方才说什么了?”
罗邦彦一愣,顿时心头一紧。
他身后一名负责辑录的师弟快笔写着,同时不带有丝毫感情地复述道:“大师兄说:‘笑话,我怎么可能和金人勾结?’”
主管问讯的蒲达看着罗邦彦,面无表情地说:“大师兄,解释解释吧。”
罗邦彦深知,这种时候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于是他干脆缄口不言,沉默是金了。
气氛有些凝固,只有台底下的窃窃私语表明坐在这里的是一群活人。
罗邦彦如坐针毡,表面上还装作一副相当平静的样子。正在这时,专门负责后勤工作的两名社众又一次采购完下半个月必备的一些日常用品,从府城里回来,顺便还带来了一封写给罗邦彦的信。
“大师兄,是个戴铜面具的奇怪女子在我们刚出城时塞给我们的。”二人走到台前,上了阶梯,把未拆封的信递给了罗邦彦。
罗邦彦表面功夫做得很足,还特地问蒲达一声:“能看吗?”
蒲达道:“信封上写着是给罗社主的,那便不是私人书信,大师兄作为现任社主,自然可以看。”
罗邦彦两指夹过信封,拆开来阅读,却发现信的内容是私人的。
妹婿罗邦彦敬启:舍妹千慈嫁汝久矣。今家父日夜思念,唯愿与女一聚。天平村一事,万英不敢忘。舍妹与吾相善,亦不敢忘。妹婿不愿亦无妨,万英必祝婿与舍妹万年。
罗邦彦心底窜出一股无明业火:狄万英,你也敢威胁我?
那两个送信的社众没敲出来罗邦彦脸色都变了,还堆着笑道:“大师兄,给我们信的人说您看完之后一定喜不自胜,更加宠爱二娘子的。”他们口中的二娘子,自然是罗邦彦的妾室狄千慈了。这俩智障是真的傻缺,舔着脸不走还打算讨赏呢。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罗邦彦横眉冷目瞧了两名师弟一眼,意思就是你俩下去吧,没你们什么事了。
二人再蠢也该明白什么意思了,他俩只好悻悻转身退下。但偏偏二人说了句话,叫罗邦彦听见了。“大师兄从来没有宠爱一个女子到那般程度,看来那和二娘子样貌颇为相似的、被糟蹋又自杀的小娘子真是他女儿?”
罗邦彦猛拍木案,骤然暴起,一脚将这前后走着的两人踹下台阶,飞了一丈多远,扑地杵在尖石块上,一人当场去世,一人头颅重伤。好在这俩货在此之前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喝什么喝什么、喜欢什么东西赶紧买、喜欢什么衣服赶紧穿,还算晚年幸福,此生不留遗憾了。
遭到遗弃,重见就是诀别的女儿罗青青,是他心底不可触犯的红线。
史霁风见天赐良机,第一时间叱问道:“大师兄,你怎么能随便杀死同门呢?难道在你麾下,多说几句话都不可以吗?”诶,难道在你麾下多说几句话都不可以吗?罗邦彦强权统御枪社,史霁风这句话可算是把部分人的心声都吐露出来了。负责辑录的师弟们也趁机质问:“大师兄,你虽贵为社主,但也不能因为个人情绪随意杀害同门呐!”
台下几人把一死者一伤者抬走,死者留待埋葬,伤者着人治疗。众人对大师兄的畏惧又多了几重。
蒲达见场面有些失控,抬手高呼:“今日问讯就到这里,众人各回营房,明日同样时间,再进行第二场问讯。”他喊了数声,才算解散了集会的人员。
罗邦彦回了大帐,六师弟阚良跟着进来,有些焦虑地问他:“大师兄,今天你可做错了两件事啊。尤其是因为一时激愤,踢死踢伤了两名师弟。所有人都把这看在了眼里,大师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罗邦彦把袍子一脱,丢给了在帐内坐着的狄千慈,正好和狄千慈那双同女儿罗青青极为相似的眼睛来了个对视。接着罗邦彦似是有意避开她的目光,和阚良说着:“他二人不识进退,死也活该。”
阚良提醒道:“大师兄,你可得慎之又慎。我觉得史霁风那小子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第四三一章还施彼身()
“大师兄,你可得慎之又慎。我觉得史霁风那小子和过去完全不一样了。”
罗邦彦冷笑一声,往椅子里一瘫道:“十年过去了,谁还能没点变化?你觉得我又和过去一样吗?”阚良叹口气道:“大师兄,我的意思是,史霁风这小子似乎开窍了,保不齐他在社里也有了自己的左膀右臂。”罗邦彦闭目养神,同时道:“我明白你想表达的意思。短短一个月,他又无权无势的,能用什么来笼络人?无非是许以厚利,顶多收买三五个贪心不足蛇吞象的傻瓜。即便做最坏的打算,我掌控枪社十年,社里七成的人都遵服我,就算剩下三成人都被他笼络了,我又怕他不成?”阚良道:“现在显然是有人暗中护着史霁风,我们又不方便像过去那样直接下手,大师兄还是慎重些好。”
罗邦彦有些不耐烦地说:“我自然会慎重的,其他事情交给你们了。你先下去吧,我休息一会儿。”
阚良便退出帐外。等他一走,罗邦彦就睁开眼坐正了,把狄万英寄给他的信丢给狄千慈说:“看看吧,好好看看你大哥,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狄万英杀死弟弟夺得玄影门领导权的时候,狄千慈还年幼,大哥的黑历史,她也只从流言中了解到极少的一部分。但几年前讨伐水贼张十一,并将其灭门的行为,让狄千慈有机会真正窥见到大哥的为人。这会儿狄千慈阅罢书信,心尖一颤,对罗邦彦道:“夫君,奴家觉得自己不妨回平江一趟。”
“嗯?”罗邦彦诧异又不满地发出一声,问:“怎么,难道你觉得为夫斗不过你大哥吗?”
狄千慈眼神飘忽,右手抵着心口,道:“奴家并没有这么想。只是我大哥麾下有一人,名曰姜大娘,一副面具,半身披膊,雄驹马槊,来去如风。据说她是韩世忠的徒孙,平常负责替大哥做一些阴暗的勾当,实力不可小觑。”
罗邦彦轻蔑冷笑道:“为夫也不是自夸,单论武艺,天下英雄我起码可以排个十二三。”
狄千慈道:“奴家想说的是,关键这姜大娘,奴家从来没有见过。”
“嗯?”罗邦彦皱起眉问:“你是他亲妹妹,居然连他的手下都不认识?”
狄千慈点头道:“不错。而且就连四哥万杰也是只知道有这个人存在,却从没亲眼瞧见过。奴家甚至怀疑,大哥根本就没有回平江。他最擅长演戏了。”罗邦彦考虑片刻,问她:“你大哥真的敢动手吗?”军社社主和江湖头领可就不一样了,军社是一定程度上受官府节制的,其社主也有朝廷敕封的武官官衔,算半个朝廷的人。狄千慈答道:“大哥他向来有仇必报,不过不一定非得自己动手。那个姜大娘,就是专门替他杀人的。”罗邦彦继续问:“帮他杀了哪些人?”狄千慧摇摇头:“大哥是不可能告诉其他人的。”
罗邦彦处事谨慎,思量了会说:“我们现在身在鄂州地界,他即便仍在鄂州,周围也不会有很多人手,更何况鄂州是潇湘社的地盘,他是不敢轻易动手的。而且信上也没具体说让你什么日子回娘家,那便是有回旋的余地。狄万英收了北方忠义社数千人归于他自己麾下,又一度攻占花湖集镇,势力急剧膨胀,人也跟着膨胀了,所以上次才那么容易就险些中了我设的陷阱。这回朝廷派禁军调停止战,他应该会冷静下来,好好反省一番,至少短期内绝不会草率行动的。你不用回去,就在为夫身边陪着。”
狄千慈答应:“夫君心思缜密,所料断不会有错。奴家便在您身边陪着。”实际上,狄千慈对罗邦彦谈不上有深厚的感情,她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是大哥当初用来交易的筹码,现在大哥发现生意没做成,还险些赔了,想干的第一件事当然是收回筹码。一边把自己当成一样物品,一边把自己作为宠姬对待,换谁自然都宁愿选择后者。而狄千慈不光选择后者,她还记恨前者。
“过来。”罗邦彦招手示意。狄千慈贴过去,靠在他怀里,脸颊紧贴他的胸膛。
罗邦彦抱着狄千慈,将她看作是已逝的女儿,而每当由于生理因素产生反应的时候,他都会将那种正当、自己却又认为不正当的冲动尽力压下去,让心中只存有类似亲情的情愫。而狄千慈能感受到,也愿意被这种情感所环绕,尽管觉得有些奇怪。
忽然,狄千慈右眼皮跳了几下,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
“怎么了?”罗邦彦感觉到她的小动作,问道。
“没什么。”狄千慈看了眼丈夫,却不知为何,像是看到了些什么,有点害怕。
“又怎么了?”
“夫君,你放了史兄弟吧。”
“什么?”罗邦彦没想到狄千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奇怪地问:“你和他甚至都不熟悉,为什么替他求情?你明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置他于死地的。”
狄千慈低头沉默稍许,说出了一句令丈夫在六月当中都有些发寒的话:“奴家觉得,史霁风越来越像你了。”
罗邦彦抽了口凉气,道:“冲你这句话,我就更不能留他了。”
是啊,有什么比自己的对手像自己更可怕的呢。
次日午后,依然是众人在中央空地集会,几名有威望的师兄弟负责问讯。昨日的问题都已辑录,一式三份,不再过问。今天主要是回溯到十年前师父被害的前几日,问问罗邦彦和史霁风那些日子里各自干了些什么。
其实这些问题也都无关痛痒,那年头没有摄像头,凡事单凭一张嘴,任怎么说就怎么说呗,二人心知肚明,罗邦彦想的是自己虽是主谋,却从未亲身参与行动之中,干系撇得一干二净,最主要的是设法利用问讯来坐实史霁风的罪行。不过他没想到的是,史霁风考虑的并不是让他承认谋害师父一事,而是要让他成为别人眼中通敌的间谍。
既然你诬陷我,那么我也诬陷你,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罗邦彦坐在台上,表面平静,实际上对台底下部分人的窃窃私语已经有点无法忍耐了。
“大师兄真的是金人的间谍吗?”
“还记得当初那个偶然相遇的小娘子吗?就是自杀的那个。大师兄那么看重,果真是他的女儿吗?”
“会不会是和金人生的?”
“别瞎猜了,我觉得大师兄不是间谍,他就像是个金人。”
“潞王完颜允德是什么人啊,好像听大师兄提到过。”
“你又神气了,大师兄什么时候提过?倒是他万一真的和金人有孩子,那大娘子知道了,还能饶过他?”此处说的大娘子,指的是罗邦彦在利州娶的大族正妻。
蒲达听得烦了,回身喝止众人:“肃静,肃静,你们吵得台上人说话都快听不见了。”
众人安静了些,可偏有一个愣头青站起来高声问道:“蒲师兄,大师兄真的是金人的探子吗?”
蒲达叱道:“此事尚无定论,不可随意揣度!”
那人不愿善罢甘休,继续道:“其实谁都明白,如无意外,师父死后,继任社主的必定是大师兄。既然谁都清楚这一点,那么小师弟为何要谋害师父呢?这对他而言根本没有利益可言。所以我觉得师父之死,必然是因为大师兄继任社主这一点因为某种原因无法实现了,所以师父才会突然被害,大师兄得以顺理成章地继任社主之位。”
蒲达问:“照你的话说,你的意思是认为谋害师父的不是小师弟,而是大师兄咯?”
台下的师弟答道:“我并没有这么说,我只是觉得,害死师父的不一定就是小师弟;抑或是小师弟是被人利用了,当了他人的工具。”
任璟把手中备忘册卷成一卷掷到那师弟脸上,呵斥道:“住口,一切等我们台上问完再说——给我递上来”
那师弟黑着脸捡起备忘册,册子里却掉出一张纸。有好奇的人眼疾手快拿过来翻开一瞧,惊道:“竟真有此事!”
旁边人自然顺嘴问他:“什么真有此事?”
任璟急忙冲下台,一边叫着“给我递回来”,一边穿过过道走过去要夺那张纸。
几人拦着任璟,让那不怕死的社众朗声读道:“待北廷书信一到,即刻刺杀兴元府长官,放潞王兵马入境。此事不得有差池。”读完他大叫:“是大师兄的笔迹!”
罗邦彦一时没会过意来,那边任璟就跑回台上,冲他慌忙跪倒,叩首道:“大师兄,事情败露,这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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