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户接过烟火,迟疑了片刻。在这迟疑的时间内,他想了很多很多,为什么强者恒强,弱者恒弱?为什么富者恒富,贫者恒贫?
天之道,其犹张弓与?高者抑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裒聚穷贱之财,以媚尊贵者之心;下则箠楚流血,取之尽锱铢;上则多藏而不尽用,或用之如泥沙。既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
难怪佛家提倡众生平等,因为这只是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宗教总是会设定一个永远无法触及的崇高目标,以彰显自己的伟大。而洋鬼子莱恩所说的“凡有的,还要加给他叫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所有的也要夺过来”**才是真理。大道至简,大道共通,古今中西,莫不如是。圣僧道济看破了这一点,所以才会伪作疯癫。李天师也明白了这一点,所以也假装愚痴。所以世人都拉帮结派,一个“章公子”背后都有百十条好汉,真正的游侠只活在说书人的嘴里。难怪禹先生从一开始就极力敦促我拉人建派,难怪晨妹主动去建分堂。弱者再不图强,只能被强者吞噬。
一匹独狼,是无法在人世生存的。曾经他处在一个群体中,但精神上一直是孤独的,长年独自的狩猎生活,给了他无与伦比的生存能力,但也让他无法轻易融入一个群体,即便身为这个群体的名义首领,他依然和其他个体之间存有隔阂,正因如此,最后他除了精神以外的几乎所有东西都被夺走了。现在若是仍然想将除灾病以外的东西都牢牢握在手中,他必须有所改变,做一些或许看起来和自己不相匹配的事情。
身在江湖身不由己,彻底摆脱这一切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可以想办法改善自己的处境。
皇城司是么?猎户低头沉吟:我懂了。而后他高举手臂,拉响了烟火。
看着烟火在夜空绽放,猎户喃喃自语:“但愿这棵树够大够荫凉。”
*出自老子道德经
**出自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五章
第四二六章前堵后追()
当元敬阳走进来口称“杜大人”行礼的时候,杜行之还以为深山老林的猿猴学会了人言。
“你就是平江长洲开国男、万羽堂总堂主元敬阳?”
“回杜大人的话,在下正是。”因为杜行之是烈风令都指挥使,同时还是提点皇城司公事及皇城司都指挥使*,且不论品级,首先反正是特务头子,所以元敬阳纵使身为朝廷敕封的从五品开国男,也不敢在杜行之面前失了礼节。
“喔——”杜行之点点头,心说:还真是个奇人。通常来讲,一个社团的头目是不会随身携带武器的,因为那样实在太掉价,就像关帝庙里,一般青龙刀都是周仓扛着,关二爷手里拿的是春秋。可元敬阳此人,颈部围脖、两件披膊、身背木弓、腰挂太刀、手拿长矛,靴子上还插着匕首,除此以外身上还挂满了野味和皮草,如果不是旁边有人证明他的身份,杜行之真以为他是昆仑奴呢。杜行之端详了许久,最后问他:“你就不热吗?”
元敬阳道:“当然热了,可带的东西我舍不得扔啊。”
杜行之不置可否地笑笑。
元敬阳看见禹边云也在,奇道:“禹先生你也逃出来了?”
禹边云告诉他:“玉泉山突围后,我侥幸甩开追兵,一路往东想去鄂州,然后寻船只回平江,行至黄石镇的时候恰好遇到杜大人率领禁军而来。杜大人知道我的身份后命我随他一起行动。万没想到跟着杜大人,竟然能如此幸运地再次见到总堂主!”
元敬阳大为惊喜,抓住禹边云的双手激动地说:“禹先生,你知道吗?对我而言,你不仅仅是我的朋友、老师,你更相当于我的叔伯呀!”
听到元敬阳亲口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禹边云不禁动容,万语千言都说不出口来。
不过现在还不是尽情庆祝重聚的时候,四大营及章公子组织正致力于清剿八卦庄,而今沈玉璋正在武当山至襄阳的道路上设伏,目的是阻击试图前往其他分庄预警的诸葛玄元。杜行之恐沈玉璋人手有限,不能处处照应到。于是他即命体力充沛的龙卫营赶去追击诸葛玄元,和沈玉璋等人形成包夹之势,务必要擒到贼首。而忙碌了一天的天武营则在乾庄休整,等数日后齐肃卿飞鸽传书过来,看清剿震庄的进度如何,另外按从震庄搜到的下一个分庄地址,根据两股兵马到下一个分庄的远近再作出谁先出击的决策。
“那乾庄的男女作何处置?”毕再遇向杜行之寻求指示。
杜行之捋着长髯道:“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们的目的并不是杀人。先看管好他们,待下一步行动之前再作安排。”
毕再遇颔首道:“谨遵杜大人吩咐。”
话分两头,诸葛玄元一脚踹飞杨尚云,又一棍子干倒袁处坚当“影子武士”,旋即趁着夜色躲避搜捕,逃下山去。要说他是不是真像袁处坚说的那样和当年神行太保戴宗一般脚底长有红毛,脚力惊人轻功盖世,可一日暴走百里呢?当然不能,一天走百里,三天到襄阳?把人当牲口啊!不过虽然没那么快,但诸葛玄元因为长年修炼道家内外功夫,脚力的确远超常人,从武当山前去襄阳,三天夸张了,不过十来天走完路程是没有问题的。
其实潇湘社在均州也有分社,但大部分在此之前调往了夔州,现在还没回来,所以均州分社指望不上,只能迅速前往襄阳府。
此时诸葛玄元早把带有过长前襟、碍事的皂袍脱了,光着两条毛腿一路小跑。跑了半宿,前面就到了均州武当军节度县城。这会儿天蒙蒙亮,勤快点的人家都已经早起劳作了。诸葛玄元看见前方有个茶摊,觉得跑了一夜也够呛了,忙过去扶桌子瘫坐下来,有气无力地说:“店家,来碗水,再随便来碗炒饭。”
摊主正炒着饭,看见面前跑过来的光着大腿的中老年男子,不禁揉了揉眼。
诸葛玄元催促道:“愣着干嘛,快些上饭食呀!”
摊主冲着诸葛玄元的毛腿调侃道:“这一大清早的,我还以为两根山药成精了呢。”
诸葛玄元叱道:“去你的吧,你见过往厨子面前跑的山药精吗?”
摊主偷偷白了一眼,端来了水和炒饭。
诸葛玄元饥渴难耐,抄起水碗就要大口牛饮,正在这时,他忽觉手背一疼,碗没拿住,啪叽摔在了肚子上,水洒了一身,唯独没洒在嘴里。“哎唷——”水碗落下的瞬间,诸葛玄元看见一样东西从手背上弹飞,便知道是有人拿石子丢自己,他朝右边望望,不见一人。再等回过头,忽然发现一个魁梧的老人正静静坐在他的左面。
“哎唷——张副社,你吓——”
“嘘——”老人示意他先别吱声,而后对茶摊摊主道:“店家,给我来五百文钱的炒饭。”
摊主失笑道:“阿公说笑了,我哪儿来值五百文那么多的炒饭呐?不过我这炉子倒是值五百文,您要不嫌弃就拎走吧。”
老人问道:“看见我突然出现在此处,你倒没有丝毫惊诧的意思?”
摊主笑道:“我每天卯时在此摆摊,也有五六年了,什么古怪的事情都遇见过。您看起来就是个随风而来随风而去的江湖人士,眨眼之间出现在此,也不稀奇。”
“摆摊五六年了?”老人冷笑道:“那给我来老三样吧。”
“呃”摊主显然迟疑了。
就在他迟疑的功夫,老人突然拔刀,电光石火间,人头落地,躯体跪倒的时候,鲜血从腔子里涌出,把桌面都喷了个通红。
张天锋把死人头拎起来放到桌上,按住了从鬓角处一扯,揭下来一张人皮。他把人皮丢给诸葛玄元看,同时说道:“我在荆湖行走几十年,哪里的小贩、哪里的货郎不认识?这厮是趁天色尚暗,以易容术早起的主顾。不过这种级别易容术可骗不过我的眼睛。”
欺骗早起的主顾?诸葛玄元先是不解,而后明白了,这假摊主。只有先骗过经常来的顾客,不惹人生疑,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自己引过来。
张天锋踢倒炉子,炉膛内果然滚出一颗烧焦的看不出来模样的黑人头,这显然是真摊主的脑袋了。“他们已经设下重重陷阱了,你想去襄阳搬救兵,恐怕不易。”
诸葛玄元疑惑不已:“张副社你是怎么知道发生了什么的?还有,你为何会出现在此处啊?”
张天锋道:“老夫在社中本就无事,又周游惯了,就爱到处跑跑。恰好昨日想去武当山紫霄宫找你们玩会儿,就看见大股人马上山,直到夜里乾庄方向火炬通明,我就猜到有大事发生,便打算赶往襄阳分社,正巧你脚力好,只先我一步来到此处。若是再快些,恐怕你就被药倒了。”
诸葛玄元抹了把冷汗,道:“我也是饥渴难耐,一时失察。现在该怎么办?”
张天锋道:“若想速搬救兵,也只能去襄阳府。前方不管多少埋伏,就看老夫这口刀的了。”
诸葛玄元佩服道:“不愧是张副社,从来是直截了当。”
张天锋说完话,伏地聆听,稍许起身道:“追兵距离我们大概十里,他们是想两面包夹。不过不要紧,我们只管一路向前,不用管身背后。现在八卦庄的存亡就担负在我们两个老家伙的肩上了,你——”
诸葛玄元端坐静听,看这个比自己多十几年经验的人有什么重要指示。
“你他娘的先找条裤子穿上,我乍看还以为两根山药成了精呢!”
诸葛玄元两手一摊:“这能怪我吗?”
张天锋一脸嫌弃:“关键是还有汗馊味!”
“我跑半宿了能没有汗吗?”
“嘘——”张天锋忽然再度示意噤声。
诸葛玄元警惕地环顾四周,忽见大道旁的一棵楠树上白光一闪,一把飞刀“嗖”地便飞了过来。张天锋把诸葛玄元往后一扯,让他摔了个四脚朝天,同时挥刀一拦,挡飞了暗器。
“什么人?报上名来!”张天锋叱问。
不用说,肯定是假摊主的同伙,他们因为畏惧张天锋的威名,所以即便看见同伴被杀,也不敢轻易露面出击,只敢遣一人躲在树上投掷暗器,稍作尝试。而张天锋一声喝问之后,树叶沙沙作响,一排树仿佛风刮一般枝丫摇摆,由近及远,频率渐渐减弱。看来伏击者觉得不易得手,暂时退却了。
张天锋不愧是老江湖,他迅速做出判断:“前方设伏之人数量不多,趁他们分散在其余地方的同伙没有赶来,我们速速进入县城,租两匹快马奔赴襄阳。若他们汇集一处围住我们,就不好对付了。”
“张副社所言极是。”
*皇城司首领名义上是皇城司都指挥使,但实际上一般是“主管皇城司公事”或“提点皇城司公事”,宋代冗官制度由此可见一斑。
第四二七章重兵埋伏()
却说诸葛玄元逃命途中,运气好遇上了正四处闲逛的张天锋,二人决定趁阻击他们的人尚未集中,赶紧突破封锁,前往襄阳府搬出潇湘社的人马,以救八卦庄之急。他们甚至连县城都不进去了,强买了附近过路人的一只毛驴,骑着毛驴在郊外小道疾行。
只不过他们没想到,沈玉璋在接到杜行之的指示后,刚把人手分派出去不久,这会儿听闻发现目标人物,又迅速召回弟兄,提前在目标的必经之路上设下陷阱。
当天傍晚,在郊外伏击圈边缘放哨的人就看见前面不远出现了一只累得跟死狗一样的小毛驴,驴子驮着两个人,一个老年人和一个中老年人,其中一个还有暴露狂的嫌疑,二人个头都挺结实,难怪驴子累得快要死了。
放哨的发现目标,立刻用竹哨吹出两声鸟鸣提醒在各个位置准备的弟兄。
张天锋听见鸟鸣,眉头一皱,提醒诸葛玄元:“前面有人,下马慢行。”
诸葛玄元纠正:“明明是驴子。”
“我乐意。”
两人下了毛驴,张天锋扬起刀用刀鞘对着驴屁股就是狠狠一记抽击,毛驴吃不得痛,“啊嗯”一声叫唤往前猛冲,跑不了几步,忽然前蹄踏空,摔进了一个大坑里,不住地哀嚎。
诸葛玄元掩耳道:“驴子叫真难听。”
张天锋伏地追踪了一番身后追兵的声音,起来说:“后方追兵离我们大约二十里,比今早远了些,估计是步兵的原因。不过我们即便折回去另寻道路也来不及,而今唯有朝前面杀过去了。”
张天锋提着刀往前走了几步,对四周喊道:“哪一路的好汉,尽管出来吧,老躲着也不是事啊。”稍许,林中有人答话:“张副社老英雄,我等敬仰,不忍伤您。我等设伏只为诸葛庄主,还请张副社回避。”张天锋道:“诸葛庄主既是八卦庄乾庄庄主,也是潇湘社副社,我与他又是姑丈和外甥的情分。即便是论私人关系,我也不能白白将他丢给你们。”
林子里安静了会儿,稍后里面人说:“那好,既然张副社执意如此,我等晚辈也只好失礼了。”
说时迟那时快,白光一闪,一把飞刀掷来,张天锋一侧身就此闪过,不过他身后的诸葛玄元运气就差了点,飞刀扎脚面上了。诸葛玄元坐地上抱着脚埋怨:“唉哟——你就愣躲呀!你到底是不是打算护送我的?”张天锋回头瞥了一眼,满不在乎地说:“放心,他们是要抓你,暗器上肯定是没毒的。不就痛了点吗,忍忍就过去了。”诸葛玄元急了:“又不是扎在你身上。你是不是恨当年成亲的时候我去婚闹,这会来报仇的啊?”
张天锋没搭茬,转回头去冲两边林中埋伏的人道:“你们丢暗器的本事可比沈玉璃差远了,别瞎费工夫了,出来堂堂正正地和老夫对决吧。”
空气凝固一会儿,接连有人现出身来,站成一个弧形。诸葛玄元拿眼一打量,敌人少说也有四十个。
张天锋对他说:“你先在后面躲躲。”
这些人站定,中间一个上前一步,拱手刚说“张副社”三个字,张天锋冷不丁冲了过去,跃过路中间的大坑,咆哮一声,迎面就是一记跳劈。
方才众人见张天锋气定神闲,似有闲庭信步的意思,怎么也没想到他会发起突然性的攻击,还好有两个反应快的,一人把说话的人拉回去,一个横着长棍迎上去阻击。“咯呸”一声,迎击的人手中长棍被太刀从中间斩断,冰冷的刀锋垂直嵌进了他的额头。
合着不用暗器出来堂堂正正和你对决,就是堂堂正正被你丫的砍是吧?
张天锋踩着尸体将刀拔出,随即摆开架势,原地不停地转换朝向,试图寻找下一个突破口。这也就是他,换一个普通的六十多岁老头这么运动,来回转头晃悠,估计两三下就血压高了。
众人三面围住他(有一面面是大坑),都不敢轻易上前。僵持片刻,有人悄声说道:“古语有言:‘骐骥盛壮之时,一日而驰千里;及其衰老,驽马先之。’张天锋虽勇,但已年过花甲,不足为惧,我们齐攻,必定能胜他。”
于是众人手持武器,一齐前突。
怎料张天锋倒退几步跳进坑里,对着之前跌进去的毛驴就是一脚,毛驴受惊站起身来,跳上路面横冲直撞,把上面人顶得晕头转向。张天锋趁机从右边上去,顺着敌人的左翼就是一通乱砍。
战国有田单火牛阵,现在有老张惊驴战术,把这帮人打得措手不及。等他们反应过来,疯了一般的张天锋早已活活剁死了六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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