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玉璃清楚,就算她现在自裁,也不能保证纪廷珪就能活着回去,于是她挑衅般地冷笑道:“这么想要我的项上人头,那就自己来取吧!”
甄华月稍一颦眉,而后退出殿外,刚步入院子,就仓啷一声拔出了精钢长剑。还是那句话,大雄宝殿内,不宜动刀兵。
沈玉璃也拄着佩剑,一步一拐地慢慢往门口挪。应该说,她的弱点很少,可偏偏这个弱点是相当要命的。她好不容易走到了院中,早已等待多时的甄华月从鼻孔里发出轻蔑的笑声,道:“我看你是连自刎的力气都没有了,所以才叫我动手的吧?”沈玉璃同样用蔑视的笑声回敬甄华月,可她自己清楚,或许是没有人在身边照顾,这回的疼痛要比过去的每一次都要强烈,她几乎快没有力气握住剑柄了。
甄华月已经准备动手了,却听见不知哪儿传来了嘤嘤哭声。她质问沈玉璃:“说好了你一个人来寺院,为何还有随行?”
沈玉璃道:“若我真带随行,会带一个愁苦妇人吗?”
甄华月考虑稍许,吩咐老比丘僧道:“还得麻烦老方丈去看看。”
“不麻烦,不麻烦。”老和尚走到院门口,先打开门板上的小窗往外瞅了瞅,果见一个衣衫褴褛、怀抱婴儿的夫人坐在门外,哭哭啼啼,几乎要背过气去了。
“女施主、女施主。”老和尚叫了两声,问:“夜意阑珊,女施主因何坐在我院门外哭泣啊?”
那夫人又哭了几声,方才意识到有人和自己说话,于是她揩着眼泪道:“奴家是个苦命的夫人,先是被人掳作童养媳,嫁给了个痨病鬼,没几年丈夫死了,叔嫂在婆婆面前说坏话,赶走了我们孤儿寡母。现在孩儿生病,奴家又无钱替他看病,他若是再去了,奴家也就不想活了,呜呜”
哎哟,老和尚毕竟是修行之人,有恻隐之心,见门外娘俩孤苦无依,起了善念,便准备开门接纳两人进庙先安置在寮房住一晚。不过他刚准备开门,又想到章公子吩咐,今夜不能随便放人进来,于是老和尚又转向甄华月,对她说了门外情况:“是一对可怜的母子,少时做童养媳,丈夫死后被婆家赶了出来,现在孩子又生病了,您看是不是”
“让我瞧瞧。”甄华月走到门口,透过门板上的小窗往外看了看,的确是破衣烂衫、一对邋遢的母子,并未发现异常,她方才允许老和尚开门放那母子进来。
寺院门开,那怀抱婴儿的妇人抹着泪,千恩万谢地踏足进来。
甄华月看着妇人的步伐,她心说:按道理讲这妇人饥寒交迫,身体虚弱,走路应当发飘才对,可为什么我观她步伐却是轻盈当中不失稳健,干净利落?看着想着,甄华月的两条眉毛慢慢挤到了一块儿,越瞧越觉得不对劲。她对妇人喝道:“站住!你转过脸来,让我仔细瞧瞧。”
那妇人惊悸,缓缓转身,一脸张皇地看着甄华月,问:“大娘子叫奴家可是有事?”
甄华月盯了她污垢的面庞许久,又瞥了眼她怀中的襁褓,问道:“你的孩子究竟得了什么病,还要用布蒙头?”
“”
“我似乎听说过,”甄华月道,“江湖上有个令人闻之色变的刺客,总是以孤苦母亲的形象出现,利用别人的恻隐之心来完成刺杀。你知道她吗?”
“奴、奴家不知。”妇人悲悲切切,显然是被冷面如霜的甄华月吓到了。
“你不知?”甄华月将剑往前一指,触碰到了妇人怀中的襁褓。
妇人吓得侧身,用臂弯护住孩儿。
甄华月不想再给她更多演戏的时间了,直接戳破道:“你是暴雪坊点检——婴灵!”言讫,她冲沈玉璃喝道:“是你先不按我们的条件办事的,就休怪我们心狠手辣了——杜兄弟,送纪管领上路!”
大殿内杜鑫割断绳索,让纪廷珪的身躯从两丈高的地方急急往下坠落。
出乎所有人预料,也包括前来协助的婴灵预料的是,沈玉璃只是站在原地,回头干瞪眼望向殿内,当看见纪廷珪坠在离地四尺高就猛然停住时,她轻声笑道:“我就知道会是这样,这个高度就算摔下来也不会太严重了。”
沈玉璋一干人绑架纪廷珪的目的是为了杀沈玉璃,所以他们绝不可能在沈玉璃死之前就杀掉纪廷珪,因为若人质一死,那沈玉璃就绝不可能束手就擒了。刚才一切不过是引诱沈玉璃冲回殿内救人,如果她真进去了,必定要伸手拖住下坠的纪廷珪,那么届时蒲团上的五人便会一齐出手,杀死门户大开的沈玉璃。
“你居然不上当?”甄华月不敢相信地说。
“世上套路我见得多了,雕虫小技又岂能瞒得过我的眼睛?”说罢,沈玉璃在自己身上数个穴位上猛点一通,强行封住痛觉,而后拔剑转身,这才重回大殿。她先是冲梁上杜鑫一甩左手,掷出两枚钢针,将对方击伤致使其自大梁坠落,蒲团上的五人见状连忙在下面接着。而沈玉璃便趁机削断吊着纪廷珪的绳索,将他救下,并交付给此刻翻进寺院的其他几名暴雪坊职人,吩咐他们护送走。
那一边,甄华月甩袖挡住婴灵姐弟释放的毒粉袭击,随后提剑直扑沈玉璃。
二人的长剑犹如两道惊世弧光,瞬间激烈相碰,两道光顿时变作三道,泛起一阵只能察觉但肉眼却不能看见的奇异波纹。
甄华月被震得失神,看着手中断剑,目瞪口呆,她不知道,沈玉璃将连日来的悲伤、痛苦以及愤怒全数注入在了方才的那一击中,生生将她的剑从中间斩断,完全不给她任何施展剑术的机会。
沈玉璃将卷寒剑稍稍往后一收,双手把持,对甄华月怒喝一声:“受死吧!”
天星陨落,是为坠星,挚爱逝去,才有坠星剑法。剑在月光下反射的寒芒,正如流星炽热的尾翼,优美而又致命。
甄华月拼尽全力,用断剑护手挡下这力贯千钧的一记斩击,右手虎口同时也被震裂。就在她危在旦夕之时,一只剑鞘飞来,撞在卷寒剑剑身上,救下了甄华月。
沈玉璃顺着剑鞘飞来的方向瞧去,正见得一髭密黑亮的高大男子从容不迫地持剑站定。那男子手中长剑布满花纹,如行云似流水,美妙异常,剑身内又有石英,稍转角度,璀璨荧光依稀可见,一看便知是货真价实的镔铁宝具。
沈玉璃看见沈玉璋道:“我还以为你不打算现身了。”
沈玉璋说:“妹妹你还真是总能出乎我的意料,想猜准你下一步的行动可真不容易。”
沈玉璃极其讨厌沈玉璋对她的称呼,更讨厌对方和自己十分相似的五官,越是相似的地方,越是能引起她二十分的厌恶。沈玉璃道:“随你怎么猜去。不过我明白可以告诉你,接下来我得告辞了。”
因为并不知道大山寺中究竟埋伏了多少敌人,沈玉璃决定按照原先计划,救人后不要拖延,立刻撤退。
虽说沈玉璋对沈玉璃并不是真正孤身前来早有预料,但他低估了暴雪坊的实力,这帮紫衣人潜行进来救走纪廷珪,腿脚就跟撒丫子的野兔一样追也追不上。不过纪廷珪逃就逃了吧,把更重要的目标留下来就行了。
刚才的一阵混乱过后,地上、屋顶上,寺院各处冒出人影,沈玉璋的人总算各就各位,将沈玉璃围在了垓心。沈玉璋冲她调侃道:“告辞不假,恐怕你只能躺着告辞了。”
第四〇四章疑难杂症()
沈玉璃环视四周,觉得现在的情形又和那日在鄂州府城深巷遇袭时的差不多了,唯一的区别就在于,如今自己身边已经没有能替她抵挡箭矢的人了。
“我看你还是乖乖束手就擒吧,如果不想被弩射成马蜂窝的话。”沈玉璋如是说道。
“我凭什么要投降?”沈玉璃说完,天空中忽然升起一枚火星,噼啪一声炸裂开来,绽放出一朵烟花。这正是纪姝所发出的信号,表明她已经接应到了纪廷珪。不过这个信号并不是只有这一个含义。“现在大山寺外有一千人马将此处团团围住。如果你执意要取我的性命,就请当我的陪葬吧。我不怕死,你呢?”
沈玉璋犹疑不定,觉得整整一千人的行动,自己手下的探子应当不会没有察觉,事前一切正常,山门外怎么可能突然冒出如此多的潇湘社众?过了会儿,有名弟兄从门外进来,跑到沈玉璋耳旁低语:“山门外却有枪矛刀剑如林,目测应当不下**百人。大哥,我们现在手头可用的弟兄不及他们两成,是否”沈玉璋不甘心地叹口气,道:“看来我们的大事还是不得不一拖再拖,从长计议了。你和月儿先带人逐次从后院密径撤离,注意不要引起敌人警觉,我随后跟上。”
“明白了。”那弟兄便冲甄华月使个眼色,二人悄没声地退入大雄殿,从大殿后门步入后院,引着兄弟陆续撤退。
沈玉璃环顾四周,的确看出屋顶上的弩手稀疏了些,当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她轩轩甚得地冲沈玉璋拱手,摆出标志性的微笑,用嘲弄的语气道:“奴家恭送大哥。”
“下一次,可就没那么容易了。”沈玉璋回敬一句,旋即也撤入大殿,自后山密径逃离了。
敌人全数撤退,沈玉璃长出一口气,收起卷寒剑,不忘有礼有节地与老和尚告别。老和尚自然是一脸尴尬,心里叫苦。
而沈玉璃悠然自得地离开大山寺,走出山门,复百余步,迎面碰上了前来接应的纪姝、罗邦彦及暴雪坊点检等人。
见沈玉璃毫发无伤地回来,众人都松了口气,提着的心也放下了。只是纪姝适才看见伤痕累累的父亲,已经哭了一通,现在眼睛还是红的。
沈玉璃安慰道:“姝儿,别哭丧脸了,我给你爹爹看过了,他受的都是皮肉伤,好好休养月余就没大碍了。你这回布的疑兵之计还算有用,回去大大有赏。”抚慰完纪姝,她又转而向暴雪坊的一干人道:“此次全身而退,也多亏了你们,有机会我一定在总坊主面前替你们多美言几句的。尤其是你们姐俩。”
婴灵姐弟毕恭毕敬,姐姐更是欠身施礼:“沈社主不怪罪我们当初受庞任重之命,刺杀张副社,我们就感恩戴德了。”
“嗨,你们是暴雪坊,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并不值得怪罪,过去的事就不要再提了。现在赶紧回府城先给纪大哥疗伤才是最要紧了。”说完沈玉璃吹声哨,唤来一匹通体火红,唯四蹄金黄,犹如踩在朝霞云端的骏马,这便是她的坐骑修罗了。她一脚踩在马镫,刚准备上去,却忽然表情狰狞,牙齿磨得嘎吱直响,随即两眼一闭,摔到在地,不省人事了。
罗邦彦吓得赶紧过去探鼻息,发现还有微弱的气流进出,便知没死,稍稍放心。只是他很奇怪:“方才沈社主还精神抖擞,怎么突然坠马昏迷?”
“呃”纪姝也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是闪烁其辞道:“她是那个你懂的总之赶紧把她送回木兰居好好静养,过个三五天自然痊愈,跟没事人一样。”
罗邦彦恍然,便不再多问。
过三五天自然痊愈,跟没事人一样。这是纪姝根据经验说的。但问题是,沈玉璃被送回木兰居寝室后,静静躺在榻上过了好些天了,还是除了呼吸什么动静也没有。
这下众人慌了。罗邦彦怀疑沈玉璃是那日在大山寺内与沈玉璋等搏斗时受了内伤,他建议不如就让替纪廷珪疗伤的郎中过来替沈社主瞧瞧。但纪姝摇头拒绝,她这样解释:虽说沈玉璃女扮男装的事情在军社大会上被揭露了。但其实对于世人来说,毕竟只是个传言(那个年代通讯不发达)。可如果让一个江湖郎中直接替她医病,郎中当然会明白其中奥妙,走出去后嘴没把门的,你就算给他封口费,难保他不会四处宣扬,到时候情况就无法控制了。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我头一次见到有人因这种事痛到昏厥,我怀疑她有痼疾,寻常郎中医不好,得寻良医仔细拿捏。”
于是他们特地将几位常驻潇湘社岳阳园的专职名医从岳州请来,到木兰居替沈玉璃把脉。按理说这些名医从业多年,只要不是太过麻烦的疑难杂症,都不存在太大问题。可这些名医也诊断不出个所以然来,但有一个脸色阴沉地在纪姝耳旁悄声说了一个字:“癌。”
“什么?”纪姝没有理解。
“卫济宝书中提过此疾,譬如乳癌,四十岁以上十愈四五,若腐漏者三年死。小人怀疑,沈社主患的是宫癌。”
纪姝想了想,沈玉璃今年四十有三,而她曾听云梦提过,沈玉璃也的确是这些年疼得越来越厉害,保不齐真是如大夫所说的“宫癌”了。纪姝急问:“那敢问大夫可有药医?”
大夫摇头沉吟:“此乃绝症,无药可医。”接着他像是随口一提道:“而且沈社主年过四十却容颜不老,仍好似二十七八年纪一般,寻常人会觉得这是好事不免艳羡,但其实过于年轻尤其是妇人,更容易诱发癌症。”最后他又补充说:“这些也是我从别处听来的,纪录事不必全信。”
纪姝却听得入神,问郎中:“敢问大夫,您这些话具体是听谁说的?”
郎中道:“还是很多年前的医者大会上听一个姓陆的狂妄郎中说的。”
“姓陆的狂妄郎中?”纪姝正在思考,有社众来到木兰居,说有事禀告社主。
纪姝道:“现在社主正在休息。这里我最大,你跟我说就可以了。”
社众道:“也不是特别重要的事。前些日子沈社主吩咐将捕获的万羽堂余孽押解到鄂州,现在已经带到了,正关押在分社大院的柴房里。”
第四〇五章疗法之争()
却说木兰居外进来一社众,对纪姝通报说前些日子沈社主吩咐将捕获的万羽堂余孽押解到鄂州,现在已经带到了,正关押在分社大院的柴房里。纪姝觉得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便吩咐他把人看好就行,具体等社主日后发落。
那社众得了指示并未退下,又说了另一件事:“只不过这些万羽堂的人里有两个老头不太好处理,一个嚣张跋扈,说自己曾给张副社解过毒,另一个称自己是建康府神医,与万羽堂并无瓜葛。”
“有这回事?那两个老头叫什么?”纪姝问。
“两个老头都姓陆,看样子或许是兄弟,但二人并不和睦。”
纪姝一听姓陆,还自称神医,嘴都要笑歪了。保不齐真是那对神医兄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她即刻吩咐:“速速将那两位搬出柴房好生招待,请到木兰居来。”
社众马上回去遵照纪录事指示去做了。事实证明,有一样好手艺,到哪儿都吃得开。
纪姝等候许久,那社众又来了,但却没有带来两位老郎中。他道:“那两位郎中光自己吃好喝好不算,还要我们把他们的两个学徒也一并放出,才肯到木兰居来。”纪姝恼了,叱道:“学徒一并放了不就得了?这点事还要上报,不会动脑筋的吗?还不快去!”
社众领命赶忙再次回去。到了这天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陆天遗陆天留两位老中医、老专家终于在一路的斗嘴后,来到了木兰居。他们二人在观念上又诸多不合,尤其是陆天遗向来比较激进,在他眼中就连想给曹操开瓢的华佗都不过尔尔。
然而,二人在给沈玉璃初步诊断后,首次达成了难得的共识:痼疾难救。
就连狂妄的陆天遗也面沉似水,无有良方。
从绝望到满怀希望,再到绝望,这是纪姝一天之内所经历的。但她不甘心,如果沈玉璃真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