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枪社全员应当都在天平村坞堡才对,为何现在他们的社主、副社都出现在鄂州府城?而且,既然连当家人都在,那表明社众们也少不了。还未完全想通,沈玉璋就下意识地叫了声:“撤!”
众人听命,准备抽身而退。
褚连海对着距离自己最近的人上前就是一个突刺,当场将其搠翻,把尸体甩下巷中,又正好砸倒一个想跑的人,罗邦彦抢上前去,一枪将那人结果。同时,两侧墙上冒出许多枪尖,刺伤了一些人的脚踝小腿,将他们带倒,枪社成员翻上屋顶,将这些摔倒的人悉数杀死。
不过他们的战果也就到此为止了,杀了十名刺客,但为首的沈玉璋及叛徒翠微和李检深都未擒住。
在给每具尸体上都补上一枪后,枪社成员朝沈玉璃聚拢过来,罗邦彦放下武器,单膝跪地拱手道:“沈社主,我等因害怕惊扰敌人,故而远远跟随,没有第一时间赶到,致使还望赎罪。”
沈玉璃靠墙坐着,抱着奄奄一息的云梦,神情落寞。她摇摇头道:“不怪你们。怪我。”
罗邦彦等人不免有些不解。
云梦尽可能地紧握住沈玉璃的手,眼神中满是不舍,她气若游丝,用微弱的声音给予最后的叮嘱:“您不是我的亲娘,但远胜我的亲娘。我走之后,您一定要、一定要记得照顾好自己”言毕,她的手彻底失去了力量,滑落下去。
沈玉璃似乎在竭力压抑着某种情绪,她自言自语道:“如果我一开始就教她一定要为我而死的话,那么或许她还能自私一点。我错了,我从一开始就错了”沈玉璃觉得鼻息都滞涩了,只能微张着嘴,勉强呼吸。她抿上眼,试图兜住那晶莹的液体,但钻石般的眼泪还是滚下脸颊,连成了两条剔透的线。
“为什么,为什么”沈玉璃发问:“为什么我所珍视的人最后都会离我而去?”家人、朋友、知己,她一路走来,已经失去了不知多少。只有自己最清楚,她平常挂在脸上那标志性的亲和微笑,不过是对内心柔弱部分的一种掩饰,
“难道这就是宿命,这就是我的宿命,我们家族的宿命吗?”沈玉璃很想嚎啕痛哭一回,但她又不能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只能饮恨吞声,黯然哽咽。
“沈社主,还望节哀啊。”罗邦彦见她如此,也只能说些勉强安慰,但其实根本起不到安慰作用的话。
“不,这不是宿命。”沈玉璃又推翻了自己的论断,道:“这是报应。”她问罗邦彦:“昌隆,你说这是不是我过去做的那些坏事的报应?”
罗邦彦没有立刻回答,斟酌一番道:“凡事没有绝对的好坏。世人都把我们当做十恶不赦的野心家、阴谋家,但他们根本不知道,我们到底在为什么而努力。他们也不明白,我们为了实现自己的目标,究竟背负了多少。沈社主,夜深了,先回去吧。”
几天后,城郊田野旁墓地,一座新坟垒起。由于时局特殊,没有吹鼓手、没有大排场,只有简单的洁白纸花,为一名如白纸般纯洁的女子送行。
葛复恭只看了墓碑上的刻字一眼,就远远走开,独自一人坐在田埂上,拿出一方手绢睹物思人。他捂着心口,清楚地认识到,喜宴不会有了,长辈的祝福语也不会听到了,往后他这一生,都有可能就这么孤单地活下去了。
而顺道为云梦送行的罗邦彦看了看墓碑上的名字,问沈玉璃:“原来她真是你捡回来的?”
沈玉璃道:“她当初年纪太小,只记得自己的姓,不记得名字。正好我又是在洞庭湖边上遇见她的,所以直接起名云梦了。唉——”回忆涌上来,她不禁叹了口气。同样以地方起名的还有一个在山脚捡到的,只可惜那一个是白眼狼。她不愿再回顾那些伤心事,换了个话题,问罗邦彦道:“我还仔细没问你,那一日你是如何能赶过来救我的?”
罗邦彦道:“原本我在天平村驻守,正巧那天当值的是前去刺杀你的一个师弟。我有事吩咐他,找不见人就到处询问,一问同宿的人才知他去了府城。他做事不够仔细,枕下压了一张与章公子来往的字条叫我发现,我才带着人赶来,再晚一分就关城门了。我原本想赶到木兰居提醒你,却看见你的马车已经出发,又见两个鬼鬼祟祟的人接头,通风报信,怕有所惊动,才远远跟在后面的。”
“原来是这么回事。”沈玉璃思忖道:“沈玉璋竟然正大光明地招纳了江陵派的人,早知道当初就应该更狠一点,把江陵派的人全都——罢了,这也不切实际。哎,对了,纪廷珪呢?”她终于意识到这几天一直有个人没有露面。
旁边有个随仆搭茬道:“禀报社主,小的听说纪管领因为女儿病重,急急忙忙回岳州探视了。”
“纪姝病重?”沈玉璃狐疑地皱起眉头。
正在这当儿,就听均匀的马蹄声从身后传来,接着三匹马发出嘶鸣停住,骑手下马走来。
一句似是惊讶又似是喟叹的话语发出:“云梦姐姐真的去了?”
沈玉璃回头看来人,奇道:“你不是病重吗?”
纪姝比她还觉得离奇“您看姝儿精神焕发,哪里有病重的样子?到底是哪个咒我的?”纪姝懂奇门遁甲,能掐会算,又曾佩戴过玲珑心一阵子,心智洞开,近日算到鄂州将有不平事发生,社主及随行恐有不测,故而急忙赶来,只因路上贪睡,耽误了几日,来到府城郊外时却已是物是人非。
沈玉璃道:“你没生病,那你爹急急忙忙赶回岳州,究竟是——”
不用再多说了,纪廷珪定是中了人家圈套了。
沈玉璃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对纪姝说:“怪就怪你平常太淘气,总惹你爹娘担心,现在可好——”
纪姝担心道:“那爹爹不会有事吧?”
沈玉璃用目光反问她:你不是会算卦吗,给你爹算一算不就了然了?
当然,用不着纪姝摆开图算卦,就有人告知了相关讯息。一名管事找到沈玉璃,将一枚飞镖及字条递给了她。沈玉璃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欲救纪廷珪,今夜戌正一刻只身至大山寺赴会。
沈玉璃大声斥责纪姝道:“你看看,若不是你平时太让人淘神,至于如此吗?”
纪姝既愧疚又有些不甘地垂下头,任她指责。
沈玉璃叹口气,又转而道:“不过起码能知道,你爹他至少有一半的可能还活着。”如果沈玉璋没有对昔日王佑经一事耿耿于怀的话。后半句话她没敢说。
罗邦彦也看见字条,对沈玉璃道:“让你只身前去,这不摆明了是要害你吗。”
沈玉璃神色凝重:“那我也必须要去,纪廷珪是我大哥,又是姝儿的父亲、玥心的丈夫,如果不去救他,那我对不起任何一个人。伯父、父亲、母亲、姑姑、师傅再加上女儿,我已经失去太多了,我怕我承受不住再失——”沈玉璃话到此处赶紧掐住,她就连一句不吉利的话都不敢说。
罗邦彦道:“他让你只身去大山寺,但并未说不可以让随行候在大山寺外啊。一个人去,双拳难敌四手,更何况章公子的那帮人都不是泛泛之辈,必定凶多吉少。随从是一定要带的,只是不要让他们太早暴露就行了。”
沈玉璃深思熟虑后道:“昌隆说的对,一个人去不光是对家人不负责任,更是对整个潇湘社太不负责了。只是你们运筹帷幄、冲锋陷阵皆能胜任,唯独隐匿潜行不是长项——”说着,她忽地想起了一群人,那帮下三路的歹人可偏偏擅长化身隐夜无常,夺人性命。
“姝儿,你想救你爹吗?”
“当然。”纪姝点头。
“那你想尽一切办法,速速请暴雪坊抽调全部可用人手,务必在酉时前集合供我调遣。”
第四〇二章大山赴会()
大山寺位于鄂州南大山村飞鹅岭,乃唐代鄂东南五位祖师之一——玄帝*的开山道场。其历代香火隆盛,影响久远。
咸宁、武昌、大冶、鄂州内湖水上运输之最大船舶码头,名人游士赞曰“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大山寺是当年大冶西四乡之名胜,南来北往商旅贾客、文人名士景仰之所。而且此处无闹市之喧扰,却有交通便利。寺院依山而筑,三面环水,远望可见北面之长江一线贯天,远山千奇百态,如烟似黛,别有风趣;近观湖光荡漾,水鸟翔集,丘陵田野、湖渠塘堰,错落有致。春天百花盛开,碧绿遍野,盛夏青荷满湖,粉莲如玉,景色十分迷人,令游人流连忘返,驻足长思。飞鹅岭山虽不高,却有苍松翠竹掩映着条条通函曲径,既清静优雅,又免却了游人登山之累,可谓雅趣独具。登临山顶,恰如骑上飞鹅,徜徉湖光山色之间,有飘举欲仙之美感。
只不过,今夜前去大山寺的沈玉璃,却毫无欣赏风景的心情。
走进山门,和预想的刀剑相向截然不同的是,迎接她的却是一个提着灯笼,白须垂腹,面色红润的老比丘。“女施主您来了,贫僧在此恭候多时了。不瞒您说,乍见女施主,贫僧还误以为令尊再世了呢。”比丘应当是知道沈玉璃身份的,他看见男装打扮的人走来,却依旧称“女施主”。
沈玉璃问:“沈玉璋在里面吗?”
比丘摇头,但却不是否认,而是想纠正她的称呼:“沈玉璋乃是您的长兄,您直呼其名,似乎于礼不合。”
沈玉璃觉得自己还轮不到一个比丘僧指指点点,不悦道:“我怎么叫他与你何干?”
僧人叹息道:“潇湘沈氏代有兄妹,本应该都是骨肉相连的情分,为何偏偏你们二人势同水火?可惜可叹啊。”
“因为他总是惦记着本不属于他的东西。”
“此言差矣,”老僧道,“章公子身为长子,理当继承家业,沈氏的一切,本应就是他的。”
“放屁!”沈玉璃厉声叱道:“潇湘社能有今日,他可曾出过一毫一钱?他可曾拼过一刀一枪?他可曾死过一亲一故?休要再以男尊女卑来压我。不要忘了,他那死鬼老娘与先父不过露水情缘,连个妾室都算不上。更不用说潇湘社并不是我一个人的,凭什么拱手相让?仅仅是因为他是先父的私生子吗?私生子连家谱都没资格上,也配和我争?一边凉快去吧!”
沈玉璃直言不讳,令老僧顿时面如土色。她见僧人停止了语言战术,便命他道:“不要耽误时间,快快带路吧。”
老比丘哪里还敢怠慢,手拿灯笼头前带路,将沈玉璃引入寺院,穿过院子,进了大雄宝殿。殿内灯光明亮,几个寻常模样打扮的人正跪在蒲团上,面朝佛像,双手合十默诵着什么。
老和尚对沈玉璃解释道:“因为这几位是贵客,所以众僧特地腾出宝殿,都去了禅房修行,”
沈玉璃没有搭理他,而是盯着蒲团上的五人良久,方才发问:“你们把纪廷珪绑在何处了?”她连问三声,五人置若罔闻,引得她大怒。沈玉璃不忿,当时就想以卷寒剑想威胁,但她刚拔出三分之一的剑身,就理智地准备放回鞘里去了。
恰在此时,身背后有一女子声音对她说:“佛门圣地,夫人怎能妄动刀兵?更何况您出手前,就不好好考虑考虑自己此行的目的了吗?”
沈玉璃收剑转头,看向身后之人,却见得一个双臂抱着一柄宝剑,交叉于胸前的绿衣成年女子,该女子喜怒不形于色,玉坯的脸上五官好似刀刻,浑身气质如深谷幽兰,雪中傲梅,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势。
“你是何人?”沈玉璃问。
“绍兴甄华月。”女子答道,接着她又补充说:“另外你应当称呼我为嫂嫂。”
沈玉璃对甄华月的言辞嗤之以鼻。她就连大哥都不认呢,又怎么可能会平白无故叫一个陌生女子为嫂子?她也没工夫寒暄,直言问道:“我纪大哥人在何处?”
甄华月仰头朝上示意一下,沈玉璃也抬头看去,正见得纪廷珪被反手绑着,身躯平行于地面,由数股绳索吊在大梁上,嘴里还塞了一块布团。而且沈玉璃抬头看的时候,明显感到有什么液体落在了脸上,她顺手一抹,发现竟然是血!
甄华月轻描淡写地说:“纪管领不愧为你的臂膀,为了擒住他折了我们好些弟兄。由于他不愿意配合,所以我们只得采取一些比较野蛮的手段。”
沈玉璃怒而讽刺道:“佛门圣地,不能妄动刀兵。那你们的所作所为,放在大雄宝殿上又显得合适吗?”
甄华月道:“看得出来,你是个重实际的人,此次按我们的条件只身前来,无非是想救纪廷珪。既然如此,我也就不跟你唇舌往来了,直接告诉你吧,现在摆在你面前的有两个选择,一是配合我们,我们便放你纪大哥走,二是不配合我们,我们的杜鑫兄弟便会割断绳索,让纪管领直接往生。”
这时沈玉璃才注意到,大梁上居然还坐着一人,鬼头鬼脑,一副机灵鬼精的模样。
“怎么样叫配合你们?”沈玉璃问。
“这个简单,”甄华月脸上浮现出淡淡的微笑,道:“在我们面前,拔剑自刎。”
沈玉璃不免瞪大了眼睛。尽管她知道孤身来大山寺,就是自投罗网的,但没想到这帮人竟然欲坐享其成到这种程度。
甄华月对沈玉璃的神态早有预料,她轻扬嘴角,挖苦道:“一命换一命,不是很合算吗?你不是一向很看重朋友和下属的吗?难道说只有他们能为你赴死,而你却不愿意替他们牺牲?”
沈玉璃也没有问不配合会怎么样,因为不用问也知道,如果她不配合,无非是纪廷珪做自由落体运动,而她将深陷不计其数的高手围攻之中,死在刀兵之下。
甄华月道:“我不会给你太长时间考虑的,因为官人的耐心是很有限。而且——绳子也不是很结实。”
*唐代鄂东南五位祖师即是大山寺玄帝、五卦山五龙、白雉山义崇、天台山光柱、东方山智印。
第四〇三章意外之举()
却说沈玉璃明知凶多吉少,但为救纪廷珪,依然孤身进入大山寺赴会。其他的情况她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沈玉璋这帮人居然懒到不肯亲自动手的程度,要求她拔剑自刎。
笑话,堂堂潇湘社社主岂能轻易自戕?沈玉璃心里当然立刻拒绝了。做你的大头梦去吧。她如是想道。
可甄华月言明:“你若不死,纪廷珪不活。”
沈玉璃又抬头看看被吊在梁下的纪廷珪,眉头一皱,问甄华月道:“我又怎么知道,纪大哥现在是死是活?”
甄华月冷冷一笑,冲梁上杜鑫打了个响指。杜鑫立刻扯动一根绳子,纪廷珪嘴被布团堵着,还是发出了呜呜的痛叫声。
沈玉璃马上喝道:“你们在干什么?”
甄华月道:“你不是想知道他是死是活吗?现在应当了然了吧。放心,那条绳子只是套着他一根脚筋罢了,伤不到性命的。”
沈玉璃气得腹痛,只觉肚子上有一把锥子往里面拧一般剧痛难忍。她拄着佩剑,左手不自主地捂在了小腹上。她这才想起来,今天是五月十五。过去每月的十五前后,云梦都会熬制姜枣红糖水给她喝,还用各种手段严禁她饮酒饮茶。一想到往事与故人,沈玉璃就不光是腹痛了,她连心也一同绞着疼。
甄华月问:“你现在想好了吗?若想救纪管领,就即刻自刎吧。”
沈玉璃清楚,就算她现在自裁,也不能保证纪廷珪就能活着回去,于是她挑衅般地冷笑道:“这么想要我的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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