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异于中间那人的英姿容貌,看着他朝前走了几步,拱手道:“在下潇湘社社主沈玉璃,见过诸位哥哥。”
狄万英第一眼看见沈玉璃的时候,就不免一怔,再等对方说出身份姓名来,更是愕然。不光是他愕然,狄千慧和花宗训也一齐震惊。因为沈玉璃的这张脸,不就和章公子一模一样吗?狄万英试图与沈玉璃对视,但对方似乎根本没在意到他,反倒是和其他一些支持潇湘社的军社头领点头致意,而后径直朝右侧前排座位走过去了。不、不对,个头身形明显不同。沈玉璃的身材要矮于章公子,体型也更瘦削,他们两个不是同一个人。
“我的目的,就是想请狄门主,在下一次看到这张脸的时候,将最锋利的刀刃插入他的胸膛。”
“你居然是想让我杀了你?”
“我明白了。”狄万英自言自语。狄千慧低声问:“大哥明白什么了?”狄万英示意大妹贴过来,他耳语道:“章公子不姓章,而是姓沈。”狄千慧略微颔首:“妹妹也是这么想的。”
再看沈玉璃,迈着轻盈的步伐到了张天锋给他索来的座位,转身顺势一滑,就几乎瘫坐在椅子上,显得十分惬意。沈玉璃微笑道:“未进门之时,还听见堂内传出笙箫管笛,雅音悦耳。各位该干嘛干嘛,别因为我而忘记了玩乐呀。”
刘焱冲沈玉璃拱手致意,道:“上次军社大会还是在八年前,那一次老夫就未能得见沈社主,今日终于见到您的庐山真面目,真是三生有幸啊。”沈玉璃回礼道:“刘总社主客气了。不知今日刘总社主将我们天下所有军社头领召集到此处,所为何事啊?”刘焱笑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看诸位为了保境安民、维护大宋江山社稷劳心劳力,辛苦了,想让大家到一块儿聚一聚,顺便也可以深交一番,做一做朋友。”
沈玉璃哑然失笑:“若论朋友,沈某的朋友也算不少;不过嘛,仇人那也挺多。”说着,他看向其他军社社主,剑一般的光芒从眼中射出。诸社头领被此等目光一扫,顿觉体内的某些血液忽地窜起,几乎要愤然暴起。然而他们又觉得那瘫坐在椅子上的人仿佛是万仞高山,自己的气势被压得散发不出一丝一毫。但对方又展颜一笑,瞬间拂去了他们心中的不忿之气。有的人心中暗暗叫奇:为何沈玉璃冲自己一露笑颜,心中的火气就霎时退去一半呢?
刘焱呵呵笑笑,道:“既然沈社主喜欢交朋友,前些日子有位江湖侠客求见老夫,想请老夫借军社大会的机会,帮他引荐一番,沈社主意下如何呀?”沈玉璃稍稍坐端正了些,道:“江湖人?这么想认识我,都劳请刘总社主引荐了,我岂有不见之理?不妨将他请出来吧。”刘焱会心一笑,对身旁的薛方易低语几句,薛方易便转到后头,将早已在此等候多时的人请了出来。
待那人走到堂中,沈玉璃脸上那标志性的微笑消失不见了。
“沈社主,少游居一别,尔来七载,别来无恙啊。”章公子如是说道。
看着那张戴着铁面具的脸,沈玉璃假装不识,道:“敢问阁下是哪位好汉?”章公子解下腰间佩剑星灵剑,举在面前,稍稍拔出几寸,露出密布花纹,内含异材、光照下如繁星点点的剑身道:“看见此剑,沈社主不会还想不起来吧?”沈玉璃觉得也没太大的必要装傻充愣,便说道:“原来是章公子,请恕沈某眼拙,一时没认出来。”
见沈玉璃承认了,章公子相当满意,又朝张天锋示意:“您还记得这把剑吗,伯父?”
张天锋原本只是默不作声地坐在那里观察章公子,看见过去见过的星灵剑时他还算平静,但听到对方那句话最后的称呼,他不免精神一振,警觉起来。沈玉璃当然也听到了那个称呼,他朝章公子投以侵攻的目光,仿佛带去了一句疑问:你究竟是谁?
张天锋道:“这位公子,你意在与我们社主结交,总带着铁面具不露出真容,有些不合适吧?”章公子道:“在下年轻时曾经因意外而毁容,所以才长年以铁面具遮面。若是贸然拿下来,露出骇人的丑脸,恐怕惊吓了在座的诸位。”张天锋自然不相信:“是么,老夫胆子就是吓大的,你尽管把面具拿下来吧。”章公子轻笑,非但没有答应张天锋的要求,而且还说了这样的一句话:“与我的长相相比,恐怕沈社主的真容才更让人有兴趣吧?”
沈玉璃微微蹙眉,虽仍有些困惑不清,但凭着灵敏的直觉,她的潜意识已经明白了些什么。“你以为我是易容?”他如是问道。
章公子道:“在下并无此意,但沈社主若如此说了,在下心存疑惑,不吐不快。”沈玉璃便问:“什么疑惑?”章公子说:“若我没有算错,沈社主今年应当已经有四十岁了,但看起来似乎太年轻了点?而且四十岁的男子,胡须不应该只有嘴唇上这么一撮吧?”他说着,手捧着自己下巴长着的半尺长的胡子比划了一下。
章公子提到这两点,在场众人也不由得产生了和他所说一样的疑问。沈玉璃只当没有人盯着自己看,他只管直视章公子说道:“阁下不用拐弯抹角,沈某是个直人,你想表达什么就直说吧。”章公子觉得此话可笑,你还是个直人?好吧,你说自己是直人,我也就直说了:“沈社主,您嘴上的那撮毛不会是假的吧?”
章公子没想到的是,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沈玉璃的左手早已悄悄摸出袖中一根针打了出去,不偏不倚正好削断了他脑后扎着面具的细线。当“咣”一声,面具落地,沈玉璃才明白,凭章公子的反应速度,他只能是故意不去接住下坠的铁面具的。
沈玉璃平时脸上总是波澜不惊,但今天他几乎将过去几年积存的情绪全数释放在了吃惊上,尽管表面上看,他顶多只是眼睛瞪得格外大了些。沈玉璃险些将那个字吐出了口:爹不,不是爹,爹早就去世了,即便活到现在也应当和伯父差不多老了,难道他是
章公子也不去捡面具,只是立在原地,发出近似于遗憾的苦笑,道:“沈社主,你看我这个大哥和你长得像不像呢?”
霎时间,堂内一片哗然,议论纷纷。众人都不敢相信,沈玉璃竟然有一个哥哥,而且他还不认识这个哥哥。
刘焱高声叫道:“诸位请安静,听章公子、不、沈公子说完他的话。”
待堂内声音渐渐低了,章公子,现在是沈公子才继续说道:“各位可能有所不知,先父鄂州剑社社主沈天扬先后有数个妻子,而在下乃是他的嫡长子沈玉璋。当年,鄂州剑社陷入低谷,先父先母逝世之前,将他们的佩剑留给在下,即卷寒剑与星灵剑,意在命我继承家业,重新恢复沈氏一门荣耀。然而没想到的是,在那种危难时刻,我却遭遇亲人暗算,流落江南。”
“胡说!”张天锋握着太刀柄朝地上一杵,喝道:“我与凌升乃结义兄弟,二人之间无话不谈、无事不说,可我从未听他讲过还有一个儿子的事!”沈玉璋镇定自若,嘴角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微笑,他俯身轻语,故意问道:“伯父觉不觉得说错了什么话?”张天锋被这么一问,回味了一番自己方才的话语,还真发现了失误。
沈玉璋冷笑一声道:“伯父上了年纪,就好好歇着颐养天年,莫要乱讲话了。”而后,他直起腰,走到大堂中央,向众人朗声道:“如诸位所见,在下与先父容貌一致,有前辈应当能分辨得清。昔日,在下的伯父张天锋贪眷权谋,不顾长幼情分,与沈玉璃合谋将我逐出宗族。虽是重建鄂州剑社,但早已与先父初心不符,先是改剑社为潇湘宫,而后又转为潇湘社,在贪官污吏的羽翼下,兼并侵攻其他军社,愈发坐大,致使怨声载道。而今潇湘社聚众六十余万,势力囊括荆湖两路,还不知足,继续对其他乡社威逼利诱,欲进一步壮大。而且早在淳熙七年,就主办军社大会,在九里香堂恫吓诸社头领。我且问伯父,你们是不是觉得庙堂太远,而洞庭又太近了呢?”
胡说,全是胡说。沈玉璃心中暗骂:我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遑论与伯父一同将他逐出宗族了,保不齐他是个私生子。更可笑的是,当年父亲去世,剑社覆灭,逃命还来不及呢,谁有空贪权?只可惜时间过去太久,只能任他胡说了呗。
沈玉璋问了伯父,张天锋不作声,他便又走过来问沈玉璃:“你说呢?二哥——不,应该是大妹。”
沈玉璃将目光聚焦到沈玉璋的双眼,两人激烈交锋。
这时座位离得近的就有人疑问:“章公子、不、沈公子,你怎么称呼沈社主为妹妹呀?难道他是女人?”
“是与不是,其实也不重要。”沈玉璋端起沈玉璃旁边茶几上一杯满满的茶水,冲沈玉璃露出志在必得的微笑,道:“我还是先叫你沈社主吧。沈社主,来坐了许久,想必口渴了吧,为何这杯茶一滴未动?作为大哥,给你一杯茶喝,你不会拒绝吧?”
沈玉璃瞥了眼沈玉璋手中的浓茶,知道喝下去意味着什么,不由自主地咽了口紧张的唾沫。他在家里,清茶都是挑日子才喝,平时更是只喝热水。一杯浓茶下肚,倒不是怕有毒,而是会影响健康,严重点,今天是廿三,是身体刚刚经历完每月定时不适的第三天。
沈玉璋又道:“大哥请你喝茶,你打算真就坐着不动干瞪眼吗?”
沈玉璃一咬牙,不顾张天锋眼神的劝阻,就接过茶杯,将一杯浓茶一饮而尽。她轻咳了两声,将茶杯放回原处,冲沈玉璋彬彬有礼地一笑,但同时又极具挑衅意味,道了一声:“好茶。”沈玉璃表面上很轻松,实际上身体已经对这一大杯又凉又浓的茶产生了反应,再加上心里想着,她愈发觉得小腹下坠,胀痛难耐。
张天锋自然清楚侄女的感受,对她悄声低语道:“待会儿若有什么事让我们来,你不要硬撑。”
“嗯。”只一声,张天锋就听出来沈玉璃音调异常,不用说,此刻她正忍受着别人无法替代的痛楚。而张天锋不知道是,沈玉璃已经出现比疼痛更糟糕的事情了。
“云梦。”沈玉璃唤大丫鬟俯首耳语几句,云梦脸上亦浮现出惊惶神色。
“您现在怎么办?”
“不要紧,衣服厚,另外平时习惯穿深色外衣,这会儿显出来有用了。”沈玉璃抿了抿发白的嘴唇,反倒是她来安慰云梦。现在百十号人盯着自己,她连动都不能乱动一下。
沈玉璋立在面前,看着沈玉璃将浓茶喝光,原以为这个难题已被对方化解,他都开始打算实施真正的计划了;但当看见沈玉璃脸色苍白,他方才意识到,本是一杯随手拿起来的茶,却起到了非比一般的作用。他暗自窃喜,又对沈玉璃道:“大妹,茶也喝了,还是继续说正题吧。”
“谁是你大妹?”沈玉璃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一杯茶破了功。她相当不忿,岂能轻易认输。
沈玉璋心中的佩服之情也油然而生:好,你有硬骨,我也有牛刀,时间很长,咱俩骑驴看账本——走着瞧。
第三一九章一念胜败()
“潇湘社聚众六十余万,势力囊括荆湖,这是任一个军社、包括天下第一大社忠义社都没有过的。我的疑惑是,即便是重振家业,也不用发展如此庞大的势力吧?”沈玉璋的话语,字字如刀,几近直白地将他的、乃至全体军社头领的意思表达了出来。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你们潇湘社,是不是想造反?
沈玉璃对此心知肚明,她反问道:“阁下不必如此咄咄逼人。我潇湘社发展至今十余年,从未有过违法乱纪的行为。你所说的这些话,未免耸人听闻,我想你不是一般的用心吧?”沈玉璋笑道:“我说的话耸人听闻?恐怕并不是。二位,请出来吧。”他说完鼓了两下掌,堂后传出了好似木杖拄地的声音。
一众人看去,却见一个戴着铜面具,只露出双眼,左腿扭曲、右腿以木为假肢的独臂人一步一挪地走了出来。跟在后面出来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却见他头顶金叶冠,身着对襟袍,人高马大,威武不凡;虽说上了年纪,但此人头发乌黑,唯两鬓到耳朵上方各有一道白。众人见了前一个还不知是谁,但后一个许多人都与其有过交往,当场便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号:“庞少社主。”那后一个出来的男子不是旁人,正是庞知远的儿子、买马社的少社主庞任重。
庞任重并不认识沈玉璃,看见她时只是惊讶于她与沈玉璋容貌好似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再等见到张天锋,庞任重几乎往后跳了半步,方才立稳。
居然没死,命真大呀。见到庞任重,沈玉璃心中暗想。
这时沈玉璋道:“六年前,潇湘社欺压买马社,买马社不忿,在汉水与你们展开恶战,数千社众葬身鱼腹。那一战之后,你们总算是拿下了襄阳府全境,想必沈社主为此欣喜若狂了好几天吧?”
很快,沈玉璃便对此做出了应对的招数。“靖康二年,金兵南侵,买马社于黄河南岸屯兵,闻金营鼓声如雷,彻夜不止,次日南岸一人不剩。”这是买马社的老耻辱了,即便没有亲身经历过,庞任重脸上依然是一阵青一阵红,引以为耻。沈玉璃十分满意,继续娓娓道来:“绍兴年间,买马社止余三千众南渡襄阳,屡屡不应岳武穆征召,畏于公斗却衷私斗,兼并小者社团,一时兴盛,其已故社主庞知远亦被称为庞半城。然绍兴末,鄂州剑社兴起,买马社意图吞并,两社相伐不止,死伤不断,纵剑社灭,买马社亦元气大伤。后乾道六年,沈某立潇湘社,买马社听闻,当即召集人马,步步紧逼,意欲复灭,不留沈某及潇湘社一众庄户存生之路,乃招致天谴,买马社屡战不胜,战马丧绝,成真买马社也。而后,庞知远仍不知收敛,屡次挑衅,主动在汉水发起争斗,屡次袭击我潇湘社货运船队,杀害我社众数百人。沈某这才与社中元老一致决定反击恶行。此事是非早已由皇城司代表的朝廷方面盖棺定论,阁下重提此事,是以为大家记性不好,容易被你带偏吗?”
沈玉璃说完,张天锋也斥道:“庞任重,你那亡父作恶多端,一切结果都是咎由自取,上天留你一条命,是想叫你洗心革面重新做人,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庞任重是个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被沈张二人一说,哪里还敢吭气?更何况他现在势力已经没有了,更无底气与他们相争。估计沈玉璋也没想到,庞任重刚出来就被“击垮”了。但他不行,还有另一个人。那独臂独腿,皮肤一块焦黑一块暗黄、斑驳骇人的男子开口说话了,出人意料的是,他的声音极为清亮悦耳,仿佛在告诉别人,他曾是个一表人才的美男子,然而他的声音中又包含怨忿:
“如果说庞社主尚有几分他自己的过错,那白某怎么说呢?”
白某?沈玉璃微微眯了眯眼,而后猛然醒悟:白浪门门主白枫!
不错,又是个命大的。白枫的声音愈发悲愤:“我现在的模样,全是拜你所赐,倾奇公子段如青!你以为时隔多年,再换身装束,换副妆容,我就认不出你了吗?”白枫伸出不太灵敏的手指指着沈玉璃,恨不得句句泣血:“只因我白浪门与你潇湘社总社同在岳州,你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欲将我除之而后快。故先以美人计诱惑我,再挑拨第三人插足,教唆其用震天雷炸死我。可你怎么也不会想到,那枚震天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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