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边云道:“你是他堂兄,居然完全不在乎他的死活?”陈文瀚道:“我并非不关心他的生死,而是关心了也帮不上忙,还不如安心等着,他若造化大,自然能回来。更何况,就算他现在活着回来了,过了淮河,也不一定就死不了。”禹边云眉头一皱:“指挥大人此话何意?”陈文瀚苦笑一声,道:“禹先生难道还不知道吗?此次行动,完全是我们经世派的人私自策划执行的。”
“什么,你是说,皇上”
“皇上并没有下过任何关于此次行动的命令。而且难道你忘了,三哥说过,一旦我们暴露,宋金两国或许会以破坏和平的名义,对我们进行联合剿杀。”陈文瀚放下茶杯,叹口气道:“我本想一直瞒着您的,但现在动静越闹越大,不如以实相告,我也落个安心。”
第三〇九章迫在眉睫()
假的,都是假的,虚假的皇命、虚假的承诺。禹边云发出一声叹息,之后却露出仿佛对一切早已察觉的微笑,道:“我早就猜到了,没有圣谕、没有凭据,单靠一块皇城司指挥的腰牌怎么可能让我信服?尤其是后来又遇见了你,你们兄弟二人对此次行动的措辞总有偏差,还有零零散散的事情,不一而足,这些都足以证明,北上的行动纯粹就是一场骗局。”
陈文瀚疑惑道:“既然禹先生早已知道是一场骗局,却为何不揭穿,或是告知您的总堂主,一块儿退出呢?”
禹先生轻笑一声,道:“虽说是一场骗局,但我明白,有一件事二位指挥没有骗我。”陈文瀚明知故问:“哪一件事?”禹边云凛然道:“国家貌似安定,实际上内忧外患不绝。禹某‘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此匹夫之责也。”陈文瀚欣慰地点点头,赞道:“禹先生高义,陈某敬佩!”禹边云道:“陈指挥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不遑多让。”
二人互相吹捧一番后,有社众进来通告:“各位社主请二位议事。”
两人去了中央大帐,六位社主、包括负伤的郑继先在内都如热锅上的蚂蚁,满脸焦虑。
禹边云忙问:“各位社主不是安排妥当了吗,为何不多时又来找我们二人议事?”
登州社主周日月叫道:“祸事了、祸事了。上午俺不是派人去接应众弟兄家小了吗,有机敏的庄户回来告诉俺说,山东各州府的金兵正在逐渐汇集,光目前先头集结起来的就有三四万人,像是要有大动作呀!”
什么大动作?当然是打忠义社了。平时你们都躲在暗处放冷箭,现在主动冒头出来了,还搞这么大规模的集会,不打你们简直是傻子。
陈文瀚道:“诸位莫慌,可知那几路金兵是什么来历?”
益都社主覃关山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大火气,指着陈文瀚喝道:“莫慌?现在处于危险中的又不是你的家属,你当然不慌了!”常凯忙劝道:“覃哥哥别心急嘛,心急也解决不了大问题——陈指挥莫要介怀,覃哥哥就是这脾气,快人快语。”
陈文瀚也确实不在意,仍要问一问诸社社主,关于山东各州府金兵的虚实。
各社社主才冷静下来,暂时将家人的安危放在一边,说出他们所了解的金兵实力。山东各州府的兵马均不下两万,一般每州府的兵马中三成为金人、六成为汉人、一成为契丹人,其中战力最强的,莫过于那三成金人。山东各州府的兵马练度极佳,大多由完颜雍的八子潞王完颜允德统领。今年完颜雍的太子完颜允恭*刚死,同为乌林答氏**所生的另外两个儿子早卒,其余各子当中,最有才干的便数潞王完颜允德了。
禹边云道:“在金国的这几个月,常常听人议论潞王,其中不乏褒美之词。有机会的话,禹某还真想认识一下他这个人。”
“还是说正事吧,”陈文瀚道,“从此处到淮河有三百多里,我们即便接应家属,也可以在八天之内赶到。但问题是金兵的速度肯定会比我们更快,若想让大队及数万老弱妇孺安全抵达淮河北岸,最好的办法莫过于留下一部分人拖延金兵动作。”
闻听此言,众社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沉默不语。留下一部分人拖延金兵行动,意思就是留下一些人等死。毕竟在陈文溙的欺骗下,忠义社都认为楚州的大门已经向他们招手,谁也不可能心甘情愿地去当炮灰。
大帐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令人窒息,直到常凯的一句话,打破了这种沉重的气氛:“罢了,迟滞金兵行动一事,就交给常某吧!”
其余诸社社主都暗暗松了口气,然后表面上还要做足姿态。
济南社主朱炳道:“常哥哥,山东诸社,就数你东平分社与金人作战最多。而且此次战役的第一战就是在你的阳谷县打响的,现在还要抢着负责殿后,莫不是看不起俺们吗?”
常凯道:“既然朱兄亦有战心,不妨就与俺一同抵御金兵吧?”
“”朱炳默然稍许,之后哈哈大笑,道:“这有何妨?俺也是铁骨铮铮的山东汉子,还怕了几万金兵不成?”
常凯与朱炳各自遴选最为勇悍的社众各一千人一同向北行进,意在迟缓山东各州府的金兵。此次行动必定有去无回,但二人连同两千名忠义社社众还是义无反顾地踏上了通往地府的旅途,只为其他人南下争取时间。然而可惜的是,他们虽说能拖延一定的时间,但只能拖延一路金兵的动作。
就在常凯与朱炳二人携众北上之后不久,两名斥候先后两日来到大帐,通报侦察到的敌情。
“一股金兵约三万人正从西北方向朝此地进军。”
“有金兵万余,正从东北方向朝此地进军。”
金兵的确是汇集之后再行动的,但他们是济南、东平两府汇集一路,益都、登州一路,密州驻军一路,共三路做双掎角之势攻向忠义社驻扎地。常凯与朱炳拦截的,仅仅是密州那一路的万余人。
得知这些后,禹边云和陈文瀚也很难冷静下来了,现在忠义社社众的家属们身处的危险还算小的,这两万大队面临的危险更大。
禹边云问其他社主:“我们现在到哪儿了?去楚州要经过哪些地方?”
有忠义社元老道:“经过数日推进,我们目前处在黄子山,得向东过结冰的小河,越过啦子山及山脚湖泊沼泽,再往东南连过几座小山峰。若能与山东各州府金兵甩开距离,同时侥幸击败海州的金兵,方能安然到达淮河北岸。”
禹边云又问:“那各社弟兄的家小都行进到什么地方了?”
那年头没有手机没有gps,众人都只能说个大概。
陈文瀚思虑良久,忽地说道:“既然金兵的目标是我等大队,那不妨就在我们目前身处的丘陵低山一带干他一票!”
*完颜允恭:金显宗完颜允恭(1146…1185年)女真名胡土瓦,金世宗第二子,母为明德皇后乌林答氏。皇统六年丙寅岁出生,体貌雄伟、孝友谨厚。
**乌林答氏:金世宗完颜雍昭德皇后。
第三一〇章丘陵交锋()
紧锣密鼓地准备了两日后,两万忠义社社众总算在海州西北丘陵低山地带布置好阵型,静等金兵来攻。他们认为,己方的胜算就在于对本地地势比金兵更加熟悉。但当金兵前锋抵达防线外围的时候,他们才意识到,金兵其实也拥有同样的优势。
“老乡,你还认得俺吗?俺是和你一个村的刘二啊!”
“刘二,你怎么在这儿啊?你参军了?”
“是啊,混口饭吃呀。俺还没问你呢,你原来是忠义社的人啊?”
“俺从爷爷辈就是忠义社的庄户了。”
双方前排部队打了个照面,没有动起刀枪,反倒先寒暄起来了。金兵中的许多阿里喜都是山东当地的汉人充任的,他们奉命走在前头当炮灰,却见到了不少熟人,唠起了嗑。双方聊了会儿家长里短,那阿里喜劝道:“兄弟,别窝在这块儿待了。俺都听俺家主子说了,只要你们早点投降,上面不会太为难你们的。你看你们蹲在冰天雪地里的,连块毯子都没有,还不赶快跟俺们回去,先暖和暖和倒是真的。”
忠义社的庄户婉言谢绝了老乡的好意,而后道:“你可曾听说过俺们忠义社向金人投降?俺要是降了,对不起大哥、对不起先父祖父,更对不起社主呀。”虽说拒绝了招降,但这庄户还是表示,真打起来的时候,他会设法给对方留一手。
过了将近半个时辰,金人见派出的汉人部队斡旋没产生什么效果,觉得对忠义社也是很正常的情况,便唤回了那帮阿里喜,改派由汉人契丹人混杂的两支战力较强的步兵千人队进行第一次攻击。
在最前端绵延的低矮土山上镇守的两千忠义社社众看见对面兵马调度,感觉到战斗即将来临,个个抖搂精神,严阵以待。
那两支金兵千人队靠近山脚,刀盾手在前抵御稀疏的箭矢,掩护其他人上山。到了崎岖的半山腰,这帮人化整为零,分散成不同兵种混杂的小队沿着各自的路径分别攻向不同的山头,很快与山上的社众们展开近距离厮杀。山坡上的白雪逐渐被鲜血染得斑驳,不断有死人和伤者滚下土坡。有些狭窄的区域,尸体填满空隙,很快摞成了一个个小山包。
忠义社虽有地利优势,但武备与金兵相比逊色不少,激战了一段时间后,他们损失不小,便收缩防线,接连往后面的小山丘退却。
两队金兵占据了第一道防线后,并未立刻追击,而是原地守候,等待后面部队跟进。
后方山峰上的忠义社头领们远远观瞧战场,光看见几千人战斗,对金兵具体人数并不清楚,又兼金兵两队前锋驻足歇息,因而不敢轻举妄动,并未立刻让伏兵现身。
其实那时候的战争就是如此,双方都对对方的情况不甚了解,有时候几万人的战役,往往真正交锋的只有三四千人,先头部队被击败,会极大地损害士气,引起败退。而忠义社的头领们不知道,他们遇到的战况更夸张,其实金兵抵达山地的人数只有五千人,其余兵马还在后面跟进合流。这五千金兵就敢派出四成兵力主动仰攻,一是他们认为武备优势可以弥补地利上的劣势,二是带队将领想借助一次成功的攻击,削弱他们眼中这群逆党的士气。
禹边云在中军山上看见金兵攻下第一排山头后,开始结栅栏,不解其意。
密州社主厉松告诉他道:“金兵刚入中原的时候,大部分是骑兵机动作战。待他们抢掠的地盘变大、根基扎下之后,也发展步兵,还招纳降兵,学会了阵战。他们现在占领了俺们第一道防线后,结下栅栏,俺们便不易重新夺回,他们还可以那片山头为集结点,徐徐推进。”
禹边云问:“徐徐推进,他们远道而来,补给一定没有我们充足,还不紧不慢地进攻,难道就不着急吗?”
厉松道:“禹学士可别忘了,俺们身后的山川过去,还不知有多少海州的兵马,此外陈指挥几日前袭扰猛安军大营,不知那帮他们和猛安军又在何处呢?”他刚说完,就有社众跑来通报:“禀报厉社主,东面有两队金人重甲骑兵一前一后朝这边过来,加起来约有一千人。”厉松道:“骑兵也来攻山头,脑子不是坏了?吩咐下去,一旦那些金兵靠近山脚,立刻木石伺候!”
而真当东面第一队三百人“金兵”抵达山脚,山上社众们将滚木礌石砸下去的时候,那群金兵却发出一阵惊叫。
“山崩了?”
“什么山崩了,冬天山崩石头上连片雪都不带的吗?”
“狗几把日的,看清楚了再砸!”
山上有机敏的社众听见来自楚州的“州骂”,忙叫停手,朝下看仔细了些,才发现那群“金兵”领头的神似汉奸的那位“将军”正是前几日带人出去吸引猛安军注意的陈文溙。
“陈指挥,你怎么会跑到这儿来,还有弟兄们”那社众看陈文溙身后跟着的只有寥寥三百人,也明白期间发生了什么。
陈文溙喊道:“别问我了,你们几百个人怎么会躲在山里的?”
社众道:“指挥先带弟兄们上来再说吧,要不然后面的金兵快追上你们了。”
陈文溙便带人上了山,脱了重甲后,每个人都像浑身筋骨尽断一般瘫倒在地,只剩下喘气的力气了。很快,袭扰猛安军的队伍回来的消息传到了中军当中,众头领忙去请陈文溙,询问战果。
陈文溙几乎是爬到中央山头的,告诉众位头领道:“这猛安军不但厉害,还像狗皮膏药一样粘着下不来。自打我带人烧了他们的大营,他们便穷追不舍,我们休息他们也休息,我们行进他们就跟在后面追,怎么甩也甩不掉,累死我了!不过跑到这儿,那群骑兵上不了山,人数又少,就拿我们没办法了。话说你们怎么样了?”
“俺们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文溙顺着头领们手指的方向看去,见金兵已经与己方军阵隔山相望了。而且就这小土堆一般的“山头”,好似跨一步就能过来一般,毫无安全感可言。陈文溙问道:“北面过来的金兵有多少人?”登州社主周日月道:“方才交战的有两千人,看后面的阵势,金兵总体应当不下五千人。其余兵马应该还在朝这边赶来。”毕竟是经常干架的人,周日月的这番估计还是很准确的。
陈文溙盘算道:“五千人是吗?也就是说我们只要能尽快逼退这五千人,就可以一路向南,赶赴淮河了。”周日月道:“不过陈指挥,你看金兵的架势,是要和俺们进行长期作战,如何能逼退他们?”陈文溙露出深邃的笑容:“我带来了一样好东西。”
半个时辰后,忠义社凑出五百名弓手和六百名刀斧手走下山坡,逐步朝金兵占据的几片山头靠近。到达一箭范围内的时候,弓手们开始一边向前推进一边朝山头射击,掩护刀斧手攀爬靠近。山头上的近两千名金兵躲在几排栅栏后,弓箭手还射反击,肉搏部队则顶着盾牌、握好长枪静等刀斧手摸上来,准备凑近了就给上一下。
双方都不断有人中箭倒地,忠义社派出的人数不如金兵,但凭借远程数量更多,还是成功掩护刀斧手临近栅栏处,紧贴斜面于金兵射界达不到的位置躲好。然而那几百名刀斧手爬到离栅栏只有五六尺的地方时却纷纷停住,弃了短兵倒捧出了葫芦形或球形的黑色物体,然后打响了火石。
“嗤——”像是有一群火头军在山腰处埋锅造饭,正熬着猪油的声音,但味道却不是猪油味。
山头上的金兵们就瞧见密密麻麻一大堆的黑东西从天而降,还冒着火星。
底下忠义社带队的豪强赶紧招呼弟兄们:“快跑,快跑!要炸了!”
一弹指的功夫,巨大的爆炸声震动了整片丘陵,数不清的躯体和断肢腾空而起,飞到丈余高,而后下雨般洒落在战场,甚至砸倒了不少忠义社社众。
带队的豪强从尸体堆里爬起来,丢开一根断口处已经烤焦不知原本属于谁的胳膊,回头瞧了瞧。只见山头上的人已经没有站着的了,连栅栏都被炸的粉碎,稀稀拉拉地插在雪里和一些倒霉蛋的尸体上。他嗅了嗅,只闻到一股由焦糊味和硫磺味掺杂在一起的浓烈怪味,至于声音,他反正除了蜂鸣声,什么都听不见了。
中军的头领们看见放炮一样的壮观景象,都发出了爽快的大笑声:“真他娘的痛快,一口气干掉近两千人!”
在这种几近疯狂的情绪氛围中,还是有人保持着冷静。禹边云问了一句:“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