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了,没反应啊,难不成开封的分社搬地方了?”
元敬阳刚自言自语完,街旁来了个汉子,摆着笑脸招呼道:“本店的烧鹅远近驰名,今儿本店开张十年几年,头十个客人免费,几位不妨过来尝尝?”
那汉子将几人请进附近的一家餐馆,不在大堂逗留,而是直上楼梯,将他们引上了三楼一间。不等几人坐下,那汉子就顺手关上门,冲他们毕恭毕敬地拱手施礼道:“小弟忠义社开封分社庄户周鸣,敢问几位是哪位哥哥派来的,有何要紧事?”
陈文溙拣条凳子坐下,理着衣摆从容道:“不是哪位哥哥派的,我等是官家派来的。”
周鸣听得“官家”二字,大吃一惊:“皇上,哪个皇上?”
陈文溙笑道:“难道金国的皇帝也叫官家吗?”大宋的皇帝又称官家,但官家这个称呼可不是人人都可以喊的,通常只有家人、宠臣和近侍可以如此称呼皇帝。陈文溙既不是宠臣也不是近侍,却故意口说“官家”,归根到底是为了蒙骗其他人。
周鸣点点头,问:“那大人可有什么物件以证身份?”
陈文溙掏出腰牌,递给了周鸣。周鸣接过来一瞧,由此知道对方是皇城司的人。他将腰牌还回去,道:“指挥大人北上所为何事?”陈文溙严肃道:“尔等忠义巡社经年抗金,劳苦功高。而今岳州潇湘社聚众六十余万,盘踞荆湖,恐有不臣之心。官家有命,令我特来此召集北方巡社所有人等南归。”
“岳州潇湘社有不臣之心?皇上要我们南归?”周鸣似乎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确是如此。如今北方巡社大概还有多少人?”陈文溙奔波了月余,总算见到了北方忠义社的人,不免有些急躁。周鸣答道:“如今北方一十一个分社,共有十万人左右。不过若要我等南归,妻小仆从加起来远超十万啊。另外,皇上有无御书为凭?还是仅仅口头吩咐?”陈文溙有些不满:“你是不相信我吗?皇城司的腰牌还能有假?”
“倒也不是不信。只不过”周鸣欲言又止,像是另有隐情。
禹边云敏锐,立即意识到还存在其他问题,便马上喝问周鸣:“面对皇上谕令支支吾吾的,你究竟怎么一回事?”
周鸣将身旁这八个人逐个扫了一遍,垂头不语。
“有点不对劲。”陈文溙也本能地说道。
辛秀喝道:“说,你到底是不是忠义社的人?”
“在下的确是忠义社庄户,我也相信这位大人是皇城司指挥。只不过——”周鸣最终表达了自己的疑问:“只不过皇城司办事之前,同僚之间都不相互知会一声的吗?”
陈文溙当即厉声喝问:“之前另有旁人找过你,是谁?”
周鸣没有隐瞒,答道:“是一位姓陈的指挥。他前几天找过在下,也说了和大人您一样的话,还说什么携众南归,必有封赏之类。”
难不成是二哥?陈文溙有三个堂兄弟,其中二哥陈文瀚也在皇城司任职,但二哥平日里相当低调,而且向来是上级叫他做什么他就去做什么,乍一看丝毫没有主见,一直是唯皇帝和正副都指挥马首是瞻一类的角色。他怎么会也来到了金国,而且比自己还要早几天?难不成皇上真下令让人召集北方义士南归了?我得了解清楚才行。
陈文溙问:“周兄弟,那位指挥在找过你之后去哪儿了?我有些公务问题要和他沟通一下。”
周鸣道:“他通过在下找分社主说明来龙去脉之后就径自离了陈留县,我也不敢多问。但社里的弟兄看见他奔北边去了,好像还挺匆忙。”
北边,难不成他取道直奔大名府了?
“陈指挥,究竟怎么了?你不是说皇上只命你一人秘密执行此项任务的吗?”元敬阳见陈文溙眉头紧锁,像是陷入沉思当中,不禁问道。
“或许在派出我之后皇上又改了主意吧。”陈文溙搪塞过去,而后问周鸣:“那位指挥和你商量的结果如何?”周鸣明白他问的是什么,答道:“社主与那指挥商量后决定整编一段时间,先陆续将妻小送往南边,然后再召集没有后顾之忧的社众一齐南下。”
看来开封分社的事情已经被别人抢先一步办妥了啊。陈文溙有些失落,除了失落外,更占据他心里主导的情绪是气愤:明明应该是我更早来的,却叫他人捷足先登了。是不是父亲觉得我一人做不来此事,又告诉了伯父他们?这老头子总是认为我眼高手低,瞧不起我,真是气煞我也。
陈文溙心里窝火的时候,街上突然响起了竹哨声,三短二长,接一长一短,最后又是一长三短。
“怎么又有人来?”这下就连周鸣也糊涂了。北方巡社好多年了,都是除了金兵便没人管没人问的,怎么这一阵子三天两头有人来找?
元敬阳走到窗户边朝下看去,在来往的人流中寻觅稍许,见到街上一个陌生人正往怀里揣着什么,估计是哨子。“这人是谁?”他指着那吹完了暗号,正跟着另一名巡社社众朝餐馆这边走的人问。
周鸣瞥了一眼道:“没见过,在下也不清楚。不过待会儿就能问出来了。几位是留这儿先吃一顿,还是直接走忙你们自己的事?”陈文溙道:“不着急走,等那人上来,你与他说话,我等就在隔壁听着就行。”周鸣略有些迟疑:“这样似乎不太好吧?”陈文溙道:“我是官家的近侍,你们巡社之间是有什么话不能在我面前讲的?”
“是是,那几位就在隔壁稍事歇息,如何?”
“那就这样。另外你不是说你家的烧鹅远近驰名吗?我这儿八个人,你就拿四只烧鹅,两壶好酒来。”陈文溙养成习惯了,到哪家都不由自主地想着白吃白喝一顿。
真到了隔壁房间,他们才发现墙壁很厚,隔音效果相当好,几人坐在里面,外面什么动静都听不着。不久烧鹅热酒上来,别人都好吃好喝享用着,陈文溙却不动筷子,而是拿出一只木质听器,抵在墙上,凑近了聆听。
“指挥听出什么来了?”禹边云问。
陈文溙没有搭茬,过了半天,他才急急忙忙地收好听器,道:“没吃完的撂下吧,我们去大名府。”元敬阳一丢酒杯不满道:“刚来这儿还没坐热呢,怎么又要去别的州府?陈指挥你当是耍猴呢?”陈文溙道:“原以为只是一件手到拈来的小事,却不料这么多人都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事不宜迟,我们应当迅速赶往大名府,提前设计好才行。”
“提前设计什么?”辛秀问他。
“大娘子去了便知。”陈文溙敷衍道。
元敬阳等人逐渐感到自己正被陈文溙玩弄于股掌之间。这个奸猾的家伙看似耍的都是阳谋,和别人什么话都说的样子,其实他总是把一半的言语和想法藏着掖着,吊足人的胃口,却又什么都不解释,其他人的不信任感愈加强烈。
“禹先生,你说陈指挥是不是还有什么瞒着我们?”路上,元敬阳把禹边云拉到队列最后,悄声问道。
禹边云道:“还别说,我也有和你一样的想法。我们此行的确要面临很多暗藏的危险。”
“嗐——这些话都是陈词滥调了。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吗?”元敬阳说,“我感觉陈指挥从头到尾就是在骗我们!”
禹边云问:“怎么讲?”
元敬阳瞄了眼头前带路的陈文溙,然后盯着禹边云,低声道:“开封分社的周鸣说过,在陈指挥到来之前,另有别的指挥找过他。而且,听周鸣的口气,另一位指挥有皇帝留的凭证。而我们这位,除了块腰牌,啥子也没有!我甚至怀疑,连他的腰牌都不是真的!”
“这不至于吧,”禹边云没有立刻认同元敬阳的猜想,“没有哪个人胆子大到敢伪造皇城司的腰牌吧?”
元敬阳歪嘴冷笑两声,道:“这家伙都敢诓我们来金国搞事,还有什么是他不敢做的?”
禹边云瞳孔一缩,一时惊愕无言。
“总堂主、元总堂主!”陈文溙一直在心里盘算着什么,扭头才发现之前和他并行的元敬阳不见了,于是连喊了两声。
“来了,陈指挥有什么吩咐吗?”元敬阳听到招呼,忙赶过去搭茬。
“你怎么跑后面去了?”
“刚才扭到脚了。”
“你一个猎户出身的人,还会这么不小心?”
第二八六章蝮蛇疑影()
一行人又过上了风餐露宿的日子。
夜里,元敬阳走到另一处篝火旁轻语道:“辛大娘子,在下想和你聊聊。”辛秀乜斜了他一眼,道:“我和你没什么可聊的。”元敬阳道:“在下和大娘子之间有点误会,理当解释清楚了。”正襟危坐的辛秀折断树枝随手丢进火堆里,看也不看他道:“那你就在这儿说清楚得了,我不喜欢躲在阴暗角落里窃窃私语的行为。”
挺正常的一件事,怎么她如此一形容,我倒显得那么卑鄙了?元敬阳顺势瞥了眼正盯着烤兔子出神的陈文溙,又道:“有些事涉及到令尊和乡社势力的恩怨,还是到一边谈吧。”
辛秀稍作考虑,道:“那好,就到那边谈吧。”
二人走到离篝火二十步远的一颗寒柏下。站定了后,辛秀问:“说吧,当年你为何要会同不法乡社,袭击家父?”
元敬阳道:“这件事说来话长,解释之前,在下想问问眼下的事情。”
辛秀眉头微微一皱:“眼下的事情?”
元敬阳点点头道:“陈指挥日夜操劳,过于疲惫,在下不忍打搅,所以想问问大娘子——毕竟你和陈指挥是一起的,问你等同于问他了。”
我和他一起的?笑话,我与陈文溙也不过是半路上认识的。此事没有点破,这山猴子倒也把我当成个人物了。倒要看看他想谋划什么。辛秀的嘴角微微上扬,她说:“有什么想问的,尽管问我吧。”
元敬阳又朝背对着自己坐在篝火旁的陈文溙瞥了一眼,方才问道:“大娘子,在下想问的是,陈指挥果真是皇城司的指挥吗?”
辛秀几乎翻了个白眼:“这还有假?他当然是皇城司的指挥,我都是去过他家里亲眼验证过的。”
“喔——”元敬阳点点头,又问:“那大娘子你真是稼轩的长女吗?”
“哈——”辛秀简直无语了:“我都知道你万羽堂的楹联就是家父写的,你居然问我我是不是我本人?”
元敬阳摸着下巴盘算一阵:确是如此,万羽堂的楹联,鲜有人知道是辛弃疾写的,一眼能认出笔迹的,必然是辛弃疾的熟人。看辛秀这个年纪、这副容貌,应当真的是稼轩的女儿。两个疑问消解,他再问了第三个问题:“大娘子,陈指挥说皇上特命他召集人手背上聚集义士南归,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吗?”
辛秀摇摇头,她觉得谈话几乎要进行不下去了。“你这人真有意思。当时相信的时候真叫个两眼放光,几乎是要把体制里的爵位捞个遍的模样,还搞了个誓师大会,把你帮派里的这么多人拉出来替你卖命。而怀疑的时候真是什么都不相信,甚至连我和陈指挥的身份都开始怀疑了。你既然这么多疑,为何当初又要听从陈指挥的?那时候,他可没强迫你跟着北上吧?”
“都是一时激愤、一时激愤啊。”元敬阳轻抚脑门,自言自语。由于吃亏上当次数较多,他感觉自己的确变得多疑了些,可是真有人利诱他的时候,那股子疑心劲儿就不知抛到哪儿去了。关键时刻,他的谨慎还是敌不过贪婪。
辛秀道:“你既然来都来了,就应当好好想想如何把当下的事情办好,而不是怀疑这怀疑那的。”元敬阳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说:“大娘子这句话倒是实在话。我的确过分是多虑了。”
辛秀对陈文溙为何找一帮江湖人士协助他也是心知肚明:江湖人命贱,用来当炮灰再合适不过了。不过辛秀自然不会点破。在她看来,这群江湖人总爱拉帮结派,争斗不休,扰乱秩序,让他们为国献身,算是最好的归宿了。尤其是眼前这个猥琐的山猴子模样的人。
不过,单论猥琐这一领域,碰上陈文溙,元敬阳还是得甘拜下风的。
陈指挥在考虑事情的时候总是无比凝重,可一旦放松下来,脸上就只剩下猥琐且欠揍的微笑,包括睡着时候也是如此。除了今夜。
“嘿、嘿,醒醒、醒醒——”
二更里,陈文溙推醒了元敬阳。
“轮到我接班了?”元敬阳睁开惺忪的眼,却见到陈文溙手指着别的地方。元敬阳顺着他指的方向一瞧,几乎要跳起来,脑袋顿时清醒了。他借着火光看见三尺开外爬着一条三角头、尾巴细小、黑褐花斑遍布的毒蛇。
“怎么办?”陈文溙轻声问道。他觉得元敬阳猎户出身,肯定知道该怎么对付这玩意。
元敬阳知道这正是一条毒性极强,俗称“五步倒”的土灰蛇*,看着猩红的信子,他伸手摸到了佩刀千胴斩正宗。陈文溙往后退了半步,一边估摸着一边道:“总听人说打蛇要打七寸,我看看七寸是多长。”
“哪儿就七寸了?七寸不过是个大概的长度。关键是估算它心脏的位置,一般长度的蛇是七寸左右而已。”元敬阳拔出太刀,两手一挥,毒蛇便断成两截,说不清是黑色还是红色的血喷满了刀身。斩完蛇后,他“刺啦”顺手撕下陈文溙衣服的一角,擦干净刀身,之后顺手将布片丢进火里,一缕黑烟升起,淡淡的焦臭味弥散开来。
“别乱碰,小心它咬你!”元敬阳拽开陈文溙想去触碰还在蠕动的蛇身的手。
陈文溙正好发现蛇的前半截动了动,吓得险些仰面倒进营火里,他不禁感叹道:“这玩意看样子毒性就很猛烈,断成两半了还想着咬人。”
“用火烧一烧就没事了。”说着,元敬阳找了两根指节粗的木条,分别用力按住蛇的两段,让蛇身挣扎,将血排净,而后像用筷子一样将两截加起来有三尺多长的蛇身丢进篝火里烤了起来。
元敬阳嗅了嗅肉香味,叹道:“可惜没有盐。”
陈文溙看着沉稳从容的元敬阳,道:“我突然有个问题想问问总堂主。”
“什么问题,说吧。”
“你怎么不先去掉头再烤呢?”
“呃——有头的一截是留给你的。”元敬阳完美解决了问题。解决了一个问题,另一个问题又产生了:“感觉好像哪里不对啊,蛇偏爱潮湿,我们这儿升着火,它怎么就游到我们边上了?”他所问的,也正是陈文溙所困惑的。
陈文溙思量片刻,说出了一句让元敬阳紧张的话来:“恐怕,我们又被别的人盯上了。”
“什么?”元敬阳立马瞪大眼睛,向四周探寻,但除了黑暗,他什么也瞧不见。好几年不打猎,他的夜视能力退步得相当厉害。陈文溙道:“这条土灰蛇,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元敬阳问:“谁?”陈文溙不着急说那人是谁,而是先问了一个问题:“元总堂主行走江湖,想必知道有暴雪坊这个组织吧?”
“知道、知道。”元敬阳岂止是知道,现在万羽堂中就有两个昔日暴雪坊的高手做事。
陈文溙道:“暴雪坊也分南北,早在建炎年间,他们就一分为二,南方暴雪坊依旧固守陈规,基本上只是为钱办事,而且尽量不涉及政事。北方暴雪坊就不同了,他们自金兵进犯中原后,就主动替金人办事,充当金国的走狗,有时还会南下,暗杀民间有影响力的主战人士。”说着,陈文溙用两根木条拣出烤了有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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