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别把书皮弄破了——是辛小娘子啊,今儿这么早来,是想带几本回去给稼轩公消遣消遣吗?”邹建信问。辛俪道:“我问你话呢,怎么前一阵子来镇子都看不见你出摊,忙什么去了?”
邹建信道:“拜访几个老朋友罢了——咦,你怎么背着褡裢,带着你爹的剑,是要出远门吗?”辛俪笑道:“我是要去探望一下姐姐,我爹钦点你护送我去。”说着,她把折好的一张纸递给邹建信。邹建信接过来一瞧,确是辛弃疾托他帮忙,送女儿去建康找她姐姐。既然是稼轩公请他帮忙,邹建信也不好推辞,只得暂时放下章公子托付的江州事务,叫一个弟兄告知一下大哥,然后带了两个随从,护送辛俪一路赶往建康。
却说辛俪是辛弃疾的幼女,她的姐姐辛秀早几年嫁给了建康府一户姓王的员外郎人家的衙内,姐妹俩多年不见,也不知对方怎么样了,互相都甚是想念。
这一日建康府城中广场又摆下擂台,引得不少人驻足观望。
众人看见擂台上有个二十来岁的冰霜美人双臂抱怀,跷着二郎腿闭目养神,模样甚是高傲。而擂台中有个老汉向大家详细说明本次擂台的规矩:任何人都可以花两钱银子上来挑战,赢了就可得到十倍奖励,输了的就没你什么事了,回家该干嘛干嘛去。
“任何人都可以上来挑战王衙内的夫人辛大娘子。平常和王员外有矛盾的,都可以上来出出气,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啦!”
老汉唾沫星子横飞,怂恿大伙儿上来送钱,可建康本地人都站在下面瞧热闹,没人傻到上去找辛大娘子揍自己。然而值得注意的是,擂台旁还是瘫坐了几个揉胳膊腿上药的汉子了,这几个都是不自量力的泼皮,现在算是尝到苦头了。
老汉说了半天也累了,停下来喝口水歇会儿。而辛秀嘴唇微微张开一道缝,极为矜持地打了个哈欠,然后稍微坐正了些,眨巴了几下湿润的眼皮。她朝周围扫视一番,然后对老仆人道:“看来今天就到这儿了,你叫人收拾一下回去吧。”辛秀站起来,叫人把椅子收走,过会儿丢上板车一块儿拉回家里去。而她则计算着半天下来赚了多少钱。
由于搞船运生意的“静江大将军”徐五造反的关系,不少商贾和人家亏损了钱财,王员外他们家也损失了千余两的财物,一下子从大户变成了贫民,这些年过得紧巴巴的。饭要吃、仆人要养、家里需要运作,王员外一家所有人都动员起来,想方设法地赚钱。儿媳妇辛秀也借自己武艺不凡,摆下擂台靠打人赚报名费的钱。一开始众人见员外家的漂亮儿媳妇光明正大地摆擂台,都想着欺负她占占便宜,结果总是挨了一通揍,还赔了两钱银子,辛秀靠这个补贴了不少家用。
但后来大家都知道打不过辛秀,上去纯属是找丢脸,渐渐地他们都是只在下面看,不上去送钱了。也就几个想磨炼自己武艺的,方便日后更轻松地欺男霸女的泼皮无赖会经常上擂台讨教。辛秀得知这种人目的不纯后,往往是痛下狠手,把敢于上来偷师的泼皮打得卧床数月起不来。
其实辛秀不懂双赢,人家泼皮纵使知道打不过你还上来讨教,他学技艺你拿钱财,本是各取所需的。老是下狠手把人打个半残,连脸皮厚的无赖逐渐都不愿意上台了。今天总共就上来五个,一两银子去掉租位费、人工费这些杂七杂八的,真正能放进存钱箱子的还不知有没有十之一二。而且赚的钱少了,本就与她有些不睦的丈夫更是反对她出来抛头露面、打打杀杀的,没有一个大家女子的风度,容易让人说闲话。而辛秀的脾气上来,是连劝架的公公一块儿打的,这搞得他们家庭关系很僵。
就在辛秀叫仆人们拆擂台收拾东西的时候,人群中传来一个男声:“我愿意讨教讨教!”
辛秀正循声找人的时候,一个浓眉大眼的大汉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跳上了擂台。围观百姓发出喜悦的呼声,因为他们好久没看到有硬桥硬马真功夫的人上去挑战的。
不过围观的人里面也有一个不开心的。一个穿着朴素衣裙,头盖棉巾的妇人心里叫急:都说了老老实实赚盘缠,这当家的非要找这种引人注目的事,来钱快不假但你岂能知道自己一定能赚到这二两银子?
那汉子从瘪得就剩半口气的钱袋里掏出两枚碎银子,放秤上一秤,离两钱还差了那么一点,他不禁面露窘色。
辛秀瞥了眼铜秤,只道:“正好二钱——你叫什么,师从何人,有什么功夫啊?”
大汉瞄到人群里冲自己报以埋怨眼神的妻子,也对她使了使眼色,然后转过脸来对辛秀说:“在下杨景,本是襄阳一庖丁,见过大娘子。”
“庖丁?”辛秀扬起嘴角,面露不屑。
老仆嘱咐道:“擂台上以切磋为主,你们二人记得点到为止。稍微活动活动筋骨,差不多了就开始吧。”
辛秀扭了扭胳膊腰腿,就算热身完毕了,然后她就懒洋洋地看着杨景按摩关节,哈欠连天。
“呵——好了没有?”
杨景将筋骨活动开,答应道:“好了。”辛秀又问:“那你打算比什么,武器还是拳脚?”杨景道:“刀剑无眼,我怕伤了大娘子,还是比拳脚吧。”辛秀一听就跟他杠上了:“怕伤了我?口气不小呀。那我偏要和你比试兵刃!”
“这——”杨景又注意到妻子冲自己摇头瞪眼,但他现在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了,不比试一把,那将近两钱的盘缠就赔进去了。于是杨景道:“兵刃就兵刃吧,我用手刀,大娘子用什么?”
“我用剑——你挑一把。”辛秀的哈欠好像停不了一般,又遮着嘴充满困意地让杨景挑选武器。
杨景走到擂台边,拣了一把黄铜装具、花梨木柄的精钢好刀,然后走到擂台中央,道:“武器杨某已经选好,大娘子你说开始就开始吧。”
辛秀原本朦胧的睡眼倏忽变得炯炯放光,她右手持剑,弓步上挑摆出架势,喝一声:“放马过来吧!”
说是让对方放马过来,辛秀却先出手,朝前进一步,顺着架势使出一招歇步下刺。杨景后撤半步,横刀拦截。而辛秀在剑身触碰到手刀的时候,立刻一抖腕,震开刀身,又一崩过去。杨景门户大开,幸而反应够快,疾步后退,让剑最多只伸到胸前一尺处。
杨景抹了把冷汗,以笑来掩饰内心的慌张:“看来这二两银子还真不好赚啊。”
辛秀白了一眼,心道:你想赚钱,我还想赚你的钱呢!你怕是没搞清楚状况哦。
“看招!”辛秀喝一声,剑尖画着圈就过来了。杨景无法判断剑要刺向何处,正设法判断呢,就觉得右手被痛击一记,刀便脱手落在了擂台上,缩回手一瞧,手背上多了一块淤青,应当是被剑身抽打的。
辛秀收了剑,拱手称一声“承让”。她心里在盘算着这是第六个,也就是说今天赚到手的能有将近三钱银子,超过了市井人家的日平均水平,回家后丈夫家人也就不会有牢骚了。
“在下技不如人,甘拜下风。”杨景极不情愿地说着这样的话。夫妻俩仅剩的两钱银子被他祸害了,盘缠用尽,往后可不知该怎么办了。
杨景颓丧地走下擂台,没了之前跳上来的精气神。下了擂台,他的妻子邓菲菲就低声埋怨:现在没钱了,你开心了?
“大街上你就训我,给我点面子行不行?”杨景悄声抱怨。
“给你面子?给你面子能让我们去临安吗,给你面子能让我们吃上饭吗?可别忘了我们一开始可是坐马车的。一路上都是你,先是偷偷赌钱输了一半,然后说积阴德接济乞丐,现在又把最后的两钱银子输光了。你怎么不动脑子想想,人家敢摆擂台的,会是只懂三脚猫功夫的弱手吗?”邓菲菲越说越气,一副恨铁不成钢、恨丈夫不是皇帝的模样。
“还有人上来打擂的吗?”在辛秀的默许下,王员外家的老仆继续问道。
他连问了三声,底下一帮瞧热闹的人都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会真的上去挨打。老仆又问了一遍,一把剑拍在了擂台边缘。
由于阶梯的木料比较好,上回被人偷走了,现在擂台四面如断崖光板一片,辛俪只能颇显笨拙地爬上来。
待辛秀站起身拍拍灰尘,老仆对她道:“这位小娘子,打擂两钱银子。”
“啊?什么打擂?我是来找她的。”
“不交两钱银子就不能——怎么是你?”辛秀看见眼前的少女,不禁讶异。
“是我呀,”辛俪笑靥如花,“看见我不开心吗?话说姐姐样子变化真大,我好半天才认出你来。”
辛秀的笑容刚展开一半,又算出如果七个人的话,今天能赚回去四钱银子,于是她抢步上来,在妹妹腰间摸索,看有没有钱袋。辛俪被逗得痒痒,笑问:“你干嘛呀?”辛秀急不可耐:“快快,拿两钱银子出来,然后过两招意思一下,回头请你吃饭。”辛俪不明所以:“为什么要我拿钱给你啊?”
辛秀一指旁边横幅道:“这里是擂台,上来的人都得给钱。你瞧下面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给的话,往后我就摆不下去了。”
辛俪嘟起嘴道:“凭什么,我又不是来打擂的。那我现在下去得了。”
“不行不行,你人都上来了,快掏钱!”
辛俪不愿意莫名其妙地给钱,辛秀就追着她要。二人在台上追逐打闹。辛俪哪里是姐姐的对手,跑了一圈半就被姐姐一个急转向迎面扑中,重重摔倒。
“嗳唷——”
辛俪痛得眼泪都出来了,翻起袖子发现右手腕青了一块。“给你给你!”她气的掏出两锭银子,掷给辛秀。
“对不起我给你上药,待会儿回我家,我请你吃好吃的。”辛秀满怀歉疚地搀起妹妹,扶着她下去。
这时有人看不过去了,叫道:“仗着自己有两下子,欺负人家小女孩,强抢人家银子,算什么本事?”
辛秀一听来火了,循声看去,见到一个书生模样的中年人,喝道:“不服啊?你又有什么本事,不服上来过两招!”
辛俪见了,忙对中年人道:“邹叔叔你误会了,姐姐没有欺负我。”
“姐姐?”
“是呀,他就是我的秀姐姐。”
辛俪解释几句,邹建信才了解原来这摆擂台的就是辛弃疾的长女辛秀,便马上换个态度,向她赔礼道歉。
辛秀不认识这个因为喜欢谈天说地指点古今而和辛弃疾有些交情的书摊摊主邹建信,她警惕地问妹妹这人是谁,为什么和你一路过来。辛俪又费口舌说了一番,辛秀才稍微放下一点戒备心。
今天阔别多年的妹妹来探望自己,擂台的钱也赚了点,辛秀干脆叫仆人收拾一下回家。几人回了王宅,辛秀向妹妹介绍了自己的公公婆婆,以及夫君王昊轩。辛秀叫家里人烧菜煮饭,好好招待妹妹,王员外他们都唯唯诺诺,连忙吩咐人忙活。
姐夫他们都很客气。在辛俪看来,姐姐过得幸福无比,因为她并不知道姐夫一家人长期处于将门虎女的棍棒淫威下,都对辛秀害怕极了。
姐妹俩几年没见,在一起有无尽的话要说,她们结伴在建康府城各处玩耍,疯了几天。一日傍晚她们又玩了整天才回宅子,辛俪先去会客堂坐会儿歇歇脚。而辛秀想起来又冷落了丈夫一天,于是回寝室想看看夫君。却不料王昊轩正在挑拣衣服,收拾箱子。
“你这是做什么?”辛秀问道。
“去临安。”
“你这会儿想起来去临安干嘛?”
王昊轩道:“明年乡试,父亲和他的老师说好了,让我去临安在老师门下求学。”
“喔——”既然是读书,辛秀也不好说什么。“噫,我和你一起去怎么样?”
“啊——”王昊轩的脸上似乎表现出一丝恐惧。对于未来妻子不在身边的一年时光,他还是很向往的。现在辛秀说要陪着自己去临安,他顿感绝望。不,不能绝望,还是要作出应有的抵抗。
“我是去读书,求取功名,要心无旁骛才行,你就别跟去了吧。”
“不要紧的,我保证晚上不会纠缠你的,而是充当你的书童,辅助监督你读书。”辛秀说着不纠缠,臂弯就绕在了王昊轩的颈部。
王昊轩欲哭无泪,他对妻子是又爱又怕。换做旁人,一定会向父母求救,可他向父母求救也没用,因为连王员外夫妇俩也怕这个儿媳妇,就算不怕儿媳妇,也怕儿媳妇她爹啊。
“再说了,妹妹她也想四处玩玩,她还没去过京城呢,我打算把她也带了去。”辛秀补充说道。
王昊轩退一步想:对啊,去了临安等妻妹玩够了,你总得送她回去吧,一来一回也得不少时日的,我总归有大把时间是见不到你的呀。
王昊轩抱定了这个日后会让他无比后悔的心思,同意了妻子的请求。
第二七九章经世指挥()
却说韩侂胄四人那日离了带湖新居后,颇觉辛弃疾不好相处,当前朝廷内能和他匹敌的估计就只有嘴不把门、想喷就喷的杨万里了。
韩侂胄几人反正比较闲,他们离开上饶后直接回了临安,想起来过去的上司指挥陈文溙最近几年一直比较抑郁,故而去了他的宅邸拜访一番。待到了陈宅,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陈文溙在院子里兴致勃勃地逗犬,完全看不出他因为上次被属下利用、抢了功劳晋升到自己之上的事情而有半点郁结。
季宏俶首先上前一步,躬身行礼道:“一别数载,陈指挥最近安康否?”陈文溙见是原来的下级,喝止吠叫的黄犬,对季宏俶笑道:“那么客气做什么,我现在又不是你的上司。来来,进屋坐。”季宏俶试探着问:“指挥家里还有旁人吗?”陈文溙见他这么问,猜他们一行前来是有秘事要谈,便压低声音道:“家父正在卧房休息,你们有何事要讲,尽量小声千万不要喧哗。”
“溙儿,何事需要这般鬼鬼祟祟,躲在墙角窃窃私语啊?”屋子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陈文溙惊讶道:“爹,您这么快就醒了?”
“家父脾气比较差,你们千万别放在心上。”他对季宏俶等悄声致歉完,然后摆出一张笑脸,对一位刚刚现身的瘦小老头躬身行礼道:“父亲安康。”
“不用你咒我。”那瘦小的老头便是陈文溙的父亲陈靖绝。他小小的眼睛里透出长年特务生涯培养出来的机警。陈靖绝扫了韩侂胄和季宏俶一眼,道:“你二人原先也曾在皇城司任过职吧?”
韩侂胄和季宏俶面面相觑,颇感吃惊,心想这老头早已致仕,在家深居简出多年,是怎么知道他们曾进过皇城司的?陈靖绝呵呵笑道:“做过这一行的,身上都带着独特的气场,我即便眼花耳聋,用鼻子也能嗅出来。你们几个就打算一直站在院子角落里,不怕隔墙有耳?”
陈文溙三人唯有挠挠头,老老实实进屋说话。而韩侂胄的两名随仆就站在门外守候,顺便也陪黄犬玩耍玩耍。
“你们几人,方才在密谋些什么?”陈靖绝坐在椅上,因为个头不高,显得就像是要陷进去一样,样子有些滑稽。可他问话的时候,面目威严,令人不敢直视。
陈文溙解释道:“父亲您误会了,方才我们没有密谋什么。他们二人曾经当过皇城司的亲从,是我过去的下属,今天来只是叙叙旧而已。”
“叙旧有必要问家里有没有旁人吗?”陈靖绝道:“我看叙旧只是幌子,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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