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边云听了发笑:“还‘难不成’呢!难道堂主就没觉得自个儿总在她的把控之中,一直跳不出她的手掌心吗?”若是晚个几百年,估计他还会加上句“你就是只猴,跳不出她的五指山”诸如此类的话。
闲聊着,元敬阳想起来还差一个人没来,那个人是他所遇见的成年男子当中唯一一个比自己还矮的。因为平重衡给了他在身高方面极大的自信,因而元敬阳对其印象相当深刻。想到了他就问了出来,为何那个矮个子至今没来万羽堂。
秦锐这才想起来那日自己轻率的行为,让人生地不熟的平重衡一个人来平江,怕不是当街就被人给拐了?被偷被盗倒还可以接受,关键是重衡公子背着个装满金银珠宝的褡裢,若是有人见财起意,加害于他可就祸事了。
“不行,我得去找找他!”
赵英琪拉住他道:“找他,你如何找他?”
其实他们没必要着急,因为带着平重衡消息的人已经找上门来了。
温迪罕扬古凭能力和资本完全可以至少当一个管事,但过去在军营里的经验告诉他,越接近长官的人越有机会晋升发达,所以他坚持依然先当一个跟班,他跑来通报:“堂主,外面有人说要面见万羽堂堂主。”
“叫他进来。”
不多时,打外面进来四个人,都穿着粗布衣、挎着腰刀。领头一个瞎了左目,带着单目眼罩,他上前一步,睥睨问:“谁是万羽堂堂主?”
元敬阳双臂交叉在胸前,走过去道:“我就是,怎么了?”
独眼汉子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从鼻孔里喷出轻蔑的一声笑,喃喃道:“这年头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个江湖头领当当。”随后他又提高嗓门道:“既然你就是堂主,告诉你件事。你们万羽堂杀了我们绍兴东湖门的人,要么半个月之内带上一万两银子去赎人,要么、以命抵命!”
“多少?”元敬阳以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一万两。”
元敬阳下巴差点掉地上:“一万两?你他娘的不如去抢!再者说了,我万羽堂的人只在平江一带活动,跟你们绍兴府的人毫无瓜葛。你一定是找错人了,请回吧。”
“等等,”秦锐走来试探性地问道,“那人是不是一个带着口弯月长刀、身材较为矮小的男子?”独眼龙道:“看来你认识他。那人倒是不高,和那帮租海船借种的日本人差不多。”
重衡公子果然出事了!秦锐又问:“那他现状如何?”
独眼龙咧嘴笑道:“放心,只是拿皮鞭蘸凉水抽了一顿,那厮骨头硬,死不了的。只不过如果半个月过去了,还不把钱凑齐了交给我们掌门,那我可就不能保证他还活着了。”消息传达到了,他便招呼弟兄走人。
待那几人走后,元敬阳怒道:“一万两,这分明是强人所难。老子这几年的花销加起来都没有三百两,他想讹钱不妨直说!”
禹边云倒不像他这样先为钱发火,他想了想问秦锐:“这是怎样的一个门派?张口就要一万两赎人。你的那个朋友究竟出了什么事?”
秦锐思考片刻,而后对事情做了番简单的猜测,由于平重衡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应当不会主动惹事,事情或许是这样的:平重衡挎着刀背着珠宝问人去往平江的路,却不想因为身上的钱财惹人眼红,被这东湖门的人骗了。可能在郊外的时候那帮人被识破,与平重衡发生了冲突。因为平重衡乃是自幼习练近江流刀法的高手,轻而易举杀死了几个想骗取自己财物的人,却不料被埋伏着的人偷袭,被擒去了绍兴。而东湖门扭曲事实,只言平重衡杀害他们门人,却对门人的欺诈行径绝口不提,而且还提出来一万两的巨额赔偿条件,显然是做出威吓,以占据此次事件的主动权。
“至于东湖门这个帮派,我确实听说过,只是我在异国多年,现如今它怎么一个情况,却是不甚清楚。”
于是赵英琪道:“这东湖门是绍兴府最大的门派,与忠义社也颇有交情。他们有两百多门人,平日里从事放贷索账一类活计,名声一般。”
“干这种缺德事,名声能好吗?”元敬阳发表完评论又问:“那么东湖门可有无朝臣充当后台?”
赵英琪摇头道:“这倒没听说过。像狄万英门主的玄影门这样根基牢固、实力雄厚的帮派,在两浙是没有第二个的。”她特地提了下玄影门,是因为玄影门的确是现如今江湖门派中实力属于顶层的。
“才两百人的门派,就敢跑到我门上来讹诈我堂堂长洲开国男,胆子不小啊!就冲这一条,我就得让他们吃点苦头,得叫他们知道知道我的厉害!”元敬阳除了钱以外,还总喜欢把开国男这个资本挂在嘴边,不过他似乎忘了,东湖门就算只有二百多人,也比万羽堂多出整整一倍来。
见到元敬阳的表态,秦锐立刻恳求道:“重衡公子乃是我的至交,他在日本就度过多年软禁生涯,如今落难来到大宋。若不能保全他,我愧对他和他的族人啊。”
看着态度诚恳的秦锐,元敬阳摸摸下巴的胡茬,没有立即做出回应,他现在已经不是一时激愤就会怒发冲冠的毛糙小子了。
晚些时候,元敬阳回屋找崔宣雨,想商量一下再一次外出的事。进门他瞧见个娇柔的背影坐在桌前,就悄悄摸过去,从后面揽住了对方。
“你干嘛呢?”崔宣雨坐在床沿,面无表情地发问。
元敬阳有点发懵,掰过怀里的人脸一看,是满脸怨怒的罗青青。
“哎呀——”元敬阳忙撒开手推后两步,轻抚胸口道:“原来是你啊,我还以为是”
罗青青娇嗔一声,夺门而出,刚出门没两步,她又折回来把桌上的毛笔砚台和一摞纸一块收拢走了。原来庆音罗青青还俗以来,总觉得在万羽堂是寄人篱下,心中长期郁结。崔宣雨懂得察言观色,看出她过得不开心,正好自己总对各种各样的知识有着好奇心,便时常请她来抄写、讲解佛经,听到妙处,总会夸奖她几句。罗青青觉得自己被人需要,很快就产生了满足感,将烦恼丢在脑后了。这天罗青青正打算抄地藏菩萨本愿经给崔宣雨讲解呢,哪知道没写几页,元敬阳认错了人,把从未与男人有过肢体接触的她搂在了怀里。罗青青自然是满腹怨愤,羞赧无比,对元敬阳的厌恶感又多了几分。
罗青青走了,元敬阳算是松了口气。可崔宣雨这关还得过。
“喂,我说你现在连人都分不清了?”崔宣雨露出了极为少有的冷峻表情。
元敬阳嘻嘻着摸到她身边,拉住她的小手赔笑道:“这不是今天遇上事了嘛,我一直盘算,想得脑阔疼。糊里糊涂回屋,这才错把留了头发的小尼姑当成是你了。”其实认错人,也有罗青青和崔宣雨身材相近的原因在内,不过身材归身材,二人身上散发的味道是决然不同的,海棠和茉莉,怎么也能分得出来吧?想到这儿,元敬阳不由自主地嗅了嗅,他发现自己的鼻子并没有出什么毛病,倒是崔宣雨身上的茉莉香比过去淡了几分,他嗅浓烈的香气嗅惯了,稍微淡一点还真有些闻不出来。
崔宣雨问:“你想什么想的脑子都混沌了?”
元敬阳便将今天白天的事情如实一说,还就是否赎人一事向她寻求意见。
“你问我?”崔宣雨道:“我一介女流而已,并不懂其中的利害关系。你是堂主,应当由你自己决断才对。”
“可我就是没法决断,所以才想问你的呀。”
“禹先生没给你建议?”
“他也没想好。半个月,从平江到绍兴,没几天可以考虑了。”
崔宣雨托腮思量了会儿,似乎有些失神,她心不在焉地忽而问道:“哎,大堂楹联写的是什么你还记得吗?”
“你说辛稼轩写的那副对子啊,天天看我当然记得啊。”元敬阳道:“上联是‘雕翎白羽——’呃,我再出去看看。”他挠挠后脑勺,略显尴尬地出屋走到大堂外,又将那字字遒劲有力的楹联看了一遍:
雕翎白羽蔽日遮云贯石没镞无坚不摧,
犀角玄蹄拔山撼地博浪摧沙无往不利。
横批:百万一心。
元敬阳看着楹联,陷入了沉思。原因很简单:他看不懂。
而最近几年一直把心思扑在妻儿身上,同时跟着丈人学做生意的枪神史霁风总算得了点空闲,也走过来看楹联。
之前纹丝不动的元敬阳突然问了句话,把出神的史霁风吓了一跳:“史兄弟,这些字怎么读啊?我不是说不认识字啊,我是想知道怎么断句。”
史霁风文化水平尽管也不高,但还是比元敬阳稍强一点的,他指教道:“应当这么读,雕翎白羽、蔽日遮云、贯石没镞、无坚不摧,下联是犀角玄蹄、拔山撼地、博浪摧沙、无往不利;横批的话不用多说,连起来读就行了。”
“喔——”元敬阳点点头,又问:“那这上下联写的是什么,究竟说的是什么意思啊?”
“这个”史霁风面露尬笑:“我也不太懂。”
这时神出鬼没的禹边云不知何时又走到了他们二人的身旁,问道:“元兄弟,你们二人盯着这楹联半天作甚啊?”
元敬阳回过神来笑道:“禹先生来的正好,这些字我现在倒是认识了,可至于究竟写的是个什么意思,我就不明白了。先生能否替我解释解释?”
“你说这意思啊?”禹边云饱学之士,解释一副对联自然不在话下,他说道:“稼轩公学富五车,用起典故那真叫个信手拈来,难怪被人称作‘掉书袋’。你且听我释义:‘雕翎白羽’,乃指弓箭,自不必说;‘蔽日遮云’,乃是描述万箭齐发之盛状;‘贯石没镞’,说的是汉代飞将军李广出猎,见草中石,以为虎而射之,中石没镞,凸显起射术高超,神力惊人,所以才有最后‘无坚不摧’四字。再看下联,‘犀角玄蹄’,犀,体壮之珍兽,玄,砮皂之玄牛也,亦为神力巨兽,此二种兽奔踏而过,岂不是‘拔山撼地’?至于‘博浪摧沙’,乃是汉兴三杰张良在博浪沙雇用壮士以巨锤刺杀秦始皇的典故;‘无往不利’,即是说若有此等威武勇壮之士,何谈不能取得大水崩沙,摧枯拉朽之成功?而横批‘百万一心’——”
“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禹边云和史霁风同时发问。
元敬阳的眼睛忽然变得澄澈了,他已经悟出了楹联中的含义。
“百万一心,就是我万羽堂的信条、我万羽堂的契约。”又道:“将百万众如同一人,则必对百万人一视同仁。视卒如婴儿,故可与之赴深溪;视卒为爱子,故可与之俱死。禹先生,兵法上是这么说的吗?”
禹边云折扇摇曳:“确是这么说的。”
“那好,”元敬阳决意道,“明日准备,后天,去绍兴。”
第二五九章假恭实倨()
虽说已经出了三伏,但秋老虎依旧势不可挡。这一日骄阳似火,酷暑难当,千里内一片葱郁,几无杂色。绍兴城外,一辆马车正徐徐前行。两匹驽马汗如雨下,气喘吁吁。
马车头坐着赶车的一男一女,而马车里的是一位十六七岁的小娘子,正随心所欲地躺着,鼻子里发出微弱的鼾声。马车头坐着的侍女忽然冲里面喊道:“少主,少主,有人想要搭车。”
被称作少主的小娘子被吵醒,有些不满,她半睁着惺忪的眼珠,开口道:“不给搭、不给搭,烦死了!”
侍女有些为难,又说道:“少主,这个想搭车的人看样子似乎快不行了。”
少主听了这话,方才扶着车厢,撩起帘子用肿成水泡一样的眼睛朝外面看了看。
只见马车前面半跪着一个衣衫褴褛的成年男子,男子身负一把麻布包裹的长刀,他此时嘴唇发白,似已不堪重负,几乎快要昏倒了。
“要上车就快上!”说罢,少主缩回脑袋继续呼呼大睡。
想搭车的男子接过车夫的水袋,牛饮一口,道完谢爬上了马车。上了马车,见车内竟是一位正在占去大半空间用来睡觉妙龄少女,他顿觉尴尬,只能尽量蜷缩着。
这辆马车所去的方向,是绍兴城外湖畔一座著名的庄院。此刻车夫极目望去,已可望见那庄院朦胧的屋影。庄院坐落在绍兴城东约十二里处,粉墙黛瓦,意蕴悠长,庄院门户终年不闭,即便离三四里远,依然可以听见庄内传出的笙箫声。
那原本熟睡的小娘子听到管乐声,忽然口齿不清地诵道:“叶下花柳透斜阳。启纱窗,捻絮忙。风奏管笛,乃见满庭芳。鬘华轻拂香留齿,愿采撷,与君尝。凫渡沙汀过京杭。粼波光,忆长江。不觉两载,初见犹难忘。何时执手涉万水?拿日月,梦潇湘。。”
马车头的侍女听见了,嗤笑道:“少主,光听您背别人的诗词,什么时候自己写一首啊?”
“你管我!”少主腾然一忿,精气神顿时恢复。当她看清马车里还坐着一个男子时,大吃一惊,叫道:“你是谁?为何会在我的车子里?”
男子辨析了会儿方才听明白这小娘子语速极快的话的意思,慌忙解释:“是你让我搭的车啊。”
“有这回事?我怎么不记得?”
这时马车已至庄前,车夫叫一声:“到了。”
车里的少主方才慌忙摸出一面铜镜,整理衣冠。只见小娘子头梳元宝髻,鬟缀金步摇,青丝两鬓,勾出如玉碧月颊,秋波双眉,衬出广瞳丹凤眼;素指纤纤,恰如葱管膝上放,丹唇轻启,净是满口俏方言。
“少主,现在进去吗?”
“等等。”少主收拾完了,端坐好对那搭车的男子说道:“我们要下车了,你还是该上哪去上哪去吧。”
男子心一沉,低头片刻,接着恳求道:“小娘子能否大发慈悲,让我跟着你们走一些日子?”
“带上你?我都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怎么好带你嘛。”
男子脸上显出疲惫的憔容,他答道:“我叫平重衡,是日本的落魄公卿。”
小娘子眉头一蹙:“公卿?还是日本的?你也是可以,居然能跑那么远过来,跟着借种的船来的?”*
平重衡摇摇头头:“我是跟朋友来的。”
小娘子一眼不发,正在思考着什么。“真麻烦,”她皱着眉头发着牢骚,“好吧,不过我可说不准啥时候就得赶你走了。”
“多谢小娘子。”平重衡十分感激:“还未请教小娘子芳名。”
“我嘛,我叫纪姝。”
东湖门始建于建炎年间,庄主申怀礼是南渡儒士,同时还有朝廷敕封的开国子爵位,享有数百户食邑。他一直喜好金石玉器、名人字画。有感于靖康之难时大量珍奇宝物或被掳掠、或因故散佚,南渡之后,建起了这座东湖门,专门收集散落在各处的文玩古董,凡事送去宝物者,只要鉴明是真品,皆可获金银酬谢,并可在庄内畅玩一月。如今建庄已有十余年,庄院扩建过数次,据说现在庄内收藏的金石玉器已经能摆满二十多间厢房了。
“下车!”纪姝一手执洞箫、一手拿团扇,轻快地落地,大步走向庄院大门。
平重衡撩开车帘一望,叫苦不迭:我怎么又回来了!他表示:“我就不下车了。”
“那随你,你愿意在车里面蒸炊饼就请便吧。”
庄院大门口站着两个穿着蓝色短衫的汉子,他们已经习惯了各方人士出入东湖门,因而问也不问,直接放行。
进了庄院,走了没几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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