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丫鬟阿舟脸色红彤,语笑晏晏道:“正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依奴婢看,不管小姐如何打扮,云公子都会极其喜欢。”
她藏在墙外一声冷笑:情人眼里出西施?我倒要看看,你杜婉以后拿什么脸来搔首弄姿。
言罢,纵步一跃,幽光闪闪的刀锋随风扫去,在那玉瓷般的脸颊上一划。原本安静祥和、鸟语啾鸣的杜府,瞬时尖声大作,鸡飞狗跳……
杜永臣到底是渝州首富,府中不少江湖义士,她霍木兰硬是摆出了青城山的名号,才得以趾高气昂地挥刀而出。
故交魏言得知此事后,曾第一时间约她在临城酒肆会谈,笑问:“如此行事,不怕后患无穷么?”
她固执道:“后患无穷又何妨,此仇不报,我心有不甘。”
魏言道:“可你这么做,会让云旭恨你一辈子。再说,杜姑娘是无辜人。”
她听后勃然大怒:“怎么?连你也站在那贱人那边么?!”
魏言听后垂睫不言,目光深邃,他不再碰酒,只用修长食指轻搭在酒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一声一声,仿佛是心头无数欲言又止的话。
那时,霍木兰不懂得那清冽的眼神是一种不愿启齿的鄙夷,她甚至自负地以为,魏言在她的厉责中自惭形秽,哑口无言,以至于此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都还觉得罪不在我,错的是云旭,是杜婉,是被无知蒙蔽双眼的俗人,是那些不曾读懂她霍木兰灵魂的庸夫。
可是,这世上本来便没有人有义务去洞悉谁的心灵,悱恻谁的委屈。是非过错,早有一套世俗标准,你认也好,不认也好,总归别人能看到的只是那么多。
就如同曾经的她,只能在江淳身上看到厌恶。
而现如今,她无意间从那张令她作呕的脸上,看到了当初那个丑陋、恶心的自己,才发现那个自命不凡的女子,不过是个被仇恨玩弄鼓掌、借此为非作歹,还恬不知耻的可怜虫。
江慕莲端来一碗漆黑汤药,进了屋后,仍见霍木兰一副眼神散乱、心神不宁的模样,不由担虑更切,匆匆将药碗一搁,迎上来道:“兰儿,你当真没事么?”
霍木兰一个怔忪,撇开了目光,淡笑道:“我真的没事。”声音有些沙哑。
江慕莲半信半疑,见霍木兰有意回避,便也不再多问,只端过汤药来让她喝下。
霍木兰自被发现患有心疾后,便是饮药如水,当下便也未曾嫌弃汤药苦味,只一口气饮尽腹中。
江慕莲总觉得她心事重重,令自己心头难安,便问道:“兰儿,这一个多月来,你都去哪儿了?”
霍木兰震了震,匆匆将汤碗放下,别过头道:“没去哪。”
江慕莲见她闷闷不乐,想来是因云旭情变一事后,伤心不已,自个儿到蜀中附近乱逛一圈,散了散心,便也未有追问,只就事论事,说道:“淳儿她年纪尚小,性子莽撞,今日说的那些话,你别放在心上。”
想起此事,霍木兰更是心头发慌,茫然摇一摇头。
江慕莲在她身边坐下来,叹了一声道:“她自幼便喜欢锦钰,此刻遭受这般打击,自然是情绪难定。你身为姐姐,须得度量大些,不要再像以前那般同她斤斤计较。更何况,如今我们母女落难江湖,是她父亲冒着被各大门派搜捕的风险,将我二人收留于此,日后你行事说话,可要注意一些。”
霍木兰不傻,自然听出江慕莲话中之意,苦笑道:“就是寄人篱下了,是么?”
江慕莲微微一怔,垂下双目来,握住她的手道:“自然也不是这个意思,这里总归是你舅舅家,旁人可以不管咱母子,但你舅舅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
霍木兰苦笑未散,只淡淡道:“我知道了。”
这个夜晚,霍木兰彻底失眠。她脑中一会儿是玉龙雪山上大雪纷乱,朔风呼啸的情形;一会儿是青城山中横尸遍野,血流成河的惨烈。
情仇家恨以及绝症恐惧交织在一起,如海如潮,奔腾汹涌,让她根本无法闭上眼睛,更别提安然入睡。
夜里的山庄一片寂然,窗外月光淡淡,映出重重花影。霍木兰披上外衫,推门而出,在走廊里信步而行,吹着夜来幽风,任满脑思绪回荡,便似身周纷纷扬扬的落蕊。
千雪山庄所建屋舍不多,除去一套主屋,一院厢房外,便是一条廊腰缦回的花廊,以及分散在岛边的水榭亭台,屋舍相连处培植的花圃。
霍木兰和江慕莲自然是被安排在西院厢房,生活起居有一名小婢照料,虽不比在青城山时那般安逸,但好歹衣食无忧。
春夜更深露重,微风沁凉,吹在身上总有令人莫名发颤。霍木兰走近一盏风灯下,瞅着灯外一叠树影,忽听得有闷闷哭声自前处屋中传来,如箫如瑟,低回盘旋。
她心头一震,急忙循声绕下回廊,走近一看,只见母亲江慕莲屋中一灯孤影,映得她清瘦身形微微颤抖,格外憔悴。
霍木兰站在门前,深深呼吸,回想起近日来发生的大小事件,心里难受不已。思绪沉沦间,又不知不觉想到自己不久后便将永离人世,更是悲痛难持,惶惶无措,再也抗受不住,一推屋门便闯了进去,抱紧江慕莲,大声道:“娘!”
屋门开合,震开一道凉风,吹得屋内烛影摇荡不止。江慕莲未料到霍木兰突然跑来,立时吓了一跳,竟忘了拭泪,只伸手去扳她的脸道:“兰儿,你怎么了?”
霍木兰伏在江慕莲肩后,闭紧眼睛用力摇头,只道:“娘,我好害怕,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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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慕莲听她声音如泣,更是心头一紧,慌张道:“你怕什么?娘在这里,你别怕,别怕啊。”
霍木兰紧紧抱住她道:“娘,我不想死,真的不想死……我很爱云旭,很爱青城山,爱你,爱爹爹,爱锦钰,爱我自己的性命。可是为什么我所爱的这些东西,在一夜之间统统离我而去?云旭不要我了,青城山被灭了,锦钰死了,爹爹失踪了,就连我也……”
说及此处,声音蓦地哽咽,无数委屈卡在喉中,再说不上来。
江慕莲不安道:“傻孩子,你这说的都是什么话?什么叫你不想死?我们不是还好好在这儿么?等到明日天一亮,我们便回青城山去,将你爹找回来,好不好?”
霍木兰知道江慕莲不曾听出她话中之意,心头更是一酸,摇了摇头。
江慕莲不解道:“兰儿?”
霍木兰吸吸鼻子,站直身来,背过身去拭干眼角泪水。
江慕莲一颗心忽然惴惴不安,看着霍木兰惨白的侧脸,焦急道:“兰儿,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这个月来出了什么事?”
霍木兰身躯震了震,掩住口鼻回过头来,正逢上烛灯下江慕莲憔悴的脸,胸口更是一阵酸楚,再不敢将自己遭遇之事道来,惹得江慕莲悲上添悲,只哑声道:“没什么,我就是……心里难受。”
江慕莲本能看朝她胸口,担忧道:“难道是心疾发作了?”一面说,一面站起身来,握紧霍木兰的手。
霍木兰慌了慌,忙推开她道:“不是,是……青城山的事,让我难过。”
江慕莲听得并非心疾发作,心头稍稍一安,坐下来沉吟片刻,叹息道:“我知道,此事来得突然,不光是你,我们大家都很难过。”
霍木兰突然无言以对,屋中一时寂然,只有窗外幽风肃肃吹来,拍得窗柩嗒嗒响动,便如她此刻突突跳动的心。
江慕莲神采枯槁,趁这当口,偷偷背过身去拭了眼泪,偏回头来时,脸上已带了淡淡笑容。她将霍木兰拉到身前坐下,沉吟道:“兰儿,有一件事,一直瞒了你好几年,我想趁今夜同你说一说。”
霍木兰陡然一惊,抬起头道:“什么事?”
江慕莲微一踯躅,片刻才道:“锦钰他……其实并不是你爹的儿子。”
霍木兰心头大震,不可置信看着江慕莲,只见她垂了双睫,黯然道:“他是你爹在江南小镇上捡回来的孤儿。”
霍木兰睁大眼睛道:“那为何爹要说锦钰是他在外的私生子?”
江慕莲苦笑一声,说道:“兰儿,你还记得你小时候,时常跟我闹脾气么?”
霍木兰怔了怔,没有答话,江慕莲续道:“那时你总是跑来跟我告状,说你爹待你太凶,太苛刻。不准你偷闲,不准你玩闹,甚至不准你穿好看的衣衫,梳你喜欢的发式,就知道逼着你学武练功,跟同门师兄弟一较高下,输了罚,赢了却什么奖励都没有。”
霍木兰目光闪烁,低声道:“是……因为爹说,赢了是应该的,所以不会有奖励。”
江慕莲道:“是啊,你爹是一个极其好胜之人,性子刚强,脾气又倔。当年我怀你时,他一直开心得不得了,整天说你定是个男孩,将来长大,便如他一般英勇无双,只可惜你落地后,偏偏是个女孩子,后几年来,我又一直没能再给他添个一男半女,他就只好拿你当男孩来养,希望你将来能继承他一生武艺,将青城发扬光大。”
霍木兰听得心头微微酸胀,道:“我知道,不过后来……”
“后来,你爹便没再这么要求你了。”江慕莲打断她,有些悲伤道,“在你八岁那年,第一次犯心疾之后。”
霍木兰身子微微一颤,江慕莲续道:“大夫说了,你心脏不好,不得再蛮力习武,不知节制。你爹知道这个消息后,沉着脸好几日都没有说话。碰巧一天,你心疾发作,一直抱着我哭,说你恨你爹,恨他总是打你,总是骂你,总是逼着你做你做那些你不喜欢做的事。那时你爹就站在床边上,听到这些话后,一转身就走了。”
江慕莲眼角微红,脸上却带着淡淡笑意:“你爹这个人闷得很,好多事,都藏在心里头不爱同别人说。在他心里,他是很爱你的,可又不知道怎么表达才好。他想起你说过,你喜欢大红衣衫,喜欢五花十色的首饰,便偷偷让我给你买来。他有时也想带你出去玩,去山中看看风景,去城里逛逛花灯,可是你总是很怕他,一见到他,便绷着脸不爱说话,逮着机会,就躲到一边,情愿一个人闷在家里,也不爱和他出行。
他怕你闷得慌,又想你平日里都将师门中人得罪了,不常同他们玩,便趁云臻五十大寿,带你去云家堡里,希望你自己去结识一些你喜欢的人。后来,你便认识了云旭,以及云旭身边的好些朋友。你同他们外出游玩,他便不再阻止了,有时你闯了祸,他虽照旧罚你,在外却全帮你挡了下来。”
听及此处,霍木兰一颗心已不住发颤,眼眶红了几分,然她似不想被江慕莲瞧出来,垂睫看朝别处,掩去了眼中情绪,绷着身体没有说话。
江慕莲又道:“有一回,你同云旭吵架了,云旭的那些朋友,便也没有再来找你玩。你整日待在家中,表面上满不在乎,实际上难受得要死,好几次躲在被子里哭,都被我撞见了。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强的性子,当时就也没说,只随口给你爹提了一遍。你爹他本来就和云臻貌合神离,暗地里对他行事多有不齿,知道云旭这般待你后,当下在屋子里气骂了一通,说他霍青玄的女儿,岂能给云旭这般怠慢。”
“后来他想,与其让你去找别人,还不如找个人回来给你做伴,这才有了锦钰……”说及此处,蓦地苦笑几声,摇头道:“可惜啊,你比你爹还要倔上一万倍,认定了云旭,便什么都不管不顾了……”
“别说了。”霍木兰紧抿住唇,睫毛闪动几下,将几点泪水逼回去,哑声道,“娘,别说了,别再提起云旭了,他现在是我霍家仇人,我若见到他,一定拔刀便杀。”
江慕莲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哀声道:“如今云家堡在江湖中声势浩大,云臻一道绝杀令下来,便能响动蜀中各大门派,围攻我青城,我们不知要到何时才能一雪前耻。现下,我只盼你爹他能平安回来,和我们母女二人相聚,可千万别再出什么岔子了。”
说及此处,她的声音已快细不可闻,屋内仿佛只有一声冗长叹息。
霍木兰撇开目光,往窗格外那幽深夜阑看去,便似要透过其中,看进青城山古树参天的曲径一般,定定道:“娘,你放心,爹一定会好好回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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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廊外,月光婆娑,树影临风闪动,洒下一地斑驳。霍木兰一路垂首走着,满怀心事,回到住所,正见江淳从自己房中出来,不由一凛,厉声道:“你在我房中做什么?”
江淳一震,回过头来,看着霍木兰,却没有说话。
她们二人虽名为表姐妹,多年来时有交集,但暗中关系却不甚融洽。霍木兰从小便看不惯江淳娇纵脾气,不喜她自负无知,此番若非家中遭难,决计不会委身于此。
反观江淳,又何尝不是一腔怒意?她自小爱慕表哥霍锦钰,几番暗送秋波,却多次遭霍木兰搅乱,时而还听得霍木兰当着霍锦钰的面挑自己毛病,是以多年来,霍锦钰一度待她冷冷淡淡,不温不热。
江淳自诩聪明,咬定此事是因霍锦钰受霍木兰教唆,故而一度对霍木兰恨得咬牙切齿,如今联想道霍锦钰的死,更是恨意冲天,再摆不出好脸色,冷然道:“我爹说你受了些伤,让我拿瓶金疮药过来给你。”
言罢,转身而行,走了两步又停下来,一偏头道:“还有,这里是千雪山庄,不是青城山,没有你的房间,表姐下次可不要再记错了。”
唇角冷冷一提,大步离去。
霍木兰站在原地,气得握紧双拳,可不过片刻,那份怒火又莫名消沉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无边无尽的哀愁。
她仰起头来,看了眼江天交接处的一轮皓月,用力呼吸,踩上纷飞落叶,走回了屋中。
作者有话要说:这里是存稿君,作者真身正在抓头狂写论文中…
她说她蓬头垢面奋斗完论文后,在开心的事就是上jj时能看到乃们的留言,所以…》w《
14风云决(五)
第二天醒来,檐外大雨如注,庄中一片萧条。
霍木兰站在窗头出神,时不时想起雪山小筑外苍茫的大雪,兀自猜测此刻沈未已在做些什么,远眺的目光时而有笑,时而悲然。
她临行前留下信笺,说要回蜀中找云旭报仇,然一回家门,却遭这风云变乱,心头正是百感交集,千愁并至,无数烦恼齐涌而来,让她不知该何从下手。唯独想到沈未已时,这纷繁杂乱的思绪可以平静下来,变成一种专注的,却残忍的情绪。
檐外水落成帘,掩去了大片花影,使得周遭景致影影绰绰,几番也看不真切。霍木兰反手合上屋门,对着这片雨景定住了身形,思绪俨然迷失,凤目中莹亮水光闪动,或是疏风凄淡,树影婆娑,或是水点涟漪,雨打浮萍。
她忽然有一种感觉,自己就是春来时的这场雨,或者,是这雨中一草一木,沉浮在这片天地中,寡无所依,渺无归宿,只能随风而来,最后随风而走。
她望着远处涛水起伏的江岸,白浪一叠又一叠,朦胧中已分不清天和地的距离,它们仿佛已在大雨中连为一体。
但是霍木兰知道,一天,一地,那是生和死的差距。
如此一想,便觉心头丝丝阴寒,霍木兰深吸一口气,转身准备回屋,忽然听到回廊前边传来稳稳脚步声,抬头一看,才见来人是江承平。
他浓眉微皱,神采有些凝重,想来是因昨日一事挂怀,但见霍木兰时,还是笑了一笑,道:“在舅舅家住得还习惯吧?”
霍木兰点了下头,顺势撇开目光,对着廊外花圃道:“这段时间,我娘就有劳舅舅照顾了。”
江承平温和道:“如今你们母女二人蒙难,我身为舅父,自然要护你们周全。至于云家堡那边,你尽可放心,我千雪山庄虽谈不上武林大派,但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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