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鱼一呆,掉头便跑,走了两步又急匆匆赶回来,从怀里摸出一物道:“大人,你的玉箫。”
穆南山接过玉箫来,转腕往他臀上一顶:“快走吧!”
少女今夜还是穿着那一件鹅黄色裙衫,一头黑亮秀发仅用一条青丝束起,简简单单,却似临风翩动的山竹,一碧便可争艳天下,穆南山躲在树后偷偷一望,神魂便不由先醉了三分。
这个女子,真是个让人越看越着迷的小魔物。
想他堂堂天月剑皇,年纪轻轻便已名满天下,要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却是偏生对那些庸脂俗粉不带一点兴趣,只偏执对这少女的惊鸿一瞥。
少女从树根盘绕处缓步走来,玉足踩在厚厚的叶层上,眼波流转,环顾四周,杏仁似的眼眸中也有月色随之流动,穆南山丢了魂,脑袋靠在树边望着,竟连林鱼将事先准备的花灯飞鸽放出来都没有察觉。
他只看到她眼中一闪而没的惊叹。
幽寂的树林中,忽飘来一曲洞箫,其声清幽深远,若虚若幻,悠然如天中行云,灵动似山间泉音。
身周桐树叶中蓦地飞出一群如似萤火之物,各个明胜青灯,在漫天夜色里盘旋舞动,灿若一片星辰。
少女神色一惊,怔忪中,正逢其中一个掠到眼前,那物竟是双爪上绑着小型花灯的白鸽,数十只飞旋在月色满林的夜里,美似人间梦境,让她惊讶不已。
洞箫声徐徐探近,穆南山从白鸽散开后缓步走来,玉箫抵唇,黑衫翩飞,琥珀似的眼眸中还有少女痴痴望来的模样,有她眼角堆笑的神情。
她霍然一愣,支支吾吾道:“你……”
穆南山轻轻将玉箫放下来,走在白鸽花灯飞动之中,笑得一本正经:“这是在下给姑娘的第一份谢礼,不知姑娘可否喜欢?”
他今夜竟不是往日那副不羁的邋遢模样,黑衫整洁,发髻高束,整个人竟有番玉树临风之采。
少女怔怔看着他,到底是年方十六的妙龄少女,一时之间竟有些赧然起来,不知该如何回答。
穆南山看她这般,更是喜逐颜开,收起玉箫,从怀里取出两盏瓷杯、一壶小酒道:“一壶竹叶青,以邀姑娘月下小酌,不知这第二份礼,姑娘又喜不喜欢?”
晚风徐来,散去脸上兴奋的燥热,少女暗里微攥双手,故作矜持道:“雕虫小技,华而不实,不喜欢。”
穆南山微一挑眉,俯身探近她:“可是真心话?”
少女躲开他道:“自然是真心话。”
穆南山笑道:“女人果然口是心非。”说着竟往少女袖口一握,拉着她到旁边一棵大树脚来,席地一屈膝道:“快坐。”
少女应邀而坐,眼中却还带着狐疑之色,穆南山视若无睹,斟一杯酒送过去道:“姑娘现在可能将芳名告诉在下了?”
少女并不接酒,只看着杯盏中清澈的琼液,淡淡道:“陆竹。”
穆南山一笑:“原来是小竹姑娘。”端杯动作一动不动,似根本不将陆竹的怠慢放在心上。
陆竹看他如此真诚,心下顾虑稍减,取过酒杯来,问道:“阁下呢?”
穆南山目光从她玉手上轻轻一略,看着她道:“叶青。”
陆竹动作一滞,看着杯中熟悉之酒,轻轻品了一口,抿唇道:“不知叶大哥哪里人士,竟能弄来这么醇香的竹叶青。”
穆南山给自己斟酒,笑道:“江南无名商贾一个,做些小买卖,近几年来赔了不少,就来冀州投靠了一个卖酒的朋友。”摇一摇玉瓷酒壶,道:“这不,同他讨来的。”
陆竹好笑道:“既然有这本事,怎么不叫那位朋友替你还了那恶霸的债?白白给人揍一顿,真是不值当。”
说到这里,穆南山忽打了个响指,道:“差点忘了。”放下酒壶来,从钱袋里取来二两银子,道:“喏,还给姑娘的钱。”
陆竹微微一愣,看着他布满厚茧的宽大手掌,低眉道:“算了,酒不错,算我开的酒钱。”说着把杯中酒缓缓饮尽,兀自用心细细品尝,当真是觉得甘之若醴,余味绵长,便是家中珍藏的名酒都难有这等清醇之味,当下不由笑堆眼角。
明月高升,清辉满林,穆南山看着她掩面酌酒的笑容,神色在夜景衬托下越发痴惘。
陆竹一杯饮尽,落杯看来,穆南山忙举杯就唇,掩住适才那痴痴神色,陆竹若有察觉,却不行于色,只道:“刚才叶大哥吹的那首曲子不错,不知可否借玉箫一看?”
穆南山自然奉上玉箫,趁势道:“小竹姑娘也懂音律?”
陆竹把玩着他那精致崭新的玉箫:“略懂一二,不过比起吹箫弄琴,我更爱跳舞些。”
穆南山一愣:“原来小竹姑娘善舞。”说着眉开眼笑起来,提议道:“不如趁这明月当空,我二人合作一曲如何?”
陆竹却是颦眉看着手中玉箫,似在沉吟,没有说话,穆南山不给她思忖时间,放下酒杯后,便拉着她走到前边空地上来,虽然还是规规矩矩地捏她袖口,但还是惹得陆竹那颗少女心砰然中一动。
身边树叶依然在风里摇曳,夜中渗着淡淡酒香,令人微微沉醉,陆竹随着穆南山似走似舞的步伐,双腿不自觉地跟着迈开,皓腕轻轻被他一举,似月水袖从他含笑面容前拂过,她回头看来时,正对上他那双深邃的棕眸。
飘渺洞箫又在林中响起,那本是天月教杀人之时必用的摄魂魔器,但这一次,这支玉箫在穆南山手中真的只是一支萧,所奏真的只是一首曲,所取不是命,而是一颗美人心。
陆竹一曲舞罢,回眸看来:“你吹的是……《凤求凰》?”
穆南山拿着玉箫定定道:“唯有此曲,才足以和小竹姑娘的绝世舞姿相配。”
陆竹微一尴尬:“叶大哥过奖了。”双颊微粉,却不知是不是酒醺的缘故。
穆南山笑道:“小竹可是冀州人?”
陆竹摇头道:“不是。”
穆南山道:“可惜了,明日我有急事要离开此地,来日不知何时能见,在此可否邀约小竹姑娘,明年七夕之夜,再在这林□聚?”
陆竹听罢扑哧一笑:“也带着这一壶竹叶青么?”
穆南山看她笑意,自己更是笑得开怀:“你若喜欢,我自然年年带来,只要不死,便不会落下。”
陆竹微微一笑,眉眼在月色里映出他的模样来:“那……好吧。”
【肆】
天月教中的日子是压抑而黑暗的,当上剑皇之前,要面对的是无数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的对手,要努力变强,要自相残杀,要在必要的时机学会欺骗和背叛。
夺魁之后,面对的是统领所有教众的尊主大人,是所有对尊主之位、对天月之名构成威胁的各门各派,是无尽的杀戮,是冰冷的灵魂,是无数黑夜里永无止境的噩梦和恐慌。
爱恋就像一场梦,趁兴而来,梦醒而逝,就连流连在心尖的那一丝感觉,都极容易被鲜血覆盖。
一年的时间,可以完成太多的任务,可以杀死太多的人。
尽管穆南山看似生性洒然,旷达不羁,但那把剑上越来越浓重的血腥味还是震撼到了他的心灵。
成为天月剑皇,是他从小的梦想,是他在关外边城阴暗潮湿的陋巷里日夜期冀的未来,他为此在天月峰上拼了十年,十年后亲手杀死同门,一剑战败师父,在泯灭人性的边缘处登上这个让他日思夜寐的位置,可到头来却发现,他成为的不是他的梦,而是天月尊主的一只手。
一只替他杀尽天下的手。
他开始反抗,换来的自然是死路一条,可笑的就是老天开眼,偏生没有让他死成。
恰恰就是在来年七夕,在风吹叶动的桐树林外,月色还是娇美如昔,桐叶唰唰摇动的声音依旧动人,但这一切景致在他带血的眼中都成了模糊混沌,凄凄夜色下,他只看得到前方逃亡的曲径。
其实那时候,穆南山已经忘了去年秋天在桐树林里的那个约定,甚至也忘了那个在林中伴他起舞的少女,直到他负隅顽抗地爬进林中,透过漫空飞舞落叶,看到独立在月色下的陆竹时,才从记忆深处,将她一点点想起。
那是去年,他在此处邂逅的少女。
可是他却食言而肥,没有给她带来承诺的竹叶青。
他为此哑然失笑,不知该如何哄她展颜,却是到了很多年后才幡然明白,他来不及兑现给她的,又岂止是一壶竹叶青?
南山月下风吹竹(三)
【伍】
穆南山似乎醒了,热帕贴在脸庞和胸膛上时,他能嗅到清清淡淡的少女幽香,似兰似麝,有着令人心安的神奇作用。
他胸中一暖,却在舒悦时分,忽觉腹部一处撕裂一般,登时疼得他脸色乍白,睁开双眸“嘶”了一声。
那人给他擦拭的动作一顿:“我弄疼你了?”声音中带着不安。
穆南山全身疲惫不堪,费力睁着双眼,看到的竟是一片模糊的月色,氤氲似的淡白中好像有一双温柔的眼睛,在夜里泛着繁星似的光芒,一颗颗闪闪烁烁,透着慌张。
穆南山清醒过来,嗓音因多日跋涉而变得沙哑:“小竹……姑娘?”
陆竹坐在床边,轻轻“嗯”一声,而后继续给他清理身上血肉模糊的伤口。
那些伤是真的阴毒狠辣,处处直切要害,伤至经脉,加之他一路逃亡的颠簸摔跌,更使伤口肮脏恶化,好几处都已开始发炎,导致他此刻高烧不退,全身热如火炙,性命攸关。
陆竹并不擅医术,这厢最多能为他清洗干净,继而敷上些消炎止血的膏药,再取来绷带替他包扎。
穆南山由着她弄,睁着眼静静看着她,虽然好多次被她有些笨拙的动作弄得生疼不已,但还是咬牙忍下来,便是哼也不曾再哼一声。
陆竹弄好伤口,又探过头来摸他额头,忽然愁容更添:“该如何是好……”
穆南山分毫不知她心中所虑,抬起手臂来,用大掌按住她覆在自己额头上的那只玉手,对着她傻傻一笑:“你的手好凉啊……好舒服。”
陆竹一愣,想抽回手去,却又被他按得稳稳的,忙道:“你发高烧了,我去城里给你找大夫。”
说着便要拿开手去,却硬是给穆南山用力握住,皱着眉哀求道:“别动……你别动,你这手凉得很,再给我按会儿……”
他哑声说着,双眸微虚起来,似又要迷迷糊糊地睡去,陆竹见之竟有一瞬不忍,心中挣扎片刻,还是松开手上力道,任他这样握着,像个憨傻无助的带病小孩儿般,在风吹青灯中酣然睡去。
穆南山再一次醒来时,天色已明,木窗外正对着一棵高大的桐树,枝头站着数只小鸟,唧唧喳喳的叫个不停,却闹得林中更加幽寂。
他睁开双眼,身上已不再似昨夜那般滚烫而疼痛,大手撑着床面甫一坐起,却觉额头上一物随之滑落,低头一看,竟见是一块浸着凉水的白色锦帕。
陆竹枕着双臂睡在床沿边,旁边一根矮凳上放着一盆清水,此时此刻,水面竟还有未曾消散的波澜。
她该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穆南山莫名一震,想到昨夜迷迷糊糊的种种,说不出是感动还是苦涩,各种滋味在瞬时之间纷沓而至,挤满他胸口,复杂到多年以后他竟彻底忘记了当时的具体感受,只记得那是他穆南山第一次历经生死,第一次“死”回来时,身边守着一个女人。
晨阳透过床边的木窗,照在陆竹一面娇颜上,映得她俏丽的脸蛋泛起绯红。穆南山眸色一暖,轻手轻脚翻身下床,换好鞋袜,小心翼翼把她抱到床上。
这一折腾,便使得身上伤口微微裂开,他竟也不停手,直到把陆竹放稳后,才捂着胸口轻步往外走去。
他本是像就此悄然离开,以免被天月教中人追杀过来连累到陆竹,然出门后,却登时呆在了门槛外。
楼高两层的木屋坐立在繁茂的桐树林中,本该是视线极好,可这时举目所及,却全是屋檐处缀满的一串又一串白纱灯笼,好似深冬大雪飘落,映在熹微明灭之后,临风摇动着,让他想起去年秋夜为陆竹放飞的群鸽。
他失神地看着这景,胸中一窒。
陆竹果真没有睡着,在这沉默中自他身后缓步走来,轻轻站在他身边道:“本来想还给你一个惊喜,却没想到你会受这么重的伤……”探手拿来一只白纱灯笼,粉贝指甲轻轻捅破一处,倒出其中关着的两三只萤火虫,放在掌心叹道:“可惜了,我捉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声音中透着不舍,又暗藏一星点埋怨。
穆南山整个人怔住,看着她掌中的萤火虫,沙哑道:“这是……你为我做的?”
陆竹低着头,坦白道:“其实去年叶大哥给我的礼物,……我很喜欢,所以想趁今年之约,给你一个回礼。”
穆南山心中大动,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因重伤的苍白的脸上竟升起一层红晕来:“从来……从来没有人为我做过这种事!”傻笑着,轻手拿过她手中的灯笼和不再飞动的萤火虫,又转头看着面前飞动的景致,像个天真的孩子:“好看,真是好看!”
陆竹却笑不起来,失落道:“可惜隔了一夜,萤火虫都不亮了,不然昨天晚上,定是极其好看的。”
穆南山想也不想道:“没事,我现在去给你捉来!”一个箭步往楼下跑,却转身撞在楼梯口的木栏杆上。
陆竹惊道:“叶大哥!”忙赶过来扶住他。
穆南山这一碰登时痛得伤口处一裂,脑门冷汗直冒,但还是憨憨笑道:“我……我去给你捉萤火虫,你别难过,这些灯笼今夜还会亮起来的!”
陆竹又感动又好笑:“现在是大早上,你去哪里捉萤火虫呀!”
穆南山一愣,抬头往四处一望,这才反应过来,傻笑更甚道:“对……这才大清早,我……真是傻了!”
陆竹一时哭笑不得,然看到他胸膛处绑着的白条隐隐透出血来后,又双眉一蹙,扶着他走回屋里道:“你的伤口裂开了,快随我进来。”
穆南山笑道:“好,好。”
林中向来幽寂,加之天色刚明,故而楼中氛围格外安静,极容易让人思绪翩扬,穆南山随着陆竹回到屋里,坐在床边,看着她替自己胸膛重新裹伤的模样,忽发现阔别一年的她似乎有了不少变化。
记得初见时,她爱穿鹅黄色裙衫,秀发只用一根青丝束起,像一朵半开的芙蓉,然今日,竟着了一件月白色纱裙,发髻除开用青丝缠绕外,还斜插入一枚缀着流苏的银簪,更衬她容颜姣好,如花似玉,较之往日娇俏更添一分女人灵韵。
穆南山这般痴看,却忽听陆竹道:“对了,还没问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穆南山一怔,有些尴尬地收聂心神,含糊道:“噢,这伤……是被他们弄的。”
陆竹抬头看他:“他们是谁?”
穆南山一笑,道:“追债的。”
陆竹垂下双眸,道:“下这么狠的手,叶大哥怕是欠了血债,而不是钱债了吧?”
穆南山哈哈一笑,摇头道:“都不是。”
陆竹“噢”一声,柳眉一挑道:“难道是情债?”
穆南山失笑更甚,看着她道:“这世间我什么债都欠,就是情一字上清清白白,小竹姑娘可不要诬赖了我。”
陆竹好笑道:“谁诬赖你,天下男人除开太监和尚,能有几个做到不欠情债的?叶大哥此时不欠,可不代表日后不欠。”
穆南山没想到她竟在这句话上跟自己较起劲来,当下定定道:“那我告诉你,我叶青将来若是欠一个女子情债,必遭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陆竹当下一震:“我不过胡乱说说,你怎能下这么重的誓?”
穆南山眼中带笑,笃定道:“誓言不重又怎叫誓?再说,我从来不允诺我办不到的事,小竹姑娘若是不信,大可睁大眼睛看着。”
陆竹听罢,神色忽一转为狡黠,一只玉手摊在穆南山面前来,莞尔道:“那敢问叶大哥,我的竹叶青呢?”
穆南山未想到这茬,登时怔住,陆竹格格一笑:“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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