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海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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沧海别- 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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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榻不起时,她喜欢偏头看着窗外的一簇梅枝发呆,那里时有飞鸟栖息,或是一团雪在夕暮下闪动光晕,有时,也会有沈未已走过的身影,白衫翩动后,留下一缕随风扬起的墨发,轻轻拂过窗格。

每在这时,霍木兰神飞的思绪便会悄然一敛,脑中浮现出沈未已清晰的眉眼来,好像刚才那一缕青丝撩过的不是那窗柩,而是她水波缭绕的心。

每天午后,沈未已会来霍木兰房中,一丝不苟地给她施针治病。霍木兰起初赧然,到后来逐渐习惯,有时趁他忙碌,会偷偷偏过头来,细看他逆在日光下认真的脸,那宛如竹簧般清幽的目光。

有一次,她心情舒悦,便口无遮拦地开起玩笑,道:“沈未已,你毁了我清白。”

谁料沈未已只是淡漠“嗯”了一声,便再无下文,施针的动作娴熟不断,专注得像置身天外,对霍木兰的调笑全然不觉。

看着这般认真的他,霍木兰捉弄未遂的那点不甘便莫名消失,脸上狡黠的笑意也散开来,变成安静的神色。她突然觉得,面前的这个男人也并非自己想象中的那么淡漠,至少他愿意救自己,愿意给自己留一点希望。哪怕这点期冀,或许只是在她为数不多的生命中徒添悲怆而已。

这一天,沈未已外出采办,便将治疗时间推迟到了夜晚。霍木兰托付他顺便打听一下蜀中近况,一个人在屋内惴惴难安地等了一个下午,终是在夕暮时分将他盼来。

他在小镇上买了些酥饼糕点,竹篓里还塞着一只肥嫩的母鸡。霍木兰见后似乎喜出望外,带笑从木椅上跳下来,两步一并走到他面前,一边问他进镇后可有问到什么情况,一边替他取来竹篓里的母鸡和菜食。

“一切安好,三派中人没有去千雪山庄。”沈未已的声音沉稳而笃定,甚至带着他特有的温暖气息,让霍木兰惶然难定的心瞬间踏实下来。她看着沈未已,朝他抿唇一笑,想说些感激的话,但又不知如何措辞才好,花瓣般的唇微微张开,最后又合拢上。

“你安心养病便好。”沈未已似看出她的窘迫,又道。

霍木兰低低应了一声,垂下双睫没有说话。

沈未已见她呆然而立的模样,只觉面前这个傲气娇纵的人变得有些可爱起来,一贯清冽的目光忽然有了些光彩,淡淡一笑道:“你先吃点酥饼垫肚子,我去厨房给你熬粥。”

霍木兰一愣,仿佛有些受宠若惊,她看了沈未已一眼,微微咬着唇,将咯咯乱叫的母鸡交进他手里,随后拢一拢耳后发丝道:“谢了。”

沈未已微笑道:“不客气。”

他笑得随意,但却有种情愫刻意袭来,如水纱般笼罩在霍木兰的心头,带有淡淡雾气,扑朔迷离。她看着沈未已走开,目光停留在他身影消失的木门上,对厨房门缝内漏来的一线烛光出神了很久。

这个在茫茫天地中和她产生羁绊的男人,看似如谪仙般清冷淡漠,可若是细心,便能嗅到他怀中温暖的烟火味道。她低头看着手里用油纸包好的酥饼,取出一片,放在嘴中轻轻一咬,垂下双睫淡淡笑了起来。

用完晚膳后,沈未已照常给霍木兰施针,这一次十分顺利,若无意外,延长她百日性命不成问题。霍木兰听后,脸上却没有明显喜色,她觉得总归都是一死,早或晚,兴许并无多少差别。

沈未已站在油灯下收拾药箱,正准备离开,忽听霍木兰道:“陪我去后院赏月吧。”

沈未已微一蹙眉,偏头看朝窗外夜色,迟疑道:“外面很冷,你心疾在身,不宜受寒。”

霍木兰坐起身来,并不理会沈未已的提醒,只顾自披上外衫,低头换好漆黑长靴,固执道:“我心里难受得很,想到林子里坐一会儿。”

沈未已眉目微动,思量片刻后,放下药箱,走到橱柜前,从里边取来一件红色狐裘,递给霍木兰道:“换上这个去吧。”

霍木兰接过狐裘,见那是自己最爱的颜色,不由一怔。沈未已解释道:“这是我师妹的。”

霍木兰更是困惑,低问道:“你……还有师妹?”

沈未已撇开目光,低头“嗯”一声,目中情绪全掩盖在了那双浓密的睫毛下面。霍木兰见他目光沉暗,不知不觉,就想起第一次施针时他手误之事,当下会意过来,没有多问,只将狐裘披上后,迈步随他朝屋外走。

走到门前,沈未已忽然停了下来,折身往酒案处而去。霍木兰不由奇怪,问道:“你干什么?”

沈未已道:“光是赏月闲谈,未免有些枯燥,我备些小酒过去。”

霍木兰倚在门前,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笑道:“我有心疾,不能喝酒。”那声音轻飘飘的,仿佛是在嘲笑他这神医的不负责任。

沈未已倒也未恼,只拿着酒壶,对她一笑道:“我喝,你煮。”

霍木兰失笑更甚,“你倒是爱占便宜。”

沈未已提上酒具和火炉走了过来,待见霍木兰一副憔悴模样,又顿住脚步,迟疑道:“那……我给你熬碗药吧。”

霍木兰微一愣,最后彻底笑出声来,无奈道:“随你,只要你不嫌麻烦。”

沈未已淡淡一笑,将酒壶和火炉并在左手,熟络地走到药柜前,翻出霍木兰心疾所需的几味药材,确认无误后,这才抽身往屋外行来。

烛影下,他长身玉立,英挺俊朗,眉眼如斯,却不再似以前那般幽冽,已若有若无带了分柔软。霍木兰抬起双眸来,正同他目光交接,一时竟微感局促,只恍惚将沈未已和云旭的脸重叠在一起来。

她有些昏沉,偏开头去,看着院中一地雪泥,脑海中不断徘徊起近日来所遭遇的滴滴点点,以及云旭一次更比一次冷漠,让她捉摸不透的神情……忽然就忘了,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

“在想什么?”沈未已走过来,打断她道,目光有些沉。

霍木兰匆匆聂了心神,淡道:“没什么。”言罢,垂下头背过身去,拢一拢肩上狐裘,迈开脚步踩上雪地,弄来沙沙不绝的脚步声。

沈未已微一蹙眉,看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忽觉心头有些沉闷。他知道霍木兰怀有心事,但不知她为何不肯直言。心念一转,想到二人不过萍水相逢,相交未深,便放下心来,然那一点沉郁,却转化为一种莫名的失落之感。

二人走进梅林,正值满山寒梅含蕊齐放,在月光下摇曳飘香,一朵更胜一朵妩媚,一簇更比一簇妖娆。霍木兰凤目微瞋,袖袍轻动,指尖拂过几片梅蕊,触到点点沁凉,那感觉便似沈未已给她施针时一般。

她这么想着,便笑了一笑,目光飘在林外。沈未已在斜后方,只得瞥见她微微弯起的眉眼,淡淡抿住的嘴角,如花半开,如人半醉。

走进小竹亭中,正见一地落梅,三三两两沾染在堆满积雪的木椅上。霍木兰视而无睹,走上前便要坐下,忽听沈未已在后道:“等等。”

霍木兰偏头看来,只见沈未已将手中酒炉放在木椅一头,随后解下肩头狐裘,往红漆木椅上一盖,这才道:“坐吧。”

霍木兰见他如此细心,不由胸口一暖。

“你不冷么?”她伸手摸了摸那微染寒霜的绒毛,看着沈未已道。

沈未已不答,只拂袖扫开膝前积雪,进而整顿酒壶。他将火炉放在二人中间,分别在两侧布上一盏酒杯,一个木碗,先把盛了药材的土罐搁在炉上,这才撩开衣袍,在木椅上坐下来。

霍木兰微垂的睫毛动了一动,却还是站着,沈未已抬眉看了她一眼,有些不解道:“又在发什么呆?”

霍木兰赧然道:“没有。”闪开目光,侧身坐在沈未已铺好的狐裘上。

炉火临风窜动,在莹白雪地上投下淡淡光影,不久后,梅香翩然的内林便有药味袭来,使得霍木兰原本清朗如风的思绪一沉。她拢紧狐裘,似有似无叹息一声,问道:“你说,江湖为何如此险恶?”

沈未已熬药的动作微微一顿,片刻才道:“兴许险恶的并不是江湖,只是人心。”

霍木兰一怔,进而笑道:“对啊,是人心。”

亭内一时寂然无声,林中时有枝上积雪坠落,发出啪啪声响,却也不过是给这长夜徒添一分幽然。

“那你说,人心为何要这般险恶?”霍木兰注视着远处一片白皑皑的雪地,回想起过往恩怨,忍不住追问道。

沈未已眉眼微动,笑道:“不是因为人性自私么?”

霍木兰面上一僵,偏过头来看着沈未已,认真道:“不要取笑我。”

“我没有取笑你。”沈未已表情不变,他抬起那双黑曜石般明澈的眼,对上霍木兰那闪烁不定的目光,道,“那天你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没有人可以伟大到将最爱的人分享出去。爱是唯一的,也是自私的。但是,爱不能成为你犯错的借口。”

霍木兰心头一沉,忽然不知该说什么好,她轻轻咬住下唇,往沈未已坐近一些,抬手止住了他熬药的动作,低声道:“我来吧。”

沈未已任由她去,松手坐直身来,三千华发垂在肩头,衬得他恍如墨中人,摹在一片苍白的雪夜里。

“青城为何被灭?”片刻后,他问道。

霍木兰微微一笑,逐一道来,虽没有隐瞒,却是草草了之,便是云旭情变、锦钰被杀,也被她言简意赅一笔带过。或许她觉得,在沈未已面前,重要的并非过程,而只是一个结果。哪怕这个结果,是她这个当事人一声都不能磨灭的痛苦记忆。

沈未已看着她的脸,剑眉微微一蹙,进而偏头看朝亭外梅林,很久没有说话。霍木兰亦是安静下来,淡淡地看着远方,仿佛在天外的某个尽头,有他们共同追逐、却难以抵达的终点。

不知过了多久,身旁土罐药水腾起水泡,发出咕咕声响,霍木兰怔怔回过神来,忽听得沈未已道:“那你还爱他么?”

她默然,半晌才道:“爱。”唇角一挑,似嘲非嘲道:“又恨又爱。”

沈未已哑然失笑。

霍木兰听得这笑声,似有些不服,便道:“你呢?你有深爱的人么?”

沈未已偏身将熬好的药罐取下来,换上酒壶,淡道:“有。”

霍木兰微一沉吟,卷曲的睫毛在柔和月光下悄然闪动。

沈未已又道:“只是死了。”

他用棉布包好药罐罐耳,给霍木兰倒了药,看着那腾升的热气,细心提醒道:“还有些烫,待会儿再喝。”

霍木兰没有作声,只是看着他的动作,任那药味和白气飘荡目前,一动不动,过了许久,才复了那分半嘲半冷的笑容,追问道:“怎么死的?”

沈未已撇开目光,“被人杀的。”

霍木兰的笑倏地僵在脸上,收不拢,也散不开,安静的凉亭内,只剩淡淡酒香氤氲,彼此呵出的冷气飘渺。

“那你还爱她么?”片刻后,她呆呆问道。

沈未已沉默,半晌才道:“爱。”

霍木兰低下头,抬起指尖抚上碗沿,晃了晃碗中漆黑的药水,笑道:“活该。”

沈未已薄唇一挑,提起半温半热的酒壶,往木碗边上一碰,回敬道:“彼此。”

霍木兰听罢,自觉好笑,她看着沈未已低眉斟酒,仰首独饮,自己却没有喝药。她将有些烫热的木碗捧在手中,往大腿上放了一放,低头看着临风吹来的一片梅瓣,自言自语道:“药医人,酒医心,只可惜,我偏偏碰上了一个庸医。”

沈未已睫毛一动,目光如水纹起伏,他将那盏酒杯放下来,沉声道:“何意?”

霍木兰笑道:“你的药医不了我的病,你的酒也医不了你的心。”

沈未已心头怔忪,清清淡淡敛了目光,没有说话。霍木兰搁下药碗,伸手朝酒壶探去:“左右都得死,就让我喝一杯吧。”

这一次,沈未已果真没有阻止。

霍木兰如愿以偿饮了酒,却没有获得想象中的痛快。她还是昏沉,还是惘然,还是惶遽不安。她不甘心,便又连续灌了几口,腮上染着薄红,晕开一层绯色,沈未已看不下去,抬手制止了她的动作。

“适可而止吧。”他淡淡道,眉头有浓愁,眼角藏落寞。

“你别管我。”霍木兰推开他,脸上的笑意逐渐消散,变成淡淡的惘然。她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最后负气地将酒壶杯盏一撒,苦笑道,“酒……根本就消不了愁。”

她垂着双目,睫毛上闪烁着光泽,一点一点,好似天边明灭的繁星。片刻后,她又弓着身子吃吃笑起来,一只手撑住椅面道:“云旭……他果然又骗我。”

沈未已微微一震,但他始终直坐着,冷静地观看霍木兰所有举动,不再打搅。

霍木兰凤目微垂,似有些不胜酒力,她深吸一口气,忽道:“沈未已,你多大了?”

酒气和寒雾混在一起,从霍木兰嘴中喷开,搅乱了亭内寂然氛围,沈未已如实道:“二十七。”

霍木兰笑道:“够老的,都快比我大一轮了。”

沈未已也笑了起来,但面上依旧是淡然风采,“我倒觉得,你看上去和我一般大。”

霍木兰听后凤眸一眯,趁着微醺酒意,往他肩头一拍,竖着指头威胁道:“小样儿,敢说我老?”

“不敢。”沈未已斜睨她一眼,得见她清丽颜容上月华流光,灼灼凤目中梅影扑朔,又不由笑道,“霍姑娘美若天仙,我怎敢说你老。”

霍木兰挑唇“噢”了一声,抬起脸来,蹭上沈未已肩头道:“那你刚才还说……我看上去和你一般大。”

“我夸赞自己年轻,不行么?”沈未已淡淡道。

霍木兰哈哈笑起来,娇俏脸蛋在沈未已肩头起起落落,嘲道:“看不出来……你这人倒还有点风趣,不过……这自夸自诩的,可真有点让人恶心。”

沈未已伸手将霍木兰推到一边去,回道:“你这张嘴,也不是很讨喜。”

霍木兰格格一笑,似很满意这个评价,仰身后圆柱一靠,瞅着沈未已道:“那咱俩绝配了。”

她所言不过是调笑话,略带几分酒味,轻飘飘地,但还是让沈未已的心动了一动,仿佛是风摆月影,幽香暗来,让人没有反抗的余地。

他抿紧唇,“我为人低调得很,和你成不了一路人。”

霍木兰不以为然,偏开头去,呆呆看着一地斑驳影子道:“可你这艘船,我是上定了。”

说完,不待沈未已回应,又兀自笑起来:“你得救我,必须救我……不然我做鬼都不放过你。”

晚风簌簌吹来,林内梅花也随着坠落,一朵一朵,跌在沈未已心头,荡开的波纹却胜似海涛。

他拢紧眉,试图克制住胸口狂澜的潮水,但那猩红的一幕却还是晃到了眼前,真真切切,清清楚楚,仿佛触手可及。

那天,她也是这样一身火红狐裘,奄奄一息跪倒在苍茫大雪里,泪眼婆娑地哀求他,“师兄,救我……”

他将她紧紧拥在怀中,整个人竟开始茫然无措,往日沉静的目光跳得和心一般快,一声一泪重重承诺,但最终,却还是眼睁睁地看着她死在自己怀里,就那么一眼一眼地看着。

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人独坐在山头等待黎明一般,原以为可以亲自迎接红日初升,享受那巨大的希望,但到后来才发现,他能等到的不过是满天星辰逐一熄灭,彻底臣服于永恒白昼中。

臣服在这一场无边无际的大雪里。

霍木兰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似询问,又似茫茫然的叹息。她斜靠在圆柱边,玉臂垂在膝头,指尖一动一动地,试探着迎合几瓣凋落的梅花,微瞋的凤目中,藏不尽哀戚。

沈未已探出手,将她拉进怀中,取来热度刚好的药喂她喝下。霍木兰半醒半昏,由着他折腾,含糊地喝了几口后,却吐了出来,脑袋往沈未已胸膛一歪。

“苦……”她抵在他胸前,身子微微发抖,声音像是染了风寒一般,变得暗哑。

“苦,好苦啊……”她闭着眼睛,在他怀中乱动,泪花一层一层地洒开来,投在雪地上微颤的身影,像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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