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非花,雾非雾。
夜半来,天明去。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我站在梅林边,任由刀剑气所震落的花瓣,悠悠荡荡飘满一身。
没有杀气,没有血腥,没有仇恨……这样的刀和剑,仿佛从最凶狠冷厉的杀人武器,变成了君子手中的笔,淑女指下的琴。那样的无声与酣畅,那样的美丽与惊艳!
秋水刀,琚雪剑。
如果我真成了梅谷三绝风大先生的徒儿,是不是,我可以继承这超绝的‘琚雪’?
“你为什么要给风大先生药?他中了什么毒吗?”我坐在梅林中,奇怪地向商少长问道:
商少长笑笑,捏了捏我的鼻子:“你这做徒儿的,连师父也不叫一声吗?”
我拍去他的手,伸了伸舌头:“我才不管!当面叫他就可以了――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他中了什么毒?销魂又是什么东西?”
商少长缓缓道:“‘温柔一出,销魂蚀骨’……逸扬中毒后,我便说过,蚀骨,是最厉害的毒药,而‘销魂’,”商少长看了看我,笑道:“销魂,便是最厉害的春药。”
“啊……”我轻叫一声,脸却不由一红,嗔道:“原来……原来……可风大先生怎么会被下了……被下了……”
商少长轻轻一笑,眼睛望向远方,慢慢道:“只因为……风大先生无论年轻还是年老,都可算是男人中的男人,风流中的绝顶!而给他下春药的人,却是女人中的女人,见过她真面目的人都说,她,是天神做来颠倒人间的魔鬼!”商少长一字一句道:“她,便是‘温柔’的首领,兰夜。”
“什么!你说什么!”我惊叫道,却是再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啊!温柔的首领,带领一群天下最狠辣杀手的人,居然是个女人!
梅谷三绝,妙手玲珑。
琴与剑,文与武,哪个女孩子不会喜欢?哪个女孩子会躲过他多情的眼神?
玉手如玉,玉手勾魂。
传说兰夜的美丽,是一种地狱般的美丽,魔鬼般的美丽。
你见识了她的美丽,也要同她一同飞翔,一同毁灭,最后一同沉到最黑暗的地狱中。
兰夜的勾魂玉手,不知江湖上多少英雄侠士,都醉心于她随意的一笑,她漫不经心地一勾手指。
可是她就算把浑身解数都使出,偏偏对风大先生没辙。
“所以,她就对风大先生用了‘销魂’?”
商少长点头道:“不错。‘销魂’能将一个人的感官刺激到最顶点,但也能将他毁灭到最顶点!最后的结果,就是在极乐中,生命一点点死去。”商少长慢慢道:“风大先生用了九成功力,才压制住这种毒药,但他自己的功力,却也剩下不到一成。只好用残余的功力来到这梅谷,摆下这个阵来,但‘琚雪’却是再也驾驭不起。直到我送来了炎凉的清心丹。”
我抓住商少长的衣领,咬牙道:“好啊姓商的,现在你才告诉我是来雪中送炭的,居然瞒了我好久!还说来送我做人家徒弟!”
商少长任我抓住,却不躲闪,反而笑嘻嘻道:“我没有骗你,确是送你和他学他的‘琚雪’你难道看了他的剑技,就一点不喜欢么?你留在梅谷,有风大先生教导,恐怕以后我也要怕你三分呢。”商少长温柔地看着我,缓缓道:“你留在这里,我才放心,明天,我就要走了。”
“什么?”我改抓住他的衣袖,惊道:“你走了,我呢?我――”
商少长微笑道:“你当然是留在这里,学风大先生的琚雪剑。”
我紧紧抓住商少长的衣袖,断断续续道:“你走了……你……”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衣衣,好些了么……
你必须选择我,你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
你那一下子轻得很……比小猫的劲儿大不了多少……
你是一个坚强的女孩子……你本来就是需要保护的……
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
我想这样抱着你,一辈子!……
“你……你就要走了……”我呆呆地望着商少长,他一直在我面前微微笑着,道:“舍不得我走,是不是?”
“我……我……”
我舍不得!我舍不得!我怎么能舍得!我怎么能舍得你这样走!你送我一路经历千难万险,你救护我时时艰辛危急。可在这时,你就这样笑得漫不经心,然后就要自己走!把我孤零零扔在这山中?这么长时间的不离不弃,我怎么能忍受你不在我身边保护的日子?!
“我……我……”我慢慢张开嘴,呆呆地看着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眼睁睁地看着商少长一步步走过来,将我轻轻地,温柔地抱在怀中,柔声道:“我知道的……傻衣衣,乖衣衣,等你练好‘琚雪’,我便回来接你,我知道,你一定会想着我!”他轻刮了一下我的鼻子,笑道:“恐怕那时候,你会把我打得落花流水。”
我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我轻轻摇晃,轻声道:“商少长……现在我只想哭……原来一点都哭不出来,却也这样痛苦……”
商少长双手捧住我的脸,道:“我不喜欢你哭,也永远不想看到你哭,你知道么?我多么喜欢看到你开心笑着的样子――”商少长搂住我,柔声道:“答应我,衣衣,别哭……”
我微微闭上眼睛,却没有回答。商少长细碎的吻落在我的脸,我的眉毛,我的眼睛……即使我这样不想让他走,口中却硬是说不出一句挽留他的话!如果我真的不让他走,他会不会为了我不走?我会不会真的留下这个漂泊江湖的浪子?可……以后再见面,却又是什么时候?!
我紧紧闭上眼睛,只为品尝这最后离别的滋味。
二十余年来第一次,我知道了离别的苦涩与辛酸。
衣衣,会不会想我?
去死!谁会想你这个臭色鬼?
呵呵……小衣衣……你总是让我去死,如果我真死了,你又怎么样呢?
……你……你胡说什么!你才不会死!你这个大祸害一定会活千年的!
哈哈――衣衣,如果我要真死了,你会怎么样?
哼!如果你真的死了,我要尽力使自己开开心心,而且要快快地把你从我心中抹去,决定再也不要想到你的任何事,然后马上去找一打漂亮英俊的年轻男子,在最短的时间内,把自己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你觉得怎么样?
……商少……你!……
……不怎么样!看来我还得终日缠着你,让你没有闲暇去找别的男人!
……
商少长,答应我,别让我等太久……
好的……
也答应我,一定要好好的、完整地回来……
好的……
我不要你说好的好的!我要你亲口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我,答应你……
商少长,商少长,
商……
“商少长!”我大喊一声,猛地自床上跃起,又不由自主重重跌倒在床上。
梦……又是梦!
我深深呼吸几下,擦了擦额头的汗水,三个月了,我几乎天天梦到商少长,梦得最多的,便是他微笑着离开梅谷,离开琼屑洞天的情景。
他在我面前总是微笑,带点轻松,带点戏谑,即使在他离开我的面前,纵身跃向满是积雪的山谷,还是那样一如继往,带着轻松的,自然的笑。
哪怕在问我生死的问题,他也一如平时,深遂的眼眸流露出难以捉摸的笑意。
在这不能看透的笑意中,商少长,你的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皎皎明月,何时可撷;我有愁思,不可断绝。
皎皎明月,何时可盈;知子之别,劳心役形。
皎皎明月,落落我衣;才上心头,徘徊别离。
皎皎明月,凄凄我怀;君子之行,天寒蝉衰。
东郭之榆,西蒲之玉;执我之笔,记我之意。
念君之行,思君之语;嗟我远人,切加重衣。
这当时正是六月,衣服该减了罢,外面的世界许是没有在梅谷这样终年积雪;“温柔”的杀手有没有找你的麻烦?你是否又如一个浪子般,天南海北地到处奔波?……最重要的是,这些天来,你有没有天天想着我?
我十指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拔弄着琴弦,轻轻吟唱着这首新谱就的新词。风大先生可算得上一个绝好的师父。他的各种知识渊博得让我惊讶!而且,他似乎每天都能教我一些新的花样:琴棋书画,诗词卜筮,花草园艺,天象地文……而且,风大先生成功地勾起了我学习这些技艺的兴趣,也曾有那么一段时间,使我暂时忘记了商少长。可是,每当深夜时,我的思绪,便全都飞到了那个不知身在何处的浪子身上……
混蛋的商少长,你该不会,就这样忘了我吧。
我手轻轻抚过琴弦,琴是最上等的焦尾琴,最少也是一百年的古物,音色清亮,弹奏时可传出数里外。风大先生的三绝中,我最喜欢的便是操琴,这三个月中对此下的工夫也最大。短短这段时间,居然也勉勉强强将这曲梅花三弄弹个大概,却已让风大先生喜之不胜,于精细出不厌其烦,点拔教导极有耐心。若说我当时拜这个师父有七分勉强,敷衍却有三分,而现在却是真真地喜欢这个脾气极好,人又清雅的师父。
“衣儿,是不是又在想念商少长?”风大先生缓缓自我身后踱出,一袭白衣一尘不染,手拈胡须微笑着。
我嗔道:“师父,你怎么总爱在人家身后偷偷摸摸的!害得我吓了一大跳!”
风大先生笑呵呵不以为忤,道:“谁让你平时不好好用功,空有一身内劲,却不知如何运用?就象守着宝山之人,却不懂得运用。你这个样子行走江湖,才会让人担心。”
我顺口接道:“师父你是不是老糊涂了,我何时有过内劲来着?”
风大先生手指轻叩我头,佯怒道:“小徒大胆,哪有说师父老了之说?若不是你身上有商少长一半内力,怎能承继我的‘琚雪’?”
“什么!你说什么!”我大惊之下,一时竟忘了师徒之别,大声道:“不可能!不可能!我从来不会有什么内力?商少长怎么会将他的功力给我?这是怎么回事?师父!师父!你为什么会这样说?”
风大先生看着我刹时变得煞白的脸,轻叹道:“你来到梅谷后,是不是几乎没怎么感到寒冷?你在用我教你的独门方法弹奏梅花三弄时,是不是总是觉得有一股气息在身体中缓缓流动?还有,就是最重要的,是不是你时时感到身子比以往轻了许多?”
“我……我……”我嘴唇不住歙动,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我知道,风大先生所说的情况,我确是全都具备!
首先是我来到梅谷后,确实身上温热舒服,再也没有以前冰冷刺骨之感;且风大先生授我操琴之技别有独特之处,却是先从吐纳气息开始,然后运用十指功夫。这三个月琴技学下来,除了学琴颇有心得外,身子却也觉得轻飘飘的,比以前不但耐寒,且更加精神百倍!我只觉得这可能是习琴得法所至,却是没想到原是这样!
冷不冷?
有你在我身边……我……我怎能冷得起来?……
乖乖睡罢,第二天起来,你便会再也不怕冷了……
原来这样……原来,竟是这样!!
谁要你的好心!谁要你的内力!你觉得你是圣人还是什么所谓的英雄侠士!谁要你的关心,谁让你自作好心地为我着想!
在风大先生目瞪口呆中,我痛苦地大喊一声,双拳用力砸上冰冷坚硬的岩壁!
你本来就天天生活在危险中,如果没了一半内力,与“温柔”的杀手面对时,你会怎么样?!少了一半内力的你,你的秋水刀能不能发挥威力,你的轻功能不能支撑你飞出这琼屑洞天?!
我一下又一下地用力敲打着岩石,仿佛前面就是商少长一般,石壁上,早已染上了殷殷血红――
商少长,你这个大呆子!你是我见过的最大,最笨的大呆子!
“错了!”
“……”
“又错了!”
“……”
“错错错!错得不能再错!”
我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抬起头道:“师父,又哪里错了?”
风大先生叫道:“这梅花三弄本为至清至雅的曲子,怎么让你弹得象哭声般难听?尽是哀怨之意,却无半点清雅之声!重来过重来过!”
我轻点头几点,将手指又搭在琴弦上――
如果我此时能哭出来,却又有多好……
商少长,你……你可是还好罢……
耳边却又响起风大先生叫喊声:“你你你……真是孺子不可教!看看你的指法!我不知告诉你多少遍了,在这弹至宫转徽时,手指需得这样轻轻一点一转,这两个动作却是万万不能忘记,如若不然,不能制人,反被人制……”说到此,却忙止住话头。
我抬头疑道:“这弹琴还要制人么?”
风大先生欲言又止,怔怔看了我呆滞的眼神半晌,忽地一声长叹,缓缓道:“唉……衣儿,衣儿……一入情关,红尘梦缠。这几字,你可明白?”说罢又是一叹,转身道:“明天……不,今天你去收拾东西,就出谷吧!”
我闻言不由“啊”地出声,手指拔到琴弦“铮”然一响,这大惊之下一弹,竟将这琴弦拔断!我惊道:“师……师父!你……你要让我出谷?这……这是为何?”
风大先生却未回话,连忙几步跑到琴前,双手抚摸琴弦急道:“啊――这怎地断了?我的焦尾琴,我的冰丝弦啊!”说着不住用手抚摸琴声,委实心痛无比。看着我怔怔看他,便甩了甩衣袖,不耐烦道:“看你日也想,夜也盼,生怕这个臭小子有个什么三长两短,还怎么将你留在这琼屑洞天?还不如将你放掉,有缘无缘,就看你和那小子有没有缘分了。”风大先生初见商少长时,还客客气气地称他“商小哥”,此时却一口一个“臭小子”。
我双手不住互绞,却连说话也变得结巴,断断续续道:“师父……师父……你让我出谷??”口中好不容易吐出几个字,却再也说不下去。
风大先生微微一笑,道:“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情之一字,本就难为。你既已陷情中,当也自情中去自己开解罢了。这江湖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虽然我看你不愿走入江湖,可你自和商少长初识,却已身在江湖中了。”风大先生伸出手来,轻轻抚摸我的头发,慈祥道:“孩子,你既喜欢他,却为什么不去找他。说不定他正在某个地方,正在悄悄地等着你,也说不定他时时地想着你,希望你在他的面前出现。他将你留在我处,本想让你安安全全,不受温柔的毒害……可你既在这里这样不快乐,就应该走出这里,去找那个让你快乐,也让你伤心的男人。你难道不想去找他?不想和他开开心心地在一起么?”
我慢慢抬起头,声音已经变得颤抖起来:“我……我想!师父,我原不知道,我却是这样喜欢他,这样刻骨铭心地喜欢他!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自他走了以后,我做什么都会想着他,做梦也想着他,走路也想着他,无事可做时,看着天上的云也会想着他!他为什么要离开我?难道他不想我?难道他不喜欢我?师父,我只想找到他,抓住他,为他问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走?……他可知道,他可知道?我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和我在一起的日子……”我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低下头去。双眉抖动,眼中却是滴不出一滴泪来。
风大先生缓缓走近,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叹道:“唉……傻衣儿,傻衣儿……你的心思,为师又不是老糊涂,岂能不知?你是爱上了这个浪子啊!你无时无刻不想他,无时无刻不记得他,只是因为你喜欢他,你爱上了他,才如此把他放在心上,为他牵肠挂肚。孩子,你聪慧天下少有,难道却才知道自己心中所系么?”风大先生扶住我肩,一手指向谷外,朗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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