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来了,至于那三分之一,我把它兑换成了新书,准备拿回来卖……
我凝视着他那张看上去还算端正的五官,简直无法理解他,无法理解他内心里隐藏着的那些东西,如果可能的话,我倒真想跟他推心置腹地谈谈。你兑换回来的新书,都交给伯爵了吗?我问道。
摇篮用了个好莱坞式的动作打断了我的话,他晃了晃他的食指说:你别问了,问了我也不会告诉你,这些书已经被我派上了用场。
我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小人,我在心里骂着,端起咖啡呷了一口,我差一点将杯子捏个粉碎,然后把碎片摔在他一眨一眨的眼睛上。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难道就是我当初收留你的时候,你所说的对我的报答吗?我问道。
摇篮清了清嗓子说:导致我这样做的是自尊,你知道吗,我们都是一样的人,凭什么你就可以躺在这里指手划脚,而我只能四处奔跑?奔跑的结果呢,是所有的利益都揣进了你的腰包,而给我的那部分,不过你是餐桌上掉的一点点的面包渣而已。
我把最后一口咖啡一饮而尽,对他说:我想我是累了,该休息一下了,你走吧。
他转身走了,走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搜肠刮肚地想找出一些什么理由为自己辩护,可是脑瓜子却不听使唤:我想说的是——我还是要谢谢你。
……直到西西回来,我的嘴唇仍然在哆嗦,西西把我的头抱到她的胸前,哄着,我说:我以为只有天使是有翅膀的,殊不知魔鬼也有,所以他才到处飞,飞到你意想不到的任何一个地方。
西西说:摇篮不是魔鬼,但是具有魔鬼的某些属性,你别把他想得太坏了。
我没有把他一个人想得太坏,而是把世上的所有人都想得坏的不能再坏了,我说,这时候的我跟娘们一样软弱而无助。
趁一切还來得及
伯爵来告诉我,摇篮也开了个批发书店,而且是今天开业。据说,生意还不错,货源也充足。这下子我算明白了,他把兑换来的新书派了什么用场了。
西西也在同一天,和伯爵办了交接,书店的经营权转交给了他,我的那些存货只是股份的一部分,按月拿分红。在双方签合同的时候,西西的眼圈红了,泪囊也显现了出来,而我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着苦咖啡,默默无语。
几天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我垮掉了。我已经不堪一击了,不堪一击就是我后半生的真实写照。发烧、感冒、上吐下泻以及血压不稳定,总之一切毛病一古脑地找到了我的头上,让我只能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打针,吃药,输液。
我变得越发的神经质了,明明是躺在病房里,可是时而觉得我是在一只疯狂荡着的秋千上,风在耳边呼呼地响,时而又觉得我从十米高台往下跳,下面是一池碧水,碧水中游着鳄鱼。我常常在狂叫声中惊醒,一脑门子的汗,滴答滴答地往下淌。
乖,别怕,你只是做了个噩梦而已,西西一边把我的头放在她的臂腕上,一边用毛巾擦拭着我脸上的冷汗,就像一位慈母守护着刚刚走失而又失而复得的孩子一样。很快,我便在她的怀里又昏睡过去,进入了假死状态。
在假死的第四天,我才不情愿地活了过来,活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想吃。李斌对西西说:有食欲是个好现象,他想吃什么就给他吃什么。西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这话太像是给一个病入膏肓的患者下的最后处方了。
李斌抱歉地笑了笑,连连解释说:你们误会了,我可没有别的什么意思。
我说:你有别的什么意思我也不在意。病一场,我反而豁达了许多,超凡脱俗了许多。至于斤斤计较的毛病,那要等身体彻底恢复健康以后才会恢复。
西西给我倒了一杯咖啡,就赶紧到医院门口的川菜馆去为我买酸菜鱼,她知道,我最得意这一口。李斌给我量血压的时候,我就一边跟他攀谈,一边喝咖啡,我马上就发现咖啡淡得可怜,而糖又放得太多,我忿忿地说:这也算咖啡!
李斌说:是我让她这么做的,你以后还是不要喝咖啡,以减少些刺激。他只说了减少些刺激,却没说减少对什么器官的刺激,是对胃口,还是对神经?
我一猜就是你在捣鬼,哼,你小心点!我威胁他。
李斌也不示弱:我小心不小心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就小心着西西怎么收拾你吧。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收拾我?我嘴上虽然强硬,但脑袋瓜里还是掠过一丝不祥的预兆。
()
你说胡话的时候,把你所有的丑恶行径都抖搂了出来,西西在旁边听个真真切切,你想耍赖都难,他谨慎地说。如果说世上还有什么能叫人欣慰的事,那就是在你倒霉时,没人幸灾乐祸。为此,我觉得李斌算得上是一个仗义的人。
我到底都说了些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了,我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支吾着,连一句整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昏睡时说你想一个叫翩翩的……正在李斌说到关键词的时候,西西回来了,说除了酸菜鱼,还特意给我要了夫妻肺片和水煮牛肉。李斌的话题就像出租车,看见红灯,赶紧踩住了刹车。
我也立马见风使舵,话锋一转,假惺惺地问李斌:你跟你那个女友走得怎么样了,到了谈婚论嫁的程度没有?
我们……散了,显然我又不意间一拳打在了他的软肋上,他的脸色很快晴转多云,而后阴沉了下来。
我十分诧异地问:你不是很欣赏她的吗?
他吞吞吐吐地辩白道:是啊,一开始是这样,可是越往后看,越觉得她不像……
我知道他所说的不像,究竟是什么含义,因为我看到过他皮夹子里的他姐姐的照片,西西却并不清楚这些,偏偏追问道:她不像什么?她到底不像什么呀?
李斌搓着两只手说:她不像个会过日子的人,因为是个独生女,娇生惯养惯了。
我频频点头,表示接受他的这个理由。我脸虽然朝向着李斌,眼睛却始终怯生生地围绕着西西转,西西竟是那么从容不迫,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像我在昏迷中所说的一切她听都没听见似的,但是我不敢放松警惕,我提防着西西高举着的青龙偃月刀随时会落下来,落到我的脖子上。
趁一切还来得及,我要先下手为强,赶紧补救一下——
故事离真实有多远
躺了一个月,刚刚恢复过来的我,下床的时候竟不会走道了,两条腿比龙须面还要软,幸亏有西西扶着,不然早就栽倒了。一个六十岁的病友说:看你这虚弱的身子,看你苍白的脸,不像个比我小三十岁的人,要是说你比我大三十岁,恐怕都有人信。
知道他是在开玩笑,但是仍然有一种让人家在伤口上撒了一把盐的感觉。在医院后花园散步的时候,我差不多是被西西拖着走,身体的所有重量都压在她的肩膀上。看来,昨夜悄然地下了一场雨,草丛上湿漉漉的,雨水毕竟与露珠有所区别,露珠清澈,而雨水要浑浊些。
一路上,我们彼此没说一句话,只有在回到病房门口,我说:如果我在昏迷中说过了什么冒犯你的话,请你原谅……西西却用手堵住了我的嘴,不让我继续说下去,你的头发太长了,该剃了,她温柔地说道。
是啊,照照镜子,我简直就跟一个毛茸茸的莫希干人一样,神情呆滞,仿佛蒙上了厚厚的百年积尘。等我两条腿有了力气,就去门口的理发店,我说。
再等,你就变成北京猿人了,西西说。
我也不想叫医院的理发师来给我剃,我郁郁不快地说,因为医院的理发师总给那些死者整容修面,只要想想,心里就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那么我来给你剃吧,科里就有理发用具,还没等我表态,西西就刮风似的一扭一扭地出去了。应该承认,西西的手确实很巧,操作起推子满像那么一回事,喀嚓喀嚓几下,头发就哗哗地落在地下,俨然一个理发好手。她按着我的脑袋,我只有任她摆布的份,我仿佛是一只落入老虎嘴里的一头羊。
看不出你还有这么两下子,我不无惊讶地说,因为她在我的脖子上系了一条毛巾,以免头发茬掉进脖颈里,勒得紧了点,说话就有些费劲,说出的话音就像接触不良的门铃。
实话跟你说吧,我这是头一回给人剃头,你将就着吧,西西谦虚地说,谦虚得令人生疑。
很快我就为她的谦虚找到了最佳的理由,在检验她的劳动成果的时候,镜子里的我简直像个戴了一顶草帽的稻草人,我问道:我的头怎么剃成这样了?
这样不是很特别吗,而且富有个性,她一边说,一边捂着嘴偷着乐。我知道你讲究个完美,所以就选择了一个最完美的发型。
我清楚她是在耍花招,故意整我,起码叫我一个月不敢在大庭广众中露面,却也很无奈,好在我还有一顶白色网球帽,打个掩护没问题。不错,这样的头型真的很完美,可以去跟那些玩摇滚的小子媲美了,我自嘲似的说。
你满意就好,西西知道我是有苦说不出,愈发的得意了,甚至还向我抛了个媚眼。
迢迢这时候来送药,见了我的新头型,就像见了憨豆先生,乐了好一通,乐得连西西都不好意思了,脸红一阵白一阵。乐够了,她突然说:哦,我刚遇见那个叫几何的作家了。
她来了吗,我怎么没见到?我问道。
我怎么知道,你又没跟我打招呼,叫我对她实行二十四小时监护,迢迢不耐烦地说。最近她总是喜怒无常,不过我不怪她。
西西出去找她,十分钟之后,她搀扶着几何来了,几何的脸跟搓弄皱了的白纸一样,顺势倒在一把座椅上,好像连眼皮都抬不起来似的。西西赶紧摊开被子,让她躺下,并给她盖好。
她这是怎么了?我担心地问道。
西西咬着我的耳朵说:她刚做完了人工流产。
天呐,她怎么又做人工流产呀,真不怕把子宫累着,我惊叫道。
你小声一点好不好,我嫌吵,几何呵斥了我一句,那紧皱的眉头表明她已经沮丧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
我不敢再废话了,吩咐西西给她冲一杯红糖水。之后,西西握了握她的手说:睡上一觉就好了。之后,几何就真的睡了一觉。再之后,西西跑到菜市场买了一只鸡,拿到饭店去熬汤。
几何醒来的时候,西西还没有回来。她抱着枕头侧身躺着,耷拉着脑袋说:我知道你有许多话要问,那么好,有什么话你尽管问吧,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我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心里的疑问吐露了出来,不过尽量的让自己的声音自然些,平和些:你的孩子是谁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几何有气无力地摇摇头,仿佛虚弱到了极点。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谁知道?几何出乎意料的回答差一点叫我丧失掉思维能力,我嚷嚷起来。
这几个月,我每天都泡在夜店里喝酒,醒来时总是在不同男人的床上,所以……她瞥了我一眼,我发现她的眼睛连一点灵性和活力都没有了。
操,你怎么变成这样了?我冲她吼这一嗓子的时候,一定跟凶神恶煞一般,我猜。
你想叫我变成什么样子?除了写,就是写,我与生活的链接,我的激|情以及跟缪斯的亲密关系都断了,什么都写不出来了,写不出来的我就是行尸走肉!几何像火山一样的喷发了,喷发过后,则是长时间昏暗而凄凉的沉寂,这沉寂比坟墓更可怕……
面对着她,我不知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究竟是真实的,还是她编出来的故事。 txt小说上传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