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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人惜1
六扇门外的如意酒楼生意很好,名虽俗,却不碍它酒醇菜香,即便在这秋雨萧瑟的凄寒节气里却仍是宾客满座,几无虚席。
生意兴隆,老板自然快活,只见他微眯鼠眼,咧开嘴,龅牙霍霍地朝着大堂里的客人们打哈哈,都是熟人了,肆意调笑几句,说说段子,哄堂一乐,倒也大家欢喜,和气生财。
“我说小三子,酒菜都给戚捕头送去了吗?”老板虽忙着说笑,却也不忘盘问小伙计招待客人如何。
“菜刚端了上去,酒还温着呢,热稳妥了,我就给送去。”
“哦。”闻言,老板麻利地从酒轳里换了几瓶好酒给那小三子,嘱托道“把原的酒给撤了,好酒温上,呆会儿我亲自给送。拿好了,摔了,仔细你的皮肉!”
“哎哟,我说老张你这就不地道了吧,做生意来的都是客,你咋能只对那什么,什么七八捕头献殷勤,把大伙儿干撂着;不公平呀!〃见老板如此举动;当即便有客人不乐意了;咋呼着叫屈起来;怪老板厚此薄彼;招待不公。
〃这位爷恐怕不是本地人吧;有所不知;那戚捕头可是咱京师六扇门赫赫有名的神龙大捕头!是这个〃老板见状;忙给那外来汉子赔笑斟茶;却也不忘擎出大拇指;啧啧道;
〃大英雄;大豪杰!平日里行侠仗义;专为咱小老百姓做好事!人又厚道;半点没架子;见谁都露个笑脸儿;热乎劲着呢;真正好人一个!上回若不是戚捕头出手;我这破楼子可真要遭罪了;恐怕老哥你现在也喝不上这好酒了。〃
老板正絮叨着夸恩人;冷不防一人从窗口一跃而入;步法轻盈;落地潇洒;酒客们纷纷喝彩起来;
〃追二捕头好身手!〃
冲众人抱抱拳;一脸得意的追命便鲇鱼般缠上了正喷唾沫星子的老板讨酒喝;
〃老张头别光顾着夸戚大哥啊;有没有好酒;也给追爷来几壶。〃
二楼雅座;临街位子;戚少商正在吃鱼;酒未来;只得先吃鱼垫饥;不是杜鹃嘴鱼;是上好的京师醋鱼;料足汁稠;烹煮的很是入味;可吃到最里却总不是个味道;说不出的淡寡;如同这两年他在六扇门的捕快生涯;平静而平淡;淡到似能闭目测出时间的长宽;挣眼便在这长宽中混沌盲行;失去方向。依旧年轻的脸上没有光阴流逝的痕迹;心却厌倦苍老的仿佛垂髫老叟;;蹒跚寂寥。
楼下的声响很容易就传了上来;那几句〃大英雄;大豪杰〃戚少商听了却只是好笑,原来抓几个蟊贼,替酒楼老板赶跑几个小混混,便能成了英雄,那以往至今自己江湖千斤担,大侠扛八百的侠士义气又算做什么呢?原来做个英雄并不难,原来一直是自己沉溺在大侠虚荣中,作茧自缚。可惜此刻醒悟已晚,毁诺城中绝世倾城的女子终是化做秋暮中最后一滴红颜珠泪随风远逝,成了灼伤胸口的一粒朱砂痔。“晨昏叩首、早晚柱香”的浓情誓言还是从三月春潮走到了十二月的迟暮,淡了,冷了,散了,再无回转。
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
戚少商正黯然神伤,抬眼却见追命提着两壶酒,笑嘻嘻地蹦跃着跳上椅,开口便是连珠炮似的没遮没拦,
“戚大哥真不够意思,自个儿溜这里喝小酒儿,也不带上我,太没义气了!〃
看到眼前这个整天乐呵呵的六扇门上下都欢喜的年轻人,戚少商忍不住劈头便是一栗子,笑骂道,
“你这祸头子,不在无情那儿蹭茶喝,却跑来和我胡搅蛮缠,酒现在可是你攥着,我可半滴都没粘到唇,把酒拿来!”
抢过一壶酒,戚少商仰头便灌,是陈年的女儿红,细滑绵长,回味无穷,却也如同桌上那盘鱼般,少了几许辛辣滋味,缺了烟霞烈火般的冲劲。
“唉~下次杀了我也不去喝大师兄的茶,不说那茶淡无味,就大师兄参禅似的模样;我就受不了;都说小冷话少;我看和大师兄比;小冷倒是个话唠了。二师兄又不在;只有和戚大哥在一起最快活了。咦?戚大哥是不是嫌酒不好;怎么脸皱的像个包子?〃
〃不是;只是不如炮打灯……追命你也别怪无情;神侯不在;偏偏接连出了许多命案;我们又帮不上忙;无情担子重;自然心情沉郁;话少也是自然;你就担待些。何况明日铁手便要回来了;有他陪你;还不高兴?铁手可是最宠你的。〃
追命已灌了不少酒下肚,脸红扑扑地趴在桌上,星眼迷离,只醉醺醺地嘀咕,
“事情多,大师兄心情差,可戚大哥没事也经常心情不好啊,别以为我傻,没看见,不知道,戚大哥经常三更半夜爬屋顶去舞剑,一个人喝闷酒,每年中秋,还喜欢弹个破琴,难听死了!嗝,大师兄,什么对我好!骗我,说回来,回来,半年了,人影都不见!〃酒气翻涌,接连打了几个酒嗝,脸磨蹭着桌面,小猫似的半蜷起身子,追命继续犯迷糊,
“二师兄最讨厌了,骗人,讨厌 ……骗子……大骗子……〃
女儿红甜濡绵滑,后劲也足,像追命这样猛灌入肚,是极易醉的。
见追命烂醉如泥的还不忘骂铁手,戚少商不禁又好气又好笑,这人真是小孩脾性,胸无城府到憨傻啊,难怪铁手那么迁就他。明天铁手就从沧州回来了,自己也算完成重托,将这小酒鬼交托了,让铁手头痛去吧。
沧州,沧州有铁血大牢,关押的都是十恶不赦、罄竹难书的朝廷重犯。逼宫犯上的那人也收里面,只不知如今他过的如何,或许他已是死了。那晚自己若是换般做法,或许他又是另一番天地了。可是自己没有选择,或者说是没有去选择,毅然决然地送他去那人间炼狱,即使很清楚他的境况将是如何惨烈,甚至死亡,自己还是如此做了。
扪心自问,后悔吗?戚少商不知道;痛心吗?戚少商也不知道;心痛吗?戚少商无法缄默,痛,不止微微,深且入骨。
残阳西下,踏着最后几抹微黄惨淡的夕影流光,背起追命,戚少商缓步下楼,木梯吱嘎作响,鼠目龅牙的老板冲自己打招呼,一瞬,有回到那漫天黄沙苍茫大漠中小酒肆的浮光幻觉,只唯缺那缕似江南湖畔无边柳色的明润墨绿。
一瞬心惊,一世心悸。
无奈花落去,何日燕归来。
如同追命所说的那般,无情心情不佳,不佳且烦。往日敢在公子面前嬉戏的三剑一刀童此刻却必恭必敬地垂手侍立两旁,面容严肃,缄默无声。
从被银剑请来至今,戚少商已在小楼坐了许久,茶也喝了好几盅,无情却只是无语,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放下茶盅,轻咳一声,戚少商开口道,
“不知近几日的连环门派血案,盛兄调查的如何了?戚某虽不才,可若能帮的上的地方,也决不会推辞的。”
“戚兄”无情哪里不明白戚少商心中焦躁,只是手中的事实在重比磐石,千钧一发,若都交于戚少商去做,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可如今冷血远在别处办案,铁手还未回,留下的追命心情浮躁,沉稳不足,只有戚少商能担此重任了。
无情清楚这两年戚少商在六扇门过的很不快活,戚少商本就是条翱翔九天的神龙,是师傅用江湖大义将他强压在京师这弹丸小地,这里的尔虞我诈,暗波涌动并不适合戚少商,他需要的是白衣怒马,剑气纵横,载酒放歌的游侠生活。还有那件事,说戚少商不耿耿于怀,那肯定是骗人的,六扇门亏欠了戚少商太多,太多。
“当年,是我不该逼你将那人……〃
没料到无情不提案情竟会提起那事,心中一滞,既而转痛,虽如此,面上戚少商还是神色淡然,波澜不惊地微然而笑,
“他欠了连云寨的血,是他应得的下场,怨不得他人,若要怪,就怪我戚少商有眼无珠,瞎了眼,识错了人。盛兄,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如今最重要的是破了案子,让武林重回平静,百姓也不用再担惊受怕。”
“唉~戚兄,你越这样说,我就越自责难安……”
“兄弟间只有肝胆相照,插刀两肋,我只知道大家是好兄弟,兄弟间是不谈欠的,除非我戚少商不是你盛大捕头的兄弟”
戚少商笑着拍拍无情的肩,露出俩深深浅浅的酒窝,眼里流露出的尽是只属于兄弟间的信任与热度,他戚少商认定的兄弟,那便是一辈子的泼肝沥胆、抛头刎颈的生死交情。
无情终于明白为何当日有如此多的人肯替戚少商赴汤蹈火,殒命不惜了,在这充溢着坚毅忠贞、百折不挠的双眸注视下,所有污秽阴霾都将一扫而空,难怪那人也曾与自己说过,
“看了戚少商的眼睛,再心狠手辣的人也是不愿背叛他的,我叛他,只因我早以无心。〃
可你真是无心的吗?我无情第一个不相信!至少你对戚少商有心!
“那就多劳戚兄了,我已派人查到此次幕后凶首,乃是近日武林崛起的神秘组织,名曰‘佛彼白石’……”
秋意惆怅,秋雨迷离,大地冷峻的没有几丝生气,通往沧州大牢的古道上,一人一骑正在疾驰。
转过山麓,映入戚少商眼帘的是一丛殷红似血的枫树林。繁密的红枫林掩饰在深秋的雨雾中,绚烂的让人迷醉,阵阵微风自林中掠过,层层叠叠的枫叶起伏着,宛如血色的波浪。
除了风声,整个树林一片死寂,没来由地,戚少商心中腾起一股莫名的不安,离沧州
越近,这种不安的感觉就越强烈。下意识地握紧腰畔逆水寒,戚少商警惕地举目四望,却听的 林子深处隐约有马蹄声,断断续续,隐隐而近。
“谁,是谁?”无人回应,死寂依然。
策马前行,进林,戚少商顺声寻去,只见从那林子深处,悠悠荡荡地转出一骑来。
雨雾迷离,一时也看不清马上坐着何人。只是那马正朝这边缓缓而来,仿佛无主的
孤骑。
马继续着走着,马上的人也清晰起来,那人低着头,戚少商看清那人一身黑色装扮,很是熟悉,再一打量,才发现那人竟是铁手!
“铁手!”虽然情况颇为诡异,因是久别的兄弟重逢,戚少商心情激越,拍马行至铁手几步远处,却悚然而止。
几步远的距离,即使雨丝迷蒙,可戚少商还是看清了铁手的脸,非常清楚。
那苍黄死灰般的脸上疤痕淋漓,不是剑伤,不是刀疤,不是任何活人脸上可能出现的痕迹。
密密麻麻的尸斑,土色的脸上尸斑纵横,活人没有尸斑,有尸斑的只可能是死人。
铁手死了?
雨越发大了,盯着眼前死了的铁手,戚少商面色惨然,心跳似鼓,强烈的不详预感当下笼罩心头。
又只听“噗”的一声闷响,马上铁手的头颅顷刻向前滚落了下来,四肢剥离,躯干也碎裂成肉块纷纷散落,紫红色的血沿着雪白的马身淅淅沥沥地流淌,说不出的刺目恐怖。
一时间,原本坐在马鞍上的铁手竟像物品般四分五裂了!
纵是见过无数血腥场景的戚少商也不免被眼前这血肉分离的残样唬的骇然失色,再次握紧逆水寒,纵目四望这片红枫林,漫天的红,浓稠似血的红,似要将人吞噬。
“呵呵呵呵……”突的一个低沉而悦耳的年轻男子的声音自枫林深处缓缓飘来。
闷雷滚动,雨注如帘,一片寒鸦自林中鼓噪而去,刺破了死寂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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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宝'(戚顾)何人惜2
一时间;林中诡意森然;逆水寒出鞘;杀气呼之欲出。
〃戚大侠受惊了!〃笑声依旧;一人施施然自林中执了把红伞而出;那步伐身姿渐渐从雨帘中隐出;愈见清晰;一步一趋;走的四平八稳;从容不迫;戚少商却是心驰荡漾;心乱如麻。
熟悉的身形顿挫;熟稔的久违感觉;缺的只是一张飞扬跋扈;唯我独尊的面容。
难道是他吗?真的是他吗?为何是他?为何又要作恶?为何我会如此忧喜参半?惊慌失措?
那人走的愈近;戚少商握逆水寒愈紧;心愈狂跳不止;待那人直至眼前;戚少商方定下心来;
还好;不是他!
只不过是个与他有着相似年龄;极相仿身形的年青人罢了;但绝对不是他;那人独有的阴毒冷戾在眼前这人身上完全感觉不到;有时从某种气息便能识人,更不用提是熟悉了然的故人了。千里追杀中,戚少商不仅知晓了那人的纵横才气,对那人的杀气,戾气更是领略的入骨三分,所以戚少商断定这个红衣似血,五官平庸,盈盈浅笑的男子绝对不是那个人!
我真的不愿再与你拔剑相向。
虽说胸中大石落地,另一种不可名状的感觉却又袭上戚少商心头,
有点,有点……
“戚大侠好像有点失落?没见到想见的人?”红衣男子似是看穿了戚少商的心思,嘲讽的笑意自唇角里漫溢而出,手中红伞倾斜,水滴顺势而下,衬着红衣飘飘,红枫临舞,越发似一串血柱蜿蜒直下,滑腻的红,渗人的寒。
“你是谁?为何胡乱杀人!”眼前的男子给戚少商一种奇特的感觉,冷冽凄寒,却又谈不上憎恶,只如莫衷一是的如梗在喉。
“戚大侠是在问我为何杀铁手?”
“那不是铁手!”
“哦,不是铁手?”
“若区区冰蚕丝便能障人耳目,那我戚少商也真真是个痴子了!”
“戚大侠若不是痴子,顾惜朝当日倒是如何能背信弃义,千里追杀的?”笑意愈深,男子把玩着手中的夺命银丝,看着戚少商徒然变色的模样,甚是欣然。
不愿回忆的伤痛,不愿提及的名字,猛然在这男子轻描淡写的揶揄中铺陈开去,似决堤而出急湍流刃,破土而出的血肉荆棘,将人积毁销骨的痛彻心扉,血流不止。
“这是我与他的事情!旁人没资格置喙!我只问你到底是谁?为何杀人?否则休怪我无情!”克制不住的杀气自胸中涌起,逆水寒剑也争鸣欲出,戚少商有些怒了。
男子似是很不喜逆水寒当胸而指,笑意转冷,面色渐寒,冷冷道,
“在下乃‘佛彼白石’堂下小卒,特奉堂主之命向戚大侠讨要一件东西,还望戚大侠成全!”
佛彼白石?出发前无情就嘱托过自己千万小心,没想到他们还是如跗骨之蛆般不死不休地找上门来。
“你们这些邪魔歪道,接连掀起江湖腥风,滥杀无辜,本已罪孽深重!如今竟还不知悔改,愈演愈烈,当真要翻手为云,颠覆武林?六扇门,我戚少商第一个不会答应的!”
“世道雪冷,人心险诈,江湖,武林本就是藏污纳垢的臭罐子!什么江湖公义,大侠义气,撕破了不过是争权夺势,私欲横流的遮羞布!天道不公,能者为之!哼哼,六扇门算什么东西!昏君走狗,庙堂傀儡!徒有虚名!若真算无遗策,你戚大侠也不会眼睁睁瞧着‘流瀑山庄’的二管家身首异处,死无全尸!你戚少商不答应?你以为你有资格和我谈条件吗?”
那男子言词尖锐,咄咄逼人的气势竟与那人十分的相似,可一句‘流瀑山庄’惊的戚少商无瑕顾及这细节,
那碎身男尸竟是刘景元!他们竟已知晓六扇门与流瀑山庄的交际事宜,竟如此清楚自己的行踪,要知道自己连夜离开京师时,连追命也是不清楚的,他们竟如此神通广大,还那般毒辣地将那本要与自己接头的武功江湖排的上号的流瀑管家刘景元轻易杀死!这实在是骇人听闻,太可怕了!
佛彼白石!到底是个如何的组织?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越往深处想,越是不寒而栗,又听那男子口口声声俱是威胁之意,戚少商不禁双眉紧蹙,忧虑顿生,持剑的手也垂了下去。
“看来戚大侠是回转心意,想做这笔买卖了?”那男子本就是极聪慧玲珑的人,见如此情状,自是明白戚少商终是有所顾及,一时无法发作,遂又展颜一笑道,
“大家都是聪明人,既然戚大侠有谈条件的意思,在下也不能一味无理逼人,为表诚意,在下送戚大侠薄礼一份。”说罢,男子击掌三声,早隐在林中的他的手下,推搡着将一人带了上来。
祺亭酒肆,那人顾盼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