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小羽回姥姥家后,我常在晚饭后或入睡前散步。那个闷热如桑拿的晚上,我信步逛到三里屯,街边吧托、皮条客们如蚊虫般骚扰你,性工作者们也蝎子般叮咬你。我早有经验应付他们,否则他们会像万能胶一样牢牢粘住你,直到你就范。
忽然工体那边排山倒海般的呼叫声传来,人们像铁屑一样被磁铁吸引过去。警车和防暴车一溜排开,警察武警保安警犬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除了小脚侦缉队,都到齐啦。原来是亚洲杯决赛:中国队对日本队。我早已不是天朝球迷,若干近在咫尺的比赛熟视无睹。网上获悉这场比赛一两百块的票价已被炒到一两千。碰巧撞见了,也就过去凑凑热闹。
下半场过了快一半,场外还有几百人听着场内喧嚣大呼小叫张牙舞爪瞎起劲。脸上画着油彩的,披国旗插羽毛的,舞荧光棒吹喇叭的,要是没五星旗,你还以为遇到了吉普赛大篷车或印第安人赶大集呢。警察警惕地看着四周,对还在活动的票贩子并不理睬。票贩子不停地忽悠:“哥们,肯定还有加时赛呢。”
“哥们,要遇着点球大战,那才叫一个过瘾。”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不停减价。下半场还剩二十分钟减到二百块时,人们蜂拥而上,我本能冲上去抢了一张。有人醒悟过来:“这票没问题吧?”
票贩子信誓旦旦没问题。拿起票看,不像假票,赶紧掏钱吧。贩子想走,我一把拉住:“你得把我们送进去才行!”
票贩子答应了,把我们一行二十多人送进了铁门。里面声音更清晰,尖叫声起哄声哨子声嘘声乱成一团,我们越发兴奋。没想到里面还有一道门,一百多名头戴钢盔、拿着警棍盾牌、身穿厚重防弹衣的武警列队两旁。工作人员用一个扫描仪似的玩意在票上面一扫,当场宣布:“假票!”
我们傻眼了,争辩起来,那人警告:“少废话!现在我们还承认假票是你们买的,再闹就闹不清了。”
我们还想废话几句,武警过来了。开溜。疯狗一样到处找这帮混蛋,早已胜利大逃亡了。显然,票贩子虽然可恶,这笔账却应该记在天朝男足头上,所以我们没离开。比赛结束,比分一比三。退场时球迷聚集在球场周围破口大骂裁判,大骂组委会,惟独不骂那些臭脚。
一对日本球迷在中国球迷的嘘声中登上大巴,一人在车窗前伸了个中指什么的,中国球迷一拥而上,朝大巴投掷矿泉水瓶和石块,几面玻璃被打碎了。日本球迷龟缩在车里狼狈躲闪。警察和武警跑来手挽手拉开隔离带,高音喇叭命令球迷散开,另外一些警车为大巴开路。人越来越多,大巴被迫退回球场。
就这么对峙着,连警犬都累了。忽然一片红光,有人焚烧日本国旗,火光映红了球迷狂躁而扭曲的脸。疯子一样嚎叫,鼓掌,高唱国歌,高呼反日口号,连日本人祖宗十八代都操了,再操下去就要操到自己人徐福啦。
局势急转直下,警察万分紧张,强行疏散球迷。激愤的球迷和“胳膊肘向外拧”的警察武警干上了,几个人开始砸车,有组委会标志的车也被砸。球迷显然疯令智昏,忘了中国专政力量的厉害,果然,专政铁拳开始发威,抓人了!球迷和警察扭作一团,高呼“爱国无罪”“中国加油”什么的,更多人做鸟兽散。
拉扯中忽然浮现一张似曾相识的脸,定睛一看,妈的,这不是齐顺子吗?他一只手经被胖警察拽住,他正在拼命挣扎。我叫了他一声,他本能扭身一看。我冲上去抓住他狠命一拽,挣脱了警察,拽着他迅速跑进人群里。齐顺子惊喜不已:“哥们,神兵天将啊!要不我就进去啦!”
“你TMD疯了吗?”我骂他,他狂笑:“都疯啦!太TMD爽啦!——你不也疯了吗?”
“我只是路过这儿,二百块买了张假票,球一眼没看成。”我们边跑边说。
“你也太倒霉啦。早知道给你弄一张啊,我才花了三百。”顺子气喘吁吁,“都怪狗日的小日本!”
黑压压的人群往新源南路跑去,顺子说是去昆仑饭店的,小日本住那儿,组委会也在那儿,咱们找他们算账去!我不以为然:“至于吗,不就一场球赛嘛!有你这功夫,上网发几十条帖子,一瓶酱油钱不就出来了吗?” “哥们,你不爱国吗?”他跑得更快了。
“哥哥爱国时,你还是染色体呢!爱一个国家,必须以恨另一个国家为前提吗?跑,跑不动啦。”我扶着一棵树长吁短叹,意识到近年来体质下降不少。
齐顺子停下来,以责备的口气说:“哥们,这是小日本啊!咱输谁也不能输给小日本啊。咱输给韩国人二十多年了,越输咱越光荣越自在,是不是啊?我也恶心男足这帮窝囊废,但凡是小日本支持的咱必须反对,凡是小日本反对的咱必须支持,没得说。”
“小日本反对吃屎,你也吃啊?”我呵呵大笑。
顺子就像被什么噎住了喉咙,喉结蠕动,满脸通红。
“两个‘凡是’啊?你丫懂逻辑吗?真是机械专业啊,脑子生锈啦还是脑筋掉链子啦?一帮傻逼瞎起个啥哄啊!皇上不急太监急!义和团啊?日本人怎么着你啦?是你爷爷被杀了,还是你奶奶被那个了?”
“一概没有。”他深表遗憾。
“那不结了吗?即使有也前事不忘后世之师求同存异面向未来搁置争议共同开发啦。你丫好意思吗?咱住地下室怪得了日本人吗?你找不到媳妇怪日本人吗?我TMD买张假票,能怪到日本人头上去吗?”
齐顺子被轰晕了,嗫嚅道:“反正不能跟小鬼子过得去。”
“我现在就想把那卖假票的找出来,有这帮王八蛋,你爱得了国吗?”
顺子幸灾乐祸:“遇到汉奸啊!哥们,那是你运气不好。”
“说他们是汉奸高抬他们了,就一小骗子。你丫运气好,爱国爱成街头流氓啦。”
“咱不说爱国,你是真球迷吗?那狗日的裁判也忒欺负人了!”他支支吾吾一阵,找了个理由,我的气更大了:“球迷光荣啊?说好了算一癖好,说不好那是一恶习!我当球迷时,你TMD还没成球形呢!”
很快,新源南路路口交通中断,大批警察火速奔赴现场,防暴车呼啸而过。昆仑饭店里三层外三层保护起来,一些球迷被塞进了警车。我押着齐顺子拐入一条小街,将他塞进出租,警告他:“回家发帖子去,弟弟妹妹等你缴学费呢,进去了我可没功夫来捞你。”
2
我密切关注股市动向,一边继续写这本杂文集,因被股市和房市(事)弄得气急败坏,这本以骂人为目的的杂文集反而写得颇为酣畅。交稿后灵机一动,将内容改编成几百条手机短信卖给一家无线内容增值提供商,额外收入三万块。还在窃喜之中,老蒲那里又传来好消息,那本书反响不错,决定再印,以前太仓促,版式效果不好,重新设计,书稿也修订一次。
拿到新的稿费六万块,好好庆祝了一番,在小羽监督下去银行存好。小羽一再警告我不许投股市了,我却再次阳奉阴违了,中国股市已经像高纯度海洛因一样牢牢吞噬了我。我背着小羽研究股市,宏观图型看了又看,微观资料读了又读。股市熊了五年,怎么也该来一轮像样反弹了。年底无疑是潜伏股市的最好时机,我犹豫了很久终于一股脑补了仓。超级垃圾股“长红”从六十多一路垮到三块多,我一路补仓,平均成本仍然近十元。不久,小羽堵着我查银行账户,终于败露马脚。这一次,她没大发雷霆,而是叹息一声,独自离去,我没去追她。
一个月没见到小羽,圣诞节前我问小羽有啥安排,她以从未有过的冰冷语气说她已有别的安排。我以为她一时耍性子,隔天给她打电话,她不是不接就是关机。打座机,她姥姥客客气气地说小羽出去了,跟谁出去了,她也不知道。
我的平安夜一点也不平安,慌了。回想起半年来聚少散多,虽然短暂的激情依然炙烈甘甜,回味的余地却不再醇香绵长。直到午夜小羽没来电话,连短信也没有。我打电话,通的,就是不接。我的胸口像一件重物挂着,我的呼吸道如橡皮阻塞。穿上衣服出门。新来的室友黎翔还没睡,正和外地女友煲电话粥呢。
老洪把我送到小羽姥姥家小区。我在楼下小花园里打电话,依然不接,短信告诉她我就在楼下。我伸长了脑袋仰望小羽所在的楼层,十多分钟没反应。室外气温已降到零度以下,我穿得很单薄,连帽子、围巾和手套也没戴。寒风灌进我的头发脖子胸口和袖口里。牙齿冻得错位,噌噌地打架。耳朵似乎要掉下去,不敢搓揉,只能伸出双手捂着遮风,减弱一丝刺痛。微弱的光线下,我看见我呵气成霜,眼镜片迷濛覆盖。
不久,浑身发抖双脚发木,不停地跺着。受不了了,用僵硬的手指哆哆嗦嗦再发一次:“我被冻死啦!”再次仰望着那扇窗户。寒风灌得更为猛烈,我要成僵尸了。终于,小羽窗户里灯亮了,窗帘拉开一角,一个人头晃了几下,我赶紧挥手。那颗头消失了,小羽很快跑下来,踉踉跄跄扑进我的怀抱:“你疯啦?我都睡啦。你真来了,冻坏了吧?”
“你去——去哪儿了?”我舌头已经不利索了。
“在家。”
“为——啥,不接电话?”
“不想接。你赶紧回去吧,你看你都冻成啥啦,会生病的。”
“你不说,我就冻死算啦,冻死在平安夜,我也——死得——其所啦。”
“你疯啦。”小羽不由分说脱她的羽绒服,被我拒绝了。她解开羽绒服,让我们的胸口死命贴在一起,同时将我的双手从她羽绒服里面绕到背后去,紧紧靠在一颗树上。小羽的体温迅速地穿透她的毛衣和我的衣服,传递给我。我觉得暖和多了,可以从容一点说话了。
“我知道你是因为股票的事情发的疯——对不起,是我发疯了,我确实疯了。”我说。
“这已经跟我没关系了。”小羽就像喃喃自语,脸偏向一边。
“为啥跟你没关系?我的钱就是你的钱,这是咱们买房子结婚的钱。”
“还结啥婚啊?我们分手吧。”小羽突然伏在我肩上哭起来。
“你疯啦?”我傻啦。
“我很清醒,我们分手吧。”小羽声泪俱下,“老大,我们认识四个年头了,你看看你这四年,你是挣下房了,还是挣下车了,还是挣下你的事业了?女孩子有几个四年啊?我都从女孩变成女人了。老大,转眼你就三十五了!咱不求豪华,但求安稳,我过分吗?总不能睡大街吧?你以为我嫁不出去了?……”
黑暗中她泪眼婆娑,波光粼粼,我异常感伤,酸楚从牙根牙龈一直传染到喉头,再侵袭到胃囊以致脚跟。我拿出纸巾轻拭她满脸泪痕和鼻涕,却怎么也擦不完。一个夜巡保安走过来,警惕地看着我们,小羽挥挥手,他悻悻走了。小羽拉着我走到楼梯口,这里背风,楼道里红彤彤的灯光也给人视觉上的温暖,感觉好受多了。我耷拉着脑袋:“你刚才说的都对,都是我不好。”
“你啥都好,就是太拧巴太固执。”
“人比人,吓死人。人呀,应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应该泰山压顶而不摧眉折腰。”我好像陡增一丝勇气,“而且,我也不至于穷得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裤不遮雀吧。”
“你那是小富即安——小富都算不上。你那是不求进步,你那是自甘堕落。”连她自己也扑哧笑了,“现在家人都对你有看法了,姥姥说这孩子糟蹋钱不会过日子;妈妈说,你好可怜啊!”
“啥意思?”
“你在西山住那一段时间,我带妈妈去你那儿了,房间是她收拾的。”
“啊,她知道你在我那儿住?”我大惊失色。
“她嘴上没说,心里肯定知道。”
“你不该带她去的。”我埋怨道,小羽说:“她要去实地调查一下未来女媳,不该吗?看着乱糟糟的地方,破房破家具,墙壁黑乎乎的,马桶盖子淋浴喷头都是坏的,她都要哭了。我妈妈十六岁就离开北京当知青了,她吃了多少苦啊。”
“我理解,她不愿意你重蹈覆辙。”我叹息。
“你不是还搞文学调查报告了吗,百分之九十五的父母都不愿意把女儿嫁给作家,这不是我瞎编的吧?你说,你要是做母亲的,你放心把女儿嫁给你这样的人吗?”
“我这样的人——我哪样的人啊?”我故作委屈。她说:“你啥也没有,工作户口房子,现在连一点血汗钱也亏得差不多啦,不是吗?”
“理论上讲还没亏,只是套着;即使亏了,我还能赚嘛。我还不够刻苦吗?”我弓腰将头顶对着她振振有词,“头发要掉光啦,脑子要爆炸啦。”
“你是够刻苦的,可以说是我见过的最刻苦的,可是你的付出值得吗?”小羽激动起来,“你现在还能写,还能挣点钱,老了咋办?你就非得写书?现在几个人看书啊?有几个人靠写书养活自己啊?咱就掰着手指头算,你喜欢的‘二王一星’:一个王二,穷困潦倒而死,多惨啊!一个王痞,你以为他风光,他靠女人养着!还有个啥星来着,我都不知道他现在干嘛呢。”
“星爷活得好好的,满世界跑,有空了就教老外学汉语啥的。”我纠正。
“哪也靠谱?前几天有个著名作家当街乞讨,还放个牌子,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是个作家,都上报上电视啦。我家里吵成一锅粥啦,还不是说给我听的?”
我喝住她:“越说越不像话了!王二——那属实,也不叫潦倒而死,是勤劳死的,心脏病突发。作家要饭那事儿我知道,那是行为艺术,抗议待遇问题。——痞爷的谣言打哪儿听来的?”
小羽振振有词:“啥谣言,就是!他靠一个女演员养着,以前他包她,现在她包他,北京人都知道,就你不知道!”
“胡说!我在痞爷酒吧和他喝过酒吃过饭,我看他好好的,白白胖胖的。”我恼羞成怒,“就算是真的,那也是人本事!你说,我靠你养了吗?”
“我倒想,可惜没这本事,再说了,您用得着我来养吗?你缺胳膊少腿还是缺心眼啊?”小羽一一数落,“你说你的那些朋友谁比你差?许达宽咱比不了,那是特例,还大你十多岁。你说你的同学杨星辰李皓胖军官,还有你接待的那些老同学,不是老板就是大学外语学院副院长,正科副处少校啥的,最次的也是中学一级教师,这些人你该可以——”
“亏你没有说联合国难民署的那位呢!”我无所谓的样子,“跟人比啥啊,人比人气死人人比人吓死——”
“听我说完行吗?”小羽抢过话头,“我是说好钢还得用在刀刃上。要是十年前你就干别的,拿出现在一小半劲头,还不早就退休啦。那么大一人,咋就没有一点科学发展观啊?”
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年纪轻轻的,我退休等死啊?七老八十退而不休的还少啊?”
“时代不同啦,现在如果一个男人三十五了还在为自己的基本生存而挣扎,往轻里说是一个Loser(失败者),往重里说就是犯罪了。”
“犯罪?犯啥罪?也太严重了吧!”我懵了。小羽指着我的额头宣判道:“就是,你犯了‘不成功罪’!”
这话如三九天的冰水兜头泼下来,我瞬间凝结了。是啊,我犯了罪,三十五了仍像丧家之犬四处奔波,连个安身立命的窝都没有,我不是失败者是啥,我不是犯罪是啥?见我闷闷不乐哑口无言,小羽问我:“想啥呢?”
“这场风波迟早要来。”我一字一顿,我说,“我知道这一段你受了不少刺激,犯红眼病了。”
“看看我犯了吗?”小羽调皮地翻眼皮凑给我看,“红眼病客观上没啥不好,没红眼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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