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员证”,几可乱真。
女人很殷勤地拿起一个“军人证”和“残疾人证”推销:“这俩证管用,坐公汽上公园一律不要钱。”
男人拿起“警官证”,一脸诡秘:“有了这东西,开车不缴费,小姐随便玩,白玩。”
“不错不错。”我指着顺子问老板,“有处男证吗?他需要一个。”
哄笑中顺子落荒而逃。
条件稍好的理发店,即使理个板寸头,也要十多块。为了省钱,我去小区门口的简易理发店,连剪带洗只要五块。除了街头糟老头儿摆的摊子,这是最便宜的了。入座后,店主又开始忙碌,旁边女学徒笨手笨脚地递毛巾香皂啥的。这学徒染发纹眉,身材丰腴,微黑的圆脸蛋上,五官匀称地摆放着。一问是新疆来的,对那个地域有限的知识让我问她会跳拧脖子舞吗,她大大方方扭了几下,像模像样。当得知我就住在某幢楼的地下室时,师傅指着徒弟说:“她也住那儿。”
“我见过你。”这女子说,“你洗衣服时一边洗一边唱,可高兴了。”
“哦。你住哪房间啊?”
“B2…07。”
认识这个叫刘晶的女子后,见面打个招呼偶尔串个门。她住最小的房间,除了摇摇晃晃的破床和简易铁架帆布衣橱一无所有,房租四百。房子虽小,布置得很有女人味。墙上贴了几张她喜欢的港台明星画片。灯泡居然是粉红色的,刘晶说特意去买的,有温暖感。为防潮湿,地上铺满了一层五颜六色的泡沫地板,由可拆卸的小模块拼成,踩着挺舒适。床上简单而整洁,居然有个布娃娃。这样一女子,很难想像会屈就于简易理发店。这女子让我想起雪儿。
一个晚上,刘晶邀我去她那儿喝啤酒。我们盘腿坐在软软的泡沫地板上对饮,她既抽烟又喝酒。一年前,她和一个在新疆出差的北京男人认识,很快陷入热恋,后来失去联系。她不堪折磨,千里寻情来啦。几个月来,房租耗尽了微薄的盘缠,就搬这儿来了。找不到男友,她就去理发店打杂,每天挣一顿午饭十块钱。
“失去联系很正常,这个城市到处都在拆迁。那人有电子邮件吗?”我说。她显然和两年前的我一样,不知道电子邮件为何物。看着她无力的目光,我冷静地说,“说句话可能有些残酷,他已经不在乎你了。”
她脸上一个抽搐,埋头默默地抽烟喝酒。半晌,她抬头,伸出手腕:“你看。”
两只手腕上赫然出现刀刻的两字“爱”“恨”,和另外几个烟头烫伤成了身体不可磨灭的一部分。这类残酷青春自虐记忆,见得多了,还是叹息摇头,她迷惑地看着我,我想了想说:“这解决不了问题。你爱的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他是存在的!他是存在的!”她抽泣起来。
“他曾经存在,是因为你们能互相感知;现在他即使存在,对你没意义,等于不存在了。”
她喃喃自语:“我爱他,他也爱我。”
“他要在乎你为啥这么久不联系?你老家没搬家吧?”这句话非常有力,她不得不默默点头。
“你爱过吗?”沉默了半晌,她话锋一转。我笑笑:“我这么大的人了,没故事也有点事故吧。”
她露出了笑容:“说说我听听。”
“现在说说你吧,你咋办啊?”
她迷茫地摇头:“不知道。我要当面问清楚。”
“你真傻啊,这已经很清楚了。”我说,“北京来找一个没有线索的人不是大海捞针吗?”
“我是很傻。”她突然拉着我的手,“大哥,你帮我一把,借我点钱吧,我没钱了,房租都欠着呢。”
我一惊,我还以为她要我做私人侦探呢。对当时的我来说,钱是最敏感的一个字眼。我很为难:“这地下室的人谁有钱啊——除了房东。”
“我不多借,八百块行吗?”
“我都没八百呢。”
“六百吧,下月发工资就还你,要不房东轰我走了。”
“我真没有,赶紧给家打电话回去吧,别浪费时间和金钱啦。”
她有些不悦,黯然地喝酒,我对她陡升怜悯,怎么也是情义女子。我就说:“我只能借你四百块,这可是我从牙缝里抠出来的。”
刘晶一下振奋起来,大叫戈哥真是个好人。随我去取了钱,还坚持打了借条。
5
除了节支,还得想办法增收。和其他同样大小的房间动辄住五六个七八个人相比,我们显得太奢侈了。我提议再引入一到两个房客,顺子说他早有此意。
房间的格局是这样的:开门,一个约两米宽两米深的通道连接着里面的约十平米的大间;在连接处,是一堵没门的门洞。所以,如果将两架单人铁床靠在过道两侧的话,中间仍有一个通道可容一到两人通过。找不到木板门,在门洞上钉一布帘也将就了。
为了不让房东发觉,在“263”发广告时留了顺子的手机,他再让房客直接找我。一点也不愁没房客,这个地球上最大人口国家的最大城市,就像一个巨大的吸盘一样,无数人被碾压成齑粉后甩得远远的,更多的一窝蜂地填充进来。无数无头苍蝇般的人们,正惶惶不可终日地寻找一个可以容身之所,两月前的我和顺子就是其中一员,以后还会。果然,广告发布后当天就来了几拨:卖煎饼果子的、送水的、送快递的、搬家的、搞装修的、雕章办证的、收废品的、擦皮鞋的……还有为别人找房的中介,都是在大街上花一块钱买的信息,有人专门下载这些信息出售。对这些人我敬谢不敏,他们背景太复杂了,有些游走在非法的边缘。我们想找的室友就像顺子那样,年轻男性,职业正当,早出晚归,互不影响。
傍晚,一女子敲开了门。此女个子高挑,稚气未退,一付新新人类的打扮,常混迹于时尚酒吧或迪吧里的那种小太妹。我提醒道:“我们只找男的。”
“我先看看,我帮人找的。”她说。
“你不是中介吧?”我可不想浪费时间。
“不是。”
“房屋代理?”
“不是。”
“房屋委托?”
“也不是。”
“房屋银行?”
“不是。”
“社区服务?”
“哎呀,你把别人看成啥人啦!”她尖叫起来。
“不好意思,我只是想弄清楚。”我笑,“人在江湖漂,一不留神就挨刀。”
“老大,你看我带刀了吗?”她翻了个白眼。我讪讪地笑笑,放她进来。她扫视了一圈,在里面那个放在地上的双人床垫上拍了拍,坐了坐,躺了躺,皱起眉头,“这儿好潮湿啊。”
“地下室嘛,条件就这样,冬天就好了。”
我带她去公共卫生间看洗浴设备。湿滑而坚硬的路面上,她的高跟鞋击出尖锐而沉闷的声音,大幅度的走路姿势差点让她摔倒,一声尖叫将很多人都吸引出来。房东老婆更是似笑非笑的古怪眼光看着我。在这个复杂的地下室里,一些人经常带形迹可疑的异性回来,对于给他们留下本分印象的我而言,头一遭。我说这是我熟人,用一下厕所。“熟人”却在此刻不识时务地抱怨:“啥破地方啊,这么滑!”
“去五星级宾馆就不滑了!”房东老婆低声回应道,乓地甩上了门。
返回后,她和我闲聊了几句,开始和我讨价还价。我说:“我还没问你情况呢,啥人来住?”
“我男朋友,做IT的。”
“别逗了吧,IT可是金领阶层,不住别墅也得住电梯公寓吧。”
“他——,他刚辞职了,正找新工作呢。”
“一男一女不方便,我们要求男的。”我重申,“这儿住的都是纯爷们。”
她一惊一咋:“人家男朋友也是纯爷们!”
这时齐顺子回来了,看着这个妖精,手足失措,半晌才说:“搞IT也住这啊?”
“以前是IT,刚刚‘挨踢’了。”我帮这女子回答,我们都笑起来,然后谈价格。我说如果里面那间一人住四百元,两人五百,各付二百五。
“哈哈,二百五,真有你的,老大。”她大笑起来。
“听着是别扭点儿,这样吧,每人二百四十吧。”我转身征求齐顺子的意见,他连连说我说了算。
她想讨价还价,我一分不少,并拿出我们的交款凭据给她看。
“你们两人才负担四百呢!”她又尖叫起来,把齐顺子吓得打了个激灵。我赶紧制止:“你别这么叫了,再叫把狼给招来了。”
“你们欺负人嘛!”她的瓜子脸瞬间拉成了茄子脸。
“住不住在你,房子是我们找的,费多少劲啊。”我再把她带到门口比较两间房子大小,我说,“你朋友一入住,我们两人就搬到这个过道。门洞上可以隔上一布帘子,里面的面积至少是外面的两倍,有啥不合理的?要不让你男朋友住外面。”
她一下不吱声了,求我们帮她搬家,她的行李就在附近小旅馆。这时才知道,这个来自长江边某城市的女子名叫燕子。搬家不久,来了个比燕子打扮还要另类的小子。秧鸡子身材,无袖紧身黑夹克,上面不少银色环状物,鸡冠头,鼻孔耳朵均带环,头发烫成火栗色,火把一样直立起来,大腿上带洞的牛仔裤,花布鞋,满不在于的表情和京片子。说实话,这样的小混混,放到二十年前的“严打”,仅凭这身打扮,五花大绑游街后直接劳改。时光如梭啊,一晃,我这年富力强的老流氓就被抢班夺权边缘化啦。
他们在里面一根接一根抽烟,我善意规劝了两次置若罔闻,要不是齐顺子让我息怒,我当即要他们开路。出去吃饭时,老实巴交的齐顺子也说,他恨不得无缘无故地去踢这二流子两脚。我笑:“呵呵,别踢了,别人已经是‘挨踢人士’了。”
我们打定主意把他们轰走,奇怪的是这小子没留下,燕子却躺下了。我和顺子很别扭,燕子说他们吵架了。我说:“这哪儿跟哪儿啊。”
“让我暂时住一段时间嘛!”燕子一点也不客气。
“这多不方便啊,我们名声挺清白的。”我说,又笑笑,“我倒没啥,人家齐顺子还是处男呢。”
齐顺子就像被当众扒了裤子似的小屁孩脸红到脖子,燕子一下从垫子上坐起来,双手扑腾着大笑。她穿着宽松的睡衣,腋下袖口异常宽大,露出半个没胸罩的胸脯。我严肃地说:“男女合租不等于男女混住,这里连个门都没呢。”
燕子说:“靠!人家女孩子都不怕,俩大老爷们怕啥呀?”
“咋说脏话啊。”我有些恼了,她却不以为然:“这也是脏话啊?我服了你了,老大!行,不说就不说。”
“你和你男朋友咋回事啊?过家家啊?”我说完,齐顺子搭话了:“就是啊,你才多大,高中辍学生吧,就有男朋友啦?”
“大哥,人家已经成人啦。”燕子抢辩道,拿出她的身份证晃晃,“我有身份证啦。”
我接过身份证核实,如果这证不是从隔壁老板那儿买来的,她确实年满十八了。她说她正函授中文大专文凭。齐顺子问:“十八岁也忒小啦,这么小到北京干嘛啊?我妹妹和你一样大,还在读高三呢。”
“看男朋友啊。我就住他家,她妈妈不喜欢我,把我赶出来啦。”燕子唧唧歪歪地都快哭了。我想到刘晶,苦笑:“又一当代孟姜女。”
齐顺子问:“你这么小怎么合适住进男朋友家呢?你们认识多久啦?”
“两个月——快三个月啦,网上认识的,我们都喜欢‘四大天王’。”她眉飞色舞,“我男朋友说他认识导演,帮我拍戏呢。”
我和齐顺子对视一眼,各叹一口气。燕子又说她偷了爹妈两千块钱跑出来的。我惊叫起来:“叫燕子就是鸟啊?鸟也得翅膀硬了才飞呢。你这是离家出走!我们容纳你,就是犯罪。”
燕子嘟哝起小嘴:“说话跟我老爸似的?人家已经给家里打电话啦。”
“那也不该住这——地下室你也敢来住啊?这里住的是些啥人你知道吗?你就不怕我们是坏人吗?”我说完,又指着一嘴龅牙的齐顺子,“你看他像好人吗?”
齐顺子条件反射似的闭嘴侧身退后两步,羞涩地说:“哥们就别拿我开涮了。”
“我不怕,我爸是警察!”燕子嚷起来,我声音比她还大:“你爸爸是警察也鞭长莫及,这是哪儿啊,天子脚下皇城根,当你们那个小县城呢?”
我把顺子拉到一边问他啥意见,他说算了吧,都这样啦,别人也交钱了,再说说不定哪天就搬走啦。我想想也是,对这个一惊一咋的女子没丁点怜香惜玉之心,只是无奈,于是对燕子说要住这儿,必须答应两个条件。她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开始掰指头:“第一,你买张帘子挂上吧。”
燕子一付被人欺负了的样子:“我买,报账吗?我又不是房东。”
我顿了一下:“我们也不是房东。那是你的私人财产,搬家就带走。”
燕子“哼”了一声。顺子搭话了:“我们又不怕被偷看。”
我又说:“第二,别动不动一惊一咋的,间歇性精神病啊?天塌下来了狼追来了还是日本人打来啦?保持安静,保持一个女孩子应有的矜持。”
“记住啦,老大。”燕子做了个对对眼,“人家叫燕子嘛。”
“不要唧唧喳喳,不要翻白眼,不要做对眼,别穿着睡衣到处晃悠,衣服扣子弄严实点,还有——”
“记住了,老大。”燕子又做了个斗鸡眼,躺回床垫子,唧唧歪歪的。
“不许叫我老大,把辈分搞乱了,叫我叔叔。”
“不,我就叫老哥——反正你姓戈嘛。”
“最后,室内不能抽烟,你要敢抽我肯定把你脖子拧个粉碎性骨折还不给你打石膏。”
“别吓我啊。”
“我——,我加一条行吗?”齐顺子插话了,“不能带你男朋友——以及类似于你男朋友那样的人来这,我看着就头皮发麻,心发慌,手发痒。”
“嗯,我们Game over(游戏结束)啦。”
“还有,这张写字台共用,我有时候用用——仅限于白天,不影响你睡觉。”我有些无耻地说。她想大叫,似乎意识到大叫也是徒劳,及时调低了几个调子:“这是人家的地盘嘢。”
“啥叫你的地盘?这叫搁置争议,共同开发。我们就这条件,你可以答应,也可以不答应。”我蛮横地说。看着她不满的样子,顺子说:“这个电脑你可以打字听音乐。”
“哈哈,太好了。行!可惜不能上网。还有啥条件?”燕子阴转多云。
我大功告成似的得意:“就这些啦。现在灭蚊子吧,三人一起来,这叫睡前歼灭战。”
“这要求合理。”燕子哈哈大笑,一下弹射起来。
燕子根本就不去买啥帘子,每次睡觉时,她都盯着门道嚷嚷:“别偷看啊,别偷看啊……好啦,关灯吧。”
于是顺子伸手到门口的墙壁上一按开关。我没好气地说:“你烦不烦啊?哥哥叔叔们现在除了食欲啥都没有,你就拿咱们当太监吧,大大的安全。”
“老大,听你的口气好像我没魅力似的。”燕子抱怨,我懒洋洋地:“魅力也只能撑死眼睛填不饱肚子。”
“你没听说过秀色可餐啊?”
我说:“燕子,叔叔说了你还别生气,现在如果把你和一个窝窝头——还别说红烧肉呀东坡肘子呀烤牛排啥的——分别放在天平称的两边,我肯定不会倾向你。”
“我抗议——!”燕子拍床尖声怪叫,“我抗议!侮辱人格,侮辱美女人格!”
齐顺子砸吧着嘴巴嚷起来:“你们就别说吃了,求求你们啦。”
燕子口口声声找工作,一直没音信,就跑到北影门口寻找当群众演员的机会,运气好的话,一天有二十块钱外加一盒饭。她一派踌躇满志状:“没准哪天被导演看上了呢。”
我和顺子对视而笑。
一天,燕子一回来就怒气冲冲:“哼,啥狗屁导演,居然让我去演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