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喜同喜。”我嘿嘿一笑。
他讪讪一笑,拿出漂亮的钱夹,哆哆嗦嗦地掏出几张钞票给我。我接过一看,五百元!我把钱扔到桌子上:“啥意思?”
他一怔,点燃一支烟,长长地吸了一口,让自己躲在烟雾里,缓缓地说:“你也知道,我这个项目没运作好,到此为止了,我都要转行了。”
“不关我的事。”我懒得听他胡扯,只想拿钱走人。胡蒙双手一摊:“可是你只做了这一点点工作啊。”
我语塞,我确实没干啥。我顿了一下,振振有词:“不是我不干,而是无事可干,你不给我安排嘛。”
胡蒙说:“你说的有道理,但确实我的项目没操作好,别说一千万,就是有一万也给你发了。咱东北人算大账不算小账。齐芸比你来的早,也就拿了这么多,你才来了二十多天呢。”
“那是你的责任,我们是说好的。”
胡蒙有些激动:“你刚才也听见了,一大堆欠费,我都快崩溃啦。”
“这好像跟我无关吧。”我冷冷地说。
“确实跟你无关,我不正给你解释嘛。”胡蒙哭丧着脸,再次拿起钱夹子,翻开给我开,一脸无辜状,“我真的没钱了,你看,就几百块饭钱了,发票倒有一大堆。”
“我这次来北京,根本就没带钱。”我不依不饶,“你那一千万到底拿去倒军火了还是存瑞士银行啦?”
他的脸红了一下,有些结巴:“嗨,哥们你就别讽刺我啦。”
他又叫二当家的,于江湖磨磨蹭蹭地过来,和颜悦色:“有话好好说,来日方长嘛。”
我气呼呼地说:“这叫啥事儿啊?传出去又是头条新闻。”
胡蒙突然像抢到一根救命稻草似的:“哥们,你吃饭、住宿都没要你钱,以前只说暂住,没说晚饭也管。我们还带你去了好几次酒吧,就差给你找小姐啦。”
“又一条新闻。”我冷笑起来,“住宿和吃饭是于江湖的钱吧?”
“于总和我是一回事。”胡蒙一愣,又扭头问于,“你说是不是?”
于江湖拍拍我的肩膀:“息怒哥们,我的就算啦。在北京都不容易,又不是多少钱,我的损失比你可大多了。但说实话,这一月你干的那些工作,按工钱还不够你上网的呢。我们是拨号不是包月,每小时好几块呢。”
胡蒙说:“咱以后还是朋友嘛,北京说大也大,说小也小,一个圈子,低头不见抬头见嘛。以后有困难,说不定你来找我,我来找你。”
看着他楚楚可怜的样子,我突然大笑:“你们TMD别说啦,再说——就把我说服啦。”
几个人发出波希米亚似式的纵情狂笑。
第10章
1
一场沙尘暴铺天盖地而来,百米以内模糊不清。交通工具缓缓而行,所有活物都土拨鼠似的缩着脖子佝偻着身子蠕动。没防护措施的人眯眼捂嘴蒙鼻低头缓行,人们屏住呼吸,不停咳嗽,吐口水,地上随处可见浸着黄沙的痰迹,很快唇干舌燥嗓子刺痒。到了北京,才留意到,北京的空中颗粒物除了可以闻到,可以肉眼目睹,还可以皮肤感触。自来北京,我一直嗓门发痒,鼻子发炎,甚至流鼻血。这时才意识到,为什么不少北京人留着丑陋的长鼻毛。
我吐出几口黄色唾液,忍不住抠抠肮脏的鼻孔,咳起来,连血都嗑出来啦,含下买来的西瓜霜口含片,依然有浓重的泥土味儿。看着无边无际的混沌天幕和苦苦挣扎的人们,我阵阵发怵。这样的鬼天气,在户外多待一分钟,就会折寿一小时。我开始怀念起家乡来,那里经济落后点,至少还可以顺畅呼吸。但此刻,我必须迎着沙尘暴去找一个遮风避雨驱寒挡沙的地方。
马甸北边一破地下室,住安徽夫妻,男的做小买卖,女的带孩子。他们把这间不到十五平米的房子隔成了邮亭大小的三间,自住一间,两间出租。一间锁着,打开另一间房子,除了摇摇欲坠的小木板床、昏暗的吊灯和墙上锈迹斑斑的衣服挂钉,一无所有。地下室臭气熏天,污渍横流,没暖气,啥也没有,连公厕也在楼外几百米的大街上。农妇就在过道里做饭,一个煤球炉子正冒烟,食物油烟和硫化物气味一个劲地往肺里钻,让本以肮脏干涸的咽喉更加尖锐的疼痛。我问她不怕缺氧中毒吗?
农妇嘿嘿一笑:“没关系,地下室通风,我也经常开着门。”
“怎么洗澡啊?”我想得倒挺美,她尴尬地指指走廊尽头。那边有水龙头,拎水回来在屋里洗。
女人怀中的婴儿无时无刻地哭着,哭得撕心裂肺气贯长虹,跟喝了大头奶粉似的。就这儿,月租五百块。
第二个地方在对外经贸大学附近,那个电话里声音甜美却粗壮丑陋的女子把我引到一房屋中介,简易门面,两张破桌子,一个破沙发。墙上贴着房源表。异常热情,又是倒水又是递烟。我说了房子要求,女的开玩笑:“大哥看上去就像教授,怎么找条件这么差的房子啊?”
真TMD搞笑!我这前半生悲剧之一就是看上去比实际有钱,这让我在消费时屡被当成猪头,干脆改行像胡蒙那样干他几票得啦。
有几处看上去还不错,这时,那丑八怪提出要信息费,至少三百,行规,其他几人也附和。中介的声名我是有所耳闻的,打定主意不见兔子不撒鹰。我提出看执照,那女子很爽快地拿出来给我看了。看我犹豫,这妞很大度似的:“咱找房也不容易,公司要运作,人要吃饭。大哥,看您这人实在,收您二百吧。”
他看我实在?实在就是瓜娃,就是憨豆,就是傻逼,就是吃定我啦。哥哥刚上了一当,与其说被胡蒙蒙了,还不如说被那家大报误导了。怎可栽在尔等手中?都是外省人来巴黎,尔等不就早来几天吗?我说考虑考虑扭身就走,女的在后面嚷:“一百!”我笑着继续走。男的骂:“傻逼!”我没回嘴,走得更快了。他骂我傻逼说明他们没得逞因而我不是傻逼,骂不是傻逼的才是傻逼呢,不走才是傻逼呢。
太阳宫一带是大片待开发区,平房和棚户不少,不时看到“誓死保卫家园”等大字,但显然不敌血淋淋的“拆”字和一个炸弹似的感叹号外加血淋淋的圆圈,那意思很露骨:屁民们不赶紧滚蛋,就别TMD想站着走出这个圆圈。
我看了两家,和第一家情况大同小异,心灰意冷地往回走。转眼已到中午,忽然豆大的雨珠抛洒下来,迷濛的氧化物碳化物硫化物中立即多了一股泥腥味儿。连早饭都没吃的我饥肠辘辘,找了一家看上去还算干净的小餐馆。我去洗手间方便,镜中的我把自己吓了一大跳。跟土拨鼠相比,我戴了一付眼镜;和兵马俑相比,也就两眼间或一轮。我抖动全身,扒拉头发,拍打衣服,狠跺双脚,再小心翼翼地清理耳朵、口腔、鼻孔内粘粘糊糊的黄泥。咽喉里的黄沙,只有干嚎给逼吐出来。卫生间里“沙漠风暴”骤起,洗手槽弄得就跟微型黄河壶口瀑布似的。满口沙子,吃得嘴里噌噌地响。敢情首都就是牛逼之都,连饺子陷都汲天地之精华。
此中介和彼中介在装修布置上大同小异,只是墙角有一架钢丝床,我一下就感动了,自己都没地儿住还帮别人找房,好人啊。看面相都是善主,查执照没问题。而且可先看房,满意就见房东。三言两语后一个叫小宋的女子带我去看房,路上和我家长里短,活像一对露水夫妻。
清净的老式四合院,青砖平房,破旧琉璃瓦,朱红油漆门窗。青砖石板,几颗百年榆树让院子显得静谧而充满历史感。南北厢房中一间,十平米,简单家具,抹去钱币厚的沙尘,看上去还算干净。我到床上坐了坐,踏实。电话、卫生间和厨房合用。另一间室友据说是“搞文化的”。月租一千。我说七百就要,如果房东降了,按行规你也得降。
“大哥——,您好——狠啊!”她一声夸张的惨叫,那酸楚模样,TMD活像被小流氓夺去了贞操。片刻,她忍痛说,“我给您美言几句吧。”
她拿起座机拨了个手机号,说了几句把电话给我。那人王婆卖瓜了一番,这房先是明朝某公公故居,后来又成了清朝某格格遗址,民国时住着高官姨太太,二十多年前还住着高级人民公仆呢。听着滔滔不绝的京片子,我只有不停地“啊、哦”的份,然后他很豁达:“看您是明白人,小宋也帮您说话,咱各让一步,八百吧。”
我只好同意了,我问如何付费,他说季付。我问何时入住,小宋说缴费就行,但最好明后天。一是今天刘先生来不了,二是他们要整理一下杂物,她还体贴地说:“您看看这沙尘暴,多——可怕啊!”
“大哥,说实话这笔单子我只赚了你五十块。”缴了代理费后小宋抱怨,“我吃了多少沙子啊大哥,还不够买一瓶护肤品呢。”
拿了收据、钥匙和房东手机号码,小宋客客气气把我送出门,依依惜别。沙尘暴中天迅速黯淡下来。这个庞大的城市更像一个硝烟弥漫的战区,空旷处的人们惊慌失措地挤进公汽、钻进地铁或出租车。他们急需一个密闭的容器把自己包裹起来,护送回一个由钢筋水泥构成的另一个密闭空间——家或“家”。我屁滚尿流地钻进那条地下铁龙的胃囊,在里面晃荡好一阵才从鼓楼大街钻出来,再钻进铁龟的腹部,风尘仆仆赶回位于牡丹园。我将在于江湖的“家”里享受最后一次晚餐和梦乡。于江湖的母亲正做饭,看见土拨鼠似的我又惊又笑:“你钻地道去啦?”
我笑:“洗了个沙尘浴。”
【文、】“咋不带口罩啊?”她埋怨道,找出一新口罩给我,“你走了,阿姨就送你一口罩吧。”
【人、】“太谢谢了,雪中送炭啊。”我说,“今天我做饭吧,最后一次了。”
【书、】听说我找到房子了,她直夸我运气好。于江湖当初找这房子,花了整整一礼拜。
【屋、】我土拨鼠一样入浴,泥鳅一样出浴,弄得地上成了黄泛区。于江湖回来后听说是中介房,提醒我:“小心点,臭名昭著。”
“小姑娘挺单纯的,而且我都看房了,和房东也通话了,代理费缴了——”我又拿出钥匙晃了晃,“这个都到手啦。”
“人在江湖漂,反正小心点。”他说,“要我送你吗?”
“就不劳你大驾了,一箱搞定。”我说。
于江湖趁机教育他妈:“看见了吧,单身汉就是潇洒。”
2
风力减弱,沙尘却越来越厚了,这个肥大的城市就像古代丝绸之路上一个劫后余生的繁荣都城,满眼尽是土拨鼠,满城尽带黄金甲。
“十字星百货批发城”具有北方城市和建筑的典型特点:大气但粗糙。以大红大黄为主要底色却布满灰尘的广告牌花里胡哨,即使经常清洗,也像永远也洗不净的淘气娃娃的脸。这里花不到三分之一的价格,就可以买到在大商场的同一品牌。新贵们对此不屑一顾;眼光高钱包小的小资白领们来这里,则会选择冷僻时间段或乔装打扮一番,要是被他们的同伴认出来,他们就不好在光鲜的写字楼里混了。
我在迷宫般的批发城中找到床上用品区段。人流如织,看来需要睡觉地方的人还真不少。售货员们在旁边巧舌如簧,极力在最短的时间内让穷光蛋们挤出银子滚蛋。我买了京漂后的第一套简易床具:床单、被子、枕头和薄如烙饼的海绵床垫,都是单人型号,一水儿的国防绿,耐脏、耐磨,有在路上、急行军的感觉,和我学生时代的床上用品一样。一套床具不到一百二十,差点吃不消。离开靀城时,我连一张银行卡都没带。
我肩扛背托怀抱手拉,艰难走向公汽,一路上磕磕碰碰,神经质般不停喊着“借光!”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挤上车。在密不透风的车厢内,体面而疲惫的白领努力和我这个灰老鼠保持距离,我得以享受片刻特权。窗外摩登高楼、高架桥和最原始的棚户区毫无征兆地瞬间转换,汽车穿梭在这个世界上最肥大的城市里,犹如蚯蚓爬行在一件由华美丝绸和麻袋缝合在一起的庞大而古怪的旗袍和草裙上。
好一阵折腾,终于到达那座住过公公格格姨太太和人民公仆、现在风水轮到我这个社会贤达的深宅大院。我看见室内有灯光泻出,估摸室友回来了。气喘吁吁拿出钥匙开锁,咋也打不开,敲门,一陌生大汉出来,硬梆梆地:“找谁?”
“我住这儿,刚租的。”我示意他看我的大包小包。
“你找错地方了吧?”
“你看这收据上还有地址呢。”我挣扎着拿出收据。他看了看还给我,略做惊讶:“你被骗了,我上午刚入住。”
我大惊失色:“看看你的手续吧。”
他对里面叫了一声,一个女人走出来,合同和收据显示是当天签的。我还想细看,他们说没义务透露私人信息,男的说:“你去找公司吧,跟我们没关系。”
嘭一声关了门。我像被人猛击头部,抱着行李愣了一会。我给房东连打几次电话,终于接了,这个刘先生说:“您真够倒霉的,我已经和别人签合同了。”
“小宋不是你的代理吗,我都缴代理费了。”我说。他突然嚷道:“甭提那臭娘们了,她收你钱却和别人签合同,我哪知道谁是谁啊?找她吧,我还忙呢。”他一下挂断电话,任我再打也不接。
我给中介公司打过去,接电话的说:“小宋离职了。”
我质问:“这是公司行为,她离职有啥关系?”
那人说:“这是她的个人行为,她没交接工作就走了,上午才走的。你打她手机。”
我说:“这怎么叫个人行为,有你们的收据,有公章。”
那人很无耻:“啥公章?那是假公章,小宋自己雕的。”
“我不管,收据是在你们店里开的。”我气晕了,“你不怕我报案吗?”
“呃呀妈呀,唬银(人)啊?”那人冷笑起来,“几百块钱也报案?你也太不拿首都民警当回事啦。要报赶紧报,谢谢你了,我们也到处找小宋,卷钱跑了,我们损失比你大多了。你找呀,找到了也告诉我们一声。”
是啊,这点破事报劳什子警?我一臭外地的,暂住证都没有,不自投罗网吗?我当即扛起行李、拉着皮箱向那个中介店走去。我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危险,就给于江湖、李皓和杨星辰打了电话。
2001年一个沙尘暴肆虐的黄昏,一个在自己首都被骗了六百五十块钱的没暂住证的外乡人,就这么戴着口罩,肩扛背托,向那个骗了他的黑中介走去。他走几步挪几步,走一段就等待被口罩里热气模糊了视线的镜片冷却清晰下来再继续走。不远处,一场不明后果的短兵相接正等着他。
3
我一扭一拐地蹬上几级台阶,侧身推开玻璃门,两女子惊愕地看着我。一个拿起电话搬救兵,一个说:“小宋离职啦,你来这干嘛啊?”
我摘下口罩,扭动几下酸痛的脖子,一言不发。我将行李放到墙边,一屁股在沙发上扎了下来。凝固的气氛中,我拿起电话假模假式地问:“你们到哪儿了?快点!”
不一会,门外突然撞进三个彪形大汉,带进一股寒风。这伙人至少一米八五以上,黑皮肤黑板寸黑风衣黑夹克黑皮鞋,戴着墨镜,在室内也不摘下,有两个手臂上露出一截黑色纹身,专业人士啊!一个头儿状的大汉吼道:“吃豹子胆啦,找碴啊咋地?”
一个家伙也吼道:“干嘛呀,干架啊?”
我怔了一下,站了起来,他们推搡了我一把,我倒坐在沙发上;我又站起来,他们又推了我一把。几个回合后,我一下挣扎起来,比他声音还要高:“黑社会啊?你打呀?”
张牙舞爪的他怔了一下,凑着我的脸狠狠地说:“打你,就像掐死只鸡。”
另一个也咆哮:“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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