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北京有张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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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京有张床-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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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支离破碎里掺入怒不可遏,我突然有些癫狂症状,吓坏了家人。无数个辗转反侧的夜晚,我妈也彻夜未眠,每隔一会就来我房间里看看,她说听见我睡梦里发出毛骨悚然的哀嚎声。她担心我从阳台上一头栽下去,一再哀求我千万别想不开。

万籁俱寂心如炼狱的夜晚,幽暗光线中墙上遗像框内的父亲收敛了他弥勒佛似的微笑,忧郁地凝视着他这个倒霉透顶的生命延续体。我走到镜子前一看,比起一年前我的非正常人类气质,现在的我更呈现出一种鬼魅般的阴森和狰狞底色。面由心生,情绪是可以扭曲一个人的躯体和面容的。我倒吸一口凉气,摸出枕边的随身听,黄家驹哀伤如杜鹃啼血的《无尽空虚》和《无语问苍天》幽幽传来,撕扯着每一根尚未死去的神经。我吃惊地发现,尽管历经颠沛流离动荡不安的生活,我尚未完全失去悲伤的功能,我枯竭的泪腺还在顽强地分泌着浑浊而咸湿的液体。我还活着。

清明节,我没去为老爸扫墓,因为我也快撑不住了。一直到我过生日时,武彤彤才来了一个电话,纯粹属于礼节性问候,几分钟都嫌多。

一连两月没摸书,我不知道该咋办,家人建议我休整一段时间。我终日游魂一样浪迹于茶楼、酒吧、麻将馆、台球城和各等小酒馆,我的狼藉外貌、古怪表情和喃喃自语常常让旁人交头接耳侧目而过。“戈海洋那瓜娃耍女朋友受刺激,疯了”的说法一度在我同学圈里流传,江湖上的说法更邪乎:“戈老板被一个美国女人骗得人财两空,疯了。”甚至有安定医院的业务探子通过居委会找上门,被我弟打得口吐白沫屁滚尿流。

偶然看看电视,两眼木然。在我彻底崩溃之前,我意识到我必须扛住,在老爸撒手而去之后我TMD必须扛住,否则这一大家人就跟着垮了。我还得赡养老妈,我还要写书呢。短暂酗酒后我坚决戒掉了,还在酒吧抵住了摇头丸贩子的诱惑。我清醒地知道,无论酒精还是幻药都无济于事,短暂的迷醉后甚至搭上小命。在精神上,只有你自己才能击垮自己,也只有你自己才能把自己拖离悬崖。

我开始自我治疗,我找来一堆美国西部牛仔老影碟看,还把海明威的系列小说拿出来回顾。我历来是将海明威的作品当作心理药方来看的。沉着优雅地面对一切,即使死亡转眼降临。我在日记里自我调侃,人在江湖飘,谁能不挨刀?久走夜路,不撞见鬼,还不会踩上一泡屎么?我TMD做几回傻逼我又咋啦?

清醒之余,我依然面对“怎么办”的重大难题。像我这样的社会闲散人员,不自我挣扎一把,即使哪天倒毙街头,除了家人以外,谁TMD都不会多看一眼,大不了引来一《西华都市报》记者,在“社会新闻”一犄角旮旯来上一句“一无名流浪汉横尸街头影响市容”啥的,主流专家们一定会轻描淡写这是社会进步的必然、改革犹如女人分娩的阵痛——痛一阵就过去啦,云云。活了快三十,老子原来是个“阵痛”,也不算白活。

我打定主意去北京“纽东方”培训,我给武彤彤发了一封电子邮件,她回复说尊重我的选择。家人意见纷纭,莫衷一是。我姐说:“我看算了,试还没考,头发掉了一半。”

我开玩笑:“热闹马路不长草聪明脑袋不长毛,这叫聪明绝顶。考不上,直接去当和尚,头都懒得剃了。”

我妈说:“我看你主要还是不服气。美国有啥好嘛,电视上说的乌烟瘴气的,不是枪击案就是满街要饭的,水深火热的。”

我笑:“所以我要去解放他们嘛。”

远在省城的另一个姐姐支持我,来电说试一下也可以,反正半年都过去了,再坚持半年看看,不行就算了,找个踏踏实实的女子过日子算了。我妈也改变了主意,说抱着无所谓的心态试一下,学点东西总有用。

我和“纽东方”联系,正好暑期班还没报满,我赶紧寄了一千块报名费和几百块资料费过去。我不得不面对股市里的钱,两年前差不多可以买两套房子,现在一间厕所也买不上啦。情场赌场商场,哥们是场场失意。

第7章

1

赫赫有名的“纽东方”总部是一座毫不起眼的四层旧办公楼,高速路、立交桥、广告牌和庞大的建筑工地将它湮没在尘土飞扬之中,落伍的白色马赛克墙体,活像一个内地小县城的招待所或治疗“难言之隐”的非法诊所。很难想像,绝大部分出国留学生都是在这儿被高压锅焖饭似的锻造之后争先恐后地溜出东方奔向西方。

热浪滚滚,尘浪滚滚,人浪滚滚,是“纽东方”独特的第一景。经过二十多小时长途折磨和两小时市内公汽颠簸后,三十岁高龄学员和低龄下岗职工的我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地汇入一大群大包小包的少男少女,马不停蹄地靠近那团烟尘。越走拢人们越发出气喘吁吁南腔北调的幸福尖叫,活像当年左派青年遥遥望见延安宝塔。

楼内条件好多了,有空调、饮水机、资料室、小餐厅和带马桶的卫生间。人声鼎沸,摩肩接踵,赏心悦目的青纯美女目不暇接,不时引起饥民似的男生制造出麦浪般的扭头运动——不是男生甲的前额头碰到男生乙的后脑勺,就是男生丙的垂涎流到了男生丁的鼻子上。看来才女并不都是灭绝师太嘛,我这样想着。我买了点食物,领取了一大堆沉甸甸的培训资料和托福听力磁带,又额外掏钱选购了一些留学、签证指南之类的资料。

不久,开始点名,签到。因为目的都是赤裸裸的,所以既没填“来京目的”,也没“来本校目的”。几辆臭哄哄的大巴开过来,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赶了上去。汽车经过无数街道和杂乱的建筑工地,过了圆明园颐和园不久,进入城郊结合部,明显颠簸。一片片农田、农舍渐次排开,不远处苍劲雄浑的燕京山脉蜿蜒起伏。两个小时越来越剧烈的颠簸后,大巴抵达妙峰山山脚下一所中学,这是“纽东方”利用该学校暑假空档租用的教室和校舍。这个学校颇像一个山庄似的公园,环境幽雅,空气清爽,罕见百年大树也不少。当时GRE住宿班全国仅此一家,估计就是开到周口店山顶洞或明十三陵,也会人满为患。

大巴在这个集中营似的培训基地停下来,我们鱼贯而出,被领到水泄不通的操场上。在这样一个偏僻的地方,突然从全国各地涌来这么多热血青年,你不得不纳闷,都TMD啥年代了,怎么还这么多人像逃离疯人院一般离开他们的母国?他们有我这样纯洁得不可告人的动机吗?

就像春运时火车站广场的民工,按班次分成几排,按培训费餐费发票分发听课证、课程表、计算机房模拟考试卡、饭卡、笔记本、住宿房号和床号。和绝大多数“纽东方”资料上一样,校内到处是醒目的标语:“在窝囊中寻找脾气,人生终将牛逼”,活像专政场所里的恐赫口号。

宿舍在一处僻静老式院落里的平房里。院里青石地板,条石拱门,朱红油漆,古木参天,阴风习习,难怪是明清时期刚净身的太监进宫前中转客栈,与时俱进,这里演化成未净身大学生留学中转站。和很多中学宿舍几乎一样,每个宿舍四架铁床,住八人,惟一不同的是配置211卡电话、电扇、夏季床上用品和蚊帐。等我放下行李,去小卖部买了暖瓶、拖鞋、洗漱用品、磁卡电话卡回来,室友都到了。我自称下岗职工兼社会闲散人员,一帮孙子满脸诧异,然后异口同声“佩服佩服”,那假惺惺的口气,如同一帮政治辅导员勉励一个金盆洗手的失足青年。根据年龄,他们都叫我老大,这名字真TMD受用。

老二牛毕,小我一岁,我下铺,戴一黑框眼镜,东北糙汉,胖得浑然一体。牛毕自称社会大学傻逼系毕业,大伙不必叫他牛逼尽管叫他老傻逼或傻逼老愤青,不必客气。我们假模假式地说还是叫你牛逼吧,他随便笑笑,我就一傻逼,随你们咋叫吧——不过很多不明真相的傻逼叫我牛胖子或胖哥。坦率说,看见牛哥我心里有了底,我不是这里最后一个人渣。老三张琦,小我三岁,江西老表,曾获全国中学奥数比赛亚军,华东某名校物理系研究生,他在保送清华读博和出国留学之间犹豫。老四杨涛,二十五岁,北京某大院高干子弟,北京某校电子系本科毕业两年。老五严力果,二十五岁,晋人,南京某校文艺学研究生。老六白小宝,二十四岁,黔之人,沪上某校经济学研究生。老七文小东,二十四,成都人,西南某校本科毕业,计算机专业。老幺阿黄,广东仔,刚毕业,学金融的。老幺精干黧黑,以元谋人为参照系,你不得不承认他是个靓仔。我们诡笑着叫他“小弟弟”,他害羞地叫:“莫啊,莫啊!”

“摸——?呃呀妈呀!有病?”牛胖子取笑,“就算我是Gay(同性恋),你有啥好摸的,秧鸡子儿。”

众人哄笑,阿黄满脸通红。杨涛说:“幸好这屋子不能住九个人,老九叫着骂人似的。”

反应敏捷的张琦纠正道:“叫老幺不就得了,不能有十个倒是真的。”

食堂乱,饭菜差,但吃死人是绝对不可能的,符合垄断企业特征。最可怕的是厕所,一律旱厕,酷暑和封闭使恶臭加剧百倍,成了各类蚊蝇蛆虫的圣地。如果你没携带防毒面具,或憋气功夫没达到忍者水准,瞬间就可以把你熏得七窍冒烟泪流满脸神经错乱,一时搞不清到底到这是新陈代谢还是哭鼻子来了。我就见过一帅哥,减负工程没完成,硬生生把隐形眼镜憋进粪坑啦。

安顿完毕,被召集到操场上聆听校领导训话。在“在窝囊中寻找脾气,人生终将牛逼”的红色条幅下,主持人介绍后,一个身材清瘦、马型长脸、上着花色体恤、下穿灰白色休闲裤的中年男子兔子般矫健蹦上了场。他其貌不扬却不失儒雅,动作滑稽却不失亲和力。站在第一排的我定睛一看,此君正是“红宝书”背面那个乔装打扮搔首弄姿的物种,他当时已经如雷贯耳,日进斗金,虽然难望一些超级腐败公仆项背,但用钞票砸死几十个非洲或太平洋酋长国国王还是绰绰有余的。

这个“纽东方”创始人三言两语就把疲惫不堪的人群煽动得跟打了鸡血似的斗牛士一样血脉賁张热泪盈眶、手舞足蹈。他们整齐划一拼命挥舞着红宝书,鼓掌,唿哨,尖叫,嚎叫此起彼伏。愚老大满面春风地挥手,那舍我其谁的劲头和日月神教教主相比,也就差一身红衣了。

随后,两位气质优雅、衣冠楚楚、从北美名校归国的副校长登场,从他们黑白通吃的吓人雅号“留学教父”“人生规划师”等等可以看出,这帮家伙已经得逞为极其成功的骗子,成为社会中坚。他们现身说法的方式再次掀起阵阵排山倒海,随着高擎的手臂奋力一挥,刹那间定格为一樽巍然屹立于纽约港的自由女神像,大伙吃了摇头丸似的一派集体抽筋、啄米状,好像美利坚的大门就在前方红灯右拐一百米。

最后,几条大尾巴狼下台和学员握手,引起更大的骚动。人群洪峰一样压过来,由于我们几个室友的有利位置,有幸摸着了狼尾巴。大伙激动得双手跟发了羊角疯似的,回到寝室还在发抖。我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流氓有文化。”

“不愧是犯大案的!”张琦感叹,“这帮人无论干啥都是惊天伟业。”

“呃呀妈呀。”牛胖子接口,“彪悍啊彪悍!我搞传销培训时,也不过如此彪悍啊!”

这家伙果然一失足青年啊。我一点也不客气地说:“你傻逼啊?能一样吗,你那是坑人,人家是救人。你那也叫彪悍?你那叫膘厚。”

“咋啦?彪悍的银(人)生不需要解释!”牛胖子恼羞成怒,“你咋就断定传销害银(人),你见我害银(人)啦?”

我有些狼狈,众人劝解一番,杨涛若有所思地说:“胖哥好像饱经沧桑啊。”

2

GRE培训班教室奇大,是会堂改建的,没空调,吊扇稀少且高悬五米以上,感觉更像电吹风,坐着不动都挥汗如雨。教室密密麻麻不下三百人,以致于不得不借助于音响设备,才能让教员的金口玉言输送到每一个如饥似渴的角落。这些两足直立讲台口若悬河的,个个都是狼以上的品种,大多顶级学府背景,大多年轻,有几个甚至就是学员的平均年龄。教员们基本不是英语专业出身,发音古怪(尤以唐山和胶东口音为甚),但个个都是瓷器国应试教育训练出来的超级变态产品,面对美国最刁钻的专业试题设计机构ETS,他们就像职业惯偷,一眼洞悉破绽,再从容上下其手以售其奸。可能因为这帮人既没有入党分房的需求也没评职称拉项目的隐衷,完全没儒酸气,品味和粗鄙等量齐观,伪善和真诚难分仲伯,挺对学员胃口。他们开诚布公地说,来这上课纯粹出于捞一把的心态,因为老愚钱太忒多人忒傻心忒软,不赚他的钱是道德缺憾或抱憾终生的。而学员呢,也不需从教员那里拿学分争奖学金,对他们也不客气。因此在那段心理刑期,我享受了片刻放风时光。

给我们讲课的主要有四位,三位都刚考了G和T,申请了学校,踌躇满志地等录取通知。听他们的口气,非“常青藤”名校就别死乞白赖地给他们发Offer了。

讲填空题的三十多岁,江南才子,算高龄教师了。这人看上去既老成持重,又下流倜傥,颇有“师奶杀手”风范,但在同事们的攻讦下,此君是道貌岸然却缺乏技术含量的资深流氓,犯起风流案子来虎头蛇尾。

讲阅读的山东二哥,二十八岁,随时一身名牌,不是“阿迪”就是“耐克”。此君不论哪个角度看都一表人材,也是我见过的最为自恋也最为恋母的主儿。

讲词汇的广东仔出身中医世家,看上去疑似三十五~五十三之间。每隔二十分钟他就自我表白一次,自己二十五岁,住双人房,睡单人床。他留着怪诞的山羊胡子,有些斜视的眼睛在镜片下车轱辘转动,不像风情万种的艺术家,倒像装神弄鬼的江湖郎中或练得走火入魔的邪派武林高手。

讲逻辑和数学的活脱脱张楚(摇滚歌手、“魔岩三杰”之一)翻版。他青瘦苍白却活力四射,在热衷于低级趣味方面,他显然不是“师奶杀手”和“邪派高手”的对手;在顾影自怜哼哼唧唧方面,难以匹敌山东二哥。他语速犹如机关枪,思维之快之严可以挑战银河计算机。他一手拿麦克风、一手或奋笔疾书或演示,身体扭动如八十年代的扭腚抽筋舞,声嘶力竭满脸通红青筋暴突,如同一个唱到伤心处的便秘型歌手。鉴于我处于史前单细胞物种水平的逻辑思维能力,我从心底最佩服这位大师。

一堂课一个小时,一般是这样分配时间的:讲课半小时,海阔天空半小时——表扬和自我表扬十五分钟,善意妖魔化校长和同事十五分钟。当然,为了加强贩卖效果,所有内容穿插进行。讲课三十分钟就不多说了,自信得近乎牛逼,牛逼得近乎卖弄,卖弄得近乎色情,其风头可让“学术超男”愧对祖宗屁滚尿流。那些句型复杂意义艰涩逻辑隐晦的试题,“师奶杀手”都倒背如流,学员们佩服得手掌拍脚背,这哥们便眼冒绿光,扫描仪一样频频向美女聚集区扫去。据说他夫人就是在“纽东方”被他非法截流,断送了美国梦。

海阔天空这一段,各人癖好不同。“邪派高手”对中医达到了走火入魔的程度,时常背出几个药方把学员们弄得愣愣的,什么百年老屋房顶朝阳面瓦片里的陈年艾蒿,什么千年古庙正庙大殿前老青石下雌雄成对的蟋蟀,什么万年洞穴里孕妇蝙蝠留下的干燥粪便(夜明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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