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叶一看,慌乱问道:「大夫,娃娃怎么又青又白?」这颜色可不对。
老大夫叹了口气说:「孩子不足月,又困在母体里太久,先天有损、禀赋不足,日后可能……」大夫没再说下去。
一剑学着大夫的动作,揉着娃娃的身体,揉着他的小手小脚,但可能是不会拿捏力道,用力过度了,只见娃娃一张皱皱的脸瘪了瘪,细细地哭了起来。
那哭声小得几乎听不见,大夫直道不好,摇了摇头。两兄妹见大夫脸上的神情,才终于明白大夫没说下去的话里有什么意思。
原来就算万幸出了母体来到人世,但能不能撑下去,活不活得长,还是个问题。
外头嘈杂的人声越来越近,两兄妹又慌了起来。
老大夫见他俩六神无主,颇是心疼。
「哥,你先带娃娃走,俺留下来跟他们拼命。」一叶含着泪说:「你把娃娃带回去给娘看,娘只要看到娃娃,病就会好了。哥你别管我,赶快走。」
「不行,要走一起走,不只娃娃,俺们还要一起把姐姐的尸首带回去,葬在延陵家,不让她继续给陆家糟蹋。」一剑怒视着妹妹,他才不会扔下妹妹一人。
外头陆家的人挨家挨户拍门搜查,火把火光映天,从门缝都可瞧见漫天红光。眼看,便要搜到此处了。
「你们谁轻功比较好?」老大夫突然如此问。
「俺!」一剑说:「俺大一叶一岁,早她一年习武,轻功也早学一年。」
老大夫沉吟半晌后道:「我屋子底下有个地窖,用来藏两个人不是问题。一叶娃儿带着妳姐姐往地窖躲去,至于你……」
老大夫忧心地看着一剑:「地窖满是秽气,方出世的小娃儿绝对受不住,你带他能多远跑多远。你们两个孩子年纪太小,什么也不懂才做出盗尸这样的事情来,待风波平息后让家里大人来处理,铁剑门那些人……不能得罪……」
「格老子的,明明是陆家有错在先,咋还有理了他们!」一剑反驳,却得到老大夫一个不赞同的眼光。
猛烈的拍门声已来到医庐之外,老大夫将一剑往内堂窗边推,说道:「快走!迟了便走不了了!」
一剑不舍地看了妹妹一眼,妹妹用力点下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道:「哥哥你一定要保护好娃娃!」
一剑看着老大夫将榻上的姐姐连人带被褥一起包起来,带着一叶便要入地窖,他再望了他们一眼,随后含泪咬牙往窗外跳,驾起轻功拼了命地往南方奔去。
一剑一面跑一面哭,不知怎么地又想起了以前的事。
他和一叶两人懂事的时候便已跟着个老乞丐在庙前乞讨,后来有一日他饿得慌,顾着捡人落在路上的半颗馒头,竟让辆疾驶而过的马车撞成重伤。
他身上骨头断了好多根,不停吐血,他以为自己会死,菩萨却发了慈悲,让他给延陵家的娘捡了回去。
后来,娘还收养了他和一叶。
娘待他们真的很好,比亲生的还亲,娘唯一的女儿一花姐姐对他们也很好,把他们当亲生弟弟看待。
一叶喜欢穿男装扮男孩儿,娘和姐姐都允,姐姐还亲手绣了几件漂亮衣裳给一叶,一叶总穿着那几件衣裳招摇过街,破了都舍不得扔掉。
他喜欢习武,立志将来要成为剪恶除奸行侠仗义之人,娘和姐姐就让爹请人来教他武功,还拜托了几个叔叔伯伯带他游历四方,要他增长见识知天广地阔。
他不舍得娘伤心,也不想见姐姐被陆家人糟蹋,他得带姐姐的孩儿回去。他会好好照顾这娃娃,就像娘和姐姐无微不至地照顾他和一叶那般。
迎着风,几滴泪飘洒而去。
他记得好小好小的时候,捧着破碗站在茶寮外乞讨,茶寮内的说书人口沫横飞地说着大侠事迹。
『侠客剑那么一转,手那么一弯,顿时金光闪闪剑气四射,邪魔歪道通通束手就缚。被绑去的柳家千金小姐终于有惊无险,让这侠客救了出来。』
大侠行走江湖,锄强扶弱,济世为民,想除的坏人一定除得掉,想救的好人一定救得成。
「俺将来是要成为大侠的人,大侠无论做咋都成得了,俺绝对可以把娃娃带回家。」抹掉泪,一剑深信不疑。
郊外小村一户人家外,妇人正在晒菜干,忽然听见屋里头小儿子的哭声,心想该是饿了,便回房抱了出来,边翻着菜干边喂奶给儿子吃。
突然旁边的草丛动了几下,妇人抬头望去,只见一个长相挺好的少年戒备地环伺四周,而后缓缓走了出来。
那少年眉浓眼大、鼻高唇丰,相貌清俊带点刚毅,十来岁的年纪只留半点青稚,一对黑眸中显露出来的炯炯神采,叫人无法忽视。
由他身上锦衣罗服看来,少年该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是不知遭逢什么变故,如今满身污泥,乌发散乱,颇为狼狈。
「大婶。」一剑来到妇人面前,目不敢斜视,直盯着妇人的脸道:「俺外甥不知咋地一直哭,妳能帮帮忙吗?」一剑尽量不去看妇人脖子以下的部分,因那大婶酥胸正露在外头,一个比他外甥大上好多的孩子猛吸着奶。
妇人被一剑的话唤回神来,讶异问道:「他的娘呢?」
一剑眼眶一红,说道:「俺姊已经……」
「唉呀唉呀,怎么会这样!」妇人叹了几声,伸出左手说:「孩子我看看,铁定是饿了吧,没娘也没奶的,真是可怜啊!」
一剑小心将娃娃递了过去,只见妇人极为俐索地拉下左襟,丰满Ru房跳了出来,那正细细哭着的娃娃随即被她搂进怀里。她将|乳头对准娃娃的嘴塞进去,娃娃立刻就不哭了,声音啧啧地吸起奶来。
一剑让这大婶豪迈的喂奶动作给吓得一楞,随后才想起要将脸别到一边。
大婶却是大笑,说道:「你这孩子害什么臊啊,你不也是这么让你娘给喂起来的吗?」
一剑涨红着张脸说道:「大婶仗义相助在下实在感激不尽,这份恩情先且记下,日后定当回报。」
大婶娴熟地喂着孩子,听见一剑这半大不小的孩子竟说出如此老道的江湖话,忍不住笑意,噗地大笑出声。
一剑没敢耽搁,娃娃喂饱不哭以后,他别过妇人,带着娃娃又急忙赶路。
入夜以后他寻了处无人破庙,将紧紧用衣物包着的娃娃放在铺好的干草堆上,跟着思量了许久,才找着个烟不会熏到孩子、又能取暖的距离升火。
娃娃脸上的青色已经褪了,只剩小嘴唇上有些紫而已,一剑端详娃娃的睡脸片刻,伸出手才想摸摸,又觉得自己一双手都是茧子又粗又糙,肯定刮坏娃娃的嫩脸蛋。随即,便改变主意缩了回来。
娃娃缓缓睁了眼,小小的眼睛水灵灵地。
一剑低低喊了声:「啊,醒了。」
他声音很小,可也不知怎么竟吓着娃娃,娃娃鼻子吸了两下,又嘤嘤地哭了起来。
一剑手忙脚乱地把娃娃抱起,学着那大婶教他的动作,轻轻拍拍娃娃,嘴里「欧欧欧──」地轻声哄着。可娃娃还是哭个不停,而且声音越哭越小,一剑简直快给吓死了,无头苍蝇一样地在破庙里乱窜,慌了手脚。
最后好不容易想到离开那户人家前,大婶用羊皮水袋装了很多奶水,准备让娃娃在路上喝,一剑立刻拿出那羊皮水袋,用手指沾了些,凑给娃娃吸吮。
果然,娃娃的哭声立即停了下来,两只小手紧紧攀在一剑的拳头上,慢慢地吸着那点滴汁液。
「原来只是肚子饿。」一剑松了口气,却在同时头晕目眩好一下,他晃了晃脑袋用力睁开眼,耐过不适后,再一点一点地喂娃娃喝奶。
一剑低声对娃娃道:「乖娃娃,再忍耐一下,明日舅舅带你继续赶路,没多久就能回到兰州的家。你外公外婆如果看见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一剑想起爹娘的脸,想到他们见到外孙的喜悦,脸上也忍不住露出笑容。
娃娃喝饱了,满足了,抱起他拍拍背,让娃娃打了嗝。
一剑躺在干草堆上侧卧着望着娃娃,在他脸上寻找姐姐一花的痕迹。只是左瞧右瞧,发现孩子还太小,五官皱皱的一整团都没展开,还看不出来什么模样。
这时娃娃突然伸手捉住一剑的食指,一剑被这个小娃儿抓住了,心里不知怎么好是高兴,他屈着手指挠了挠娃娃的下巴,轻轻说道:「娃娃、娃娃,俺是你舅舅咧!知道吗,俺是你舅舅,你是俺的小外甥!」
也不管小孩子听不听得懂,一剑那张大脸凑到娃娃面前,展露着年少天真无邪的笑容。
娃娃被挠得痒了,忽地咯咯两声笑了出来。满是泪痕的脸蛋像生了光一样温温润润地,左边脸颊上还浮现一个浅浅的小窝窝,那可爱的模样简直叫一剑喜欢得心都揪了。
一剑不住地笑,那没心机的呆样子说多傻有多傻,傻到连不足月的小娃儿看了也忍不住一直咯咯笑,停都停不了。
一剑其实不想休息,他知道要越快赶回家越好,可是娃娃在他怀里醒了就哭,哭累了就睡,来回几次看得一剑好心疼,所以他才挑了间破庙休息。
娃娃睡的时候一剑也小小睡了一会儿,可没多久便让恶梦惊醒了。天蒙蒙地还没亮,一剑就着微弱的光检视了一下自己的双脚,鞋子磨破了,从里头渗出血来,和着沙尘稻草,让一剑看了拧了下眉。
原来是这样,难怪会觉得脚不好使,走路也快不起来。
然而不能再耽搁了,要赶紧回去见爹娘,替娃娃请大夫看病,一剑打定主意后,抱着娃娃运起轻功又往兰州方向急奔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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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剑年少,功夫不到家,路途中几次都差点让陆家派来的人给截到,幸好出奉城后多荒山峻岭,他满山跑地又躲又藏,一一避开那些人。
经过几日惊险折腾,眼看家快到了,怀里的娃娃却越来越不好,闭着眼病厌厌地,最后竟是连哭都不会哭了。
一剑一急,大眼睛里清泪落下,一路闪避追兵,逃回兰州西大街上的延陵府。
「开门──开门──」一剑用力扣着门环,心里只急着要见爹娘,完全没发觉街上有几辆不属于自家的鸾车停在粉墙旁。
门迅速地被打开,家中两名老仆立即走出,面上皆是担心的神情。「少爷,你终于回来了。」
「福伯、旺伯,马上去请大夫。爹娘在哪?带俺进去。」一剑脸上尽是慌乱。
福伯旺伯接到小主子的命令,立刻往外头跑去,两把老骨头跑得喀啦喀啦响,却在见到地上染血的脚印时吓了一跳。随着那印子远望过去,发觉竟是一剑所留下,一剑每踏一步,便在地上留下夹杂泥沙稻草的红褐血渍,看得他们两老心肝一颤,红着眼赶紧找大夫去。
一剑一到大厅,便听见父亲声如洪钟的斥吼:「畜生,给我跪下!」
堂上站著名身形壮硕、虎背熊腰的中年男子,男子穿着件暗红布袍,面方如田,目光如炬,眼里两道目光射了过来,钉在一剑身上。
「爹!」一剑闻言不做多想,碰地声双膝落地跪在厅堂上。
他瞧见父亲那张脸已经涨成猪肝色,再瞧堂旁梨花椅上坐了个面容精致的陌生女子,心里又慌又乱,不知父亲为何动怒。
一剑急急说道:「爹,俺把你外孙……」突然想起已经回到家,不能再用那腔调讲话,一剑连忙改道:「爹,我把你的外孙带回来了,爹要怎么罚我都好,但求爹先让大夫看过这孩子……这孩子他……」
说着,一剑眼眶又红。「这孩子差点死在姐姐肚子里,现下脸色还青青的,不知活不活得了……」
正好整以暇拿着瓷盏喝茶的女子听见一剑的话,指尖一抖茶盖一颤,不慎叩响杯缘,但发出的声响过弱,堂上几乎没人听得见。
延陵家的主人延陵冀闻言怒斥道:「孽子,我没什么外孙!而你,你竟然那么大胆,跑去别人家里盗尸,这等丑事要传了出去,你让延陵家怎么在地方上立足?」
延陵冀大步跨来,大掌便往一剑脸上搧去,一剑被搧得头晕眼花鼻血直流,耳朵不停嗡嗡作响。
「把孩子还给陆家。」延陵冀愤哼了声,转身双手负于背后,压抑着怒气说道。
「爹,这孩子是你外孙!」一剑死死抱紧孩子不肯松手,眼眶泛红鼻头发酸。
「我说还给人家!」延陵冀再吼:「从他娘与我断绝父女关系嫁入陆家后,我便当没生过这个女儿了,又哪来外孙!」
一剑紧搂着怀中娃娃,咬着牙不敢相信自己向来敬重的父亲会说出这种话,他心里一口气堵着吐不出来,直直吼道:「俺不还!」
「畜生!」
「姐姐已经死在陆家了,姐姐的孩子若再回去陆家,肯定又会给害死。这娃娃原本就要死在姐姐肚子里,是俺和一叶发现,找大夫把他救出来的。爹,这是你唯一的孙子,你不能把他给人!」一剑字字铿锵有力,毫不畏惧父亲的权威。
延陵冀使了个眼色,周围的家丁便围了上来,几个抓住不停挣扎的一剑,几个小心翼翼地从他怀里挖出小娃娃。
一剑愤怒地吼着:「不可以!」
娃娃被一大群人惊扰到,竟又细细哭了起来。那微弱的哭声在别人耳里算不了什么,可却让一剑听得心里直发痛。
「格老子的谁敢把俺的娃娃带走,老子就和他拼命!」一剑心里焦急,什么也不顾地大喊大叫拼命挣扎。
娃娃终究还是从一剑怀里被夺走了,一剑看着娃娃落入了陆家女人手里,觉得额边一跳,眼前一黑,几乎喘不过气来。
「教而不善!拖下去家法伺候,三十大板给我重重的打,看他以后还敢不敢鲁莽行事,不将我这个爹放在眼里。」
一剑被拉了下去,就在人来人往的前庭上被压着,一板一板地打,一板一板地捱。他伤心地哭出声来,却不是哭身上的痛,不是哭板子落下的狠,而是害怕娃娃这么回去,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
娃娃单边的脸上有个小窝窝,笑起来就会浮现,那个小窝窝,以后也看不见了。
一剑放声大哭,哭的,是自己的无能为力。
一剑从昏厥中醒来的时候,感觉臀上火辣辣地疼。动了一下,撕扯般的剧痛让他哀号出声,外头立即传来妹妹惊喜的呼喊:
「哥,你醒了吗?你醒了喊一声!」
「俺醒了。」一剑有气无力地回了句。
「哥你屁股还好吧,爹有没有把你屁股打烂掉?」一叶的声音带着哽咽。「俺想俺的屁股大概烂到开花了,娘替俺抹过药,但现在还是一阵一阵的疼。」
「爹打了妳几板?」一剑问。
「十板。」
「爹打了俺三十板啊……」一剑痛苦呻吟着:「不用问铁定也烂了,以前娘涂了药没多久就凉了,但现下仍是疼啊!」
「哥你好可怜,带姐姐回来这主意明明是俺出的,可爹却打你比打俺多。」
「因为俺是哥,妳是妹,俺要以身作则的,可是俺却带头让妳跟俺一起做坏事。」一剑闷闷地说。
坏事指的是盗尸,这等事情在江湖上是不被允许的,他害延陵家蒙羞了。
可那尸首是姐姐的,带姐姐回来这事上他和妹妹绝对没有错,爹打他们是因为他们盗尸,而不是因为他们带走姐姐的尸体,还把姐姐的孩子偷回来。
「俺想当弟弟不想当妹妹!」一叶也是闷闷地道。
「好,你当弟弟。」两个人屁股都受了重伤,这时一剑也不想和妹妹争什么。
他环视周围,发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