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仆妇眉头一蹙,声音却很温和:“我家夫人待人宽厚,但最讨厌贪心之人。况且如今有要紧事儿,只想尽快带人走。假母若嫌钱少,这帐,不如连这银票一起交给帐房,留着与帐房慢慢算吧。我等却没心思听这些罗嗦话。若耽误了我家夫人的正事儿,我等自然要受责罚,你这宅子却也要小心了,怕不敢给你拆了还是怎地?”
春玉娘一向不怕恐吓,可一看这女子的神色,倒真不象是恐吓。
她忙笑道:“娘子说的哪里话,奴不过是怕两位娘子干坐着无聊,说几句闲话解闷罢了。两位既然不喜欢听,那就罢了,当奴没说。二位若不嫌奴这茶粗陋,好歹饮上几口罢。奴这就打发人去让四娘先收拾收拾。她虽没什么值钱的物件,奴到底也替她置了好些衣饰”
中年仆妇冷声道:“用不着收拾了,我家夫人等着要人,半刻也不敢耽搁。”
春玉娘眼珠子一转,忙站起身:“既如此,奴便失陪了,亲自去催催四娘。她做奴的女儿,时候虽然不长,但奴待她却真正是哎。”她掏出绢巾,不住地搵着眼睛,“二位稍候,奴这就去请四娘出来。”
她对两人一礼,便匆匆退了出去。
春四娘与绿珠正在窃窃的想主意,没想到春玉娘风一般闯了进来,倒唬了一跳。
“恭喜我儿!贺喜我儿!娘一直说,我儿是个好福气的,果然没看走眼。我儿终身有靠,为娘的这颗心也算落到了实处。说起来,我儿能有此奇遇,也算不枉我厚待你这一场。”春玉娘大约是担心春四娘忘恩负义,特地提醒道。
春四娘听得莫名其妙:“玉娘这话说得奇怪,听得我好生糊涂。近日玉娘看我,处处不顺眼,我正犯愁,要怎么才能讨好玉娘呢。不知,喜从何来?”
春玉娘一拍掌:“哎哟,瞧我儿这话说的,为娘的怎会看你不顺眼?从第一次见你,就欢喜得什么似的,以后更是越看越欢喜。为娘待你一片苦心,我儿居然说出这样的话,好不让人伤心。不过,娘不怪你,是为娘的高兴糊涂了,忘了告诉我儿。我儿以为娘不知道,娘有什么不知道的?娘知道,我儿早忘了当时的话,如今一心只想着想离开春宅。娘自认从未亏待我儿,却不知道我儿究竟为了何故”
她用绢巾捂着脸,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儿真是负了娘的一片苦心啊。”
春四娘哭笑不得:“玉娘,这里也没旁人,有话你就直说罢。”演戏给谁看呢?
春玉娘一甩绢巾,展颜笑道:“我儿就这么心急么?也罢,虽然你对不住我,我待你却是一如当日,从未变过的。恭喜我儿,今日有人上门,要为我儿赎身哩。”
“玉娘开玩笑吧?”春四娘的心一阵狂跳,失望太多,只不敢相信。
“千真万确,奴不敢玩笑。”春玉娘面色一变,笑道,“我儿不是一直盼着有人为你赎身么,怎么事到临头却扭捏起来?说起来,娘倒真是不明白了,当日不是我儿自己上赶着要进娘这门的么,说了那么些话,我儿忘了,娘可记得清楚明白着哩。我儿花言巧语不打紧,却骗得娘真是好苦。这才几日,我儿怎么就变了口风,哭着闹着要脱离这苦海了?是娘短了你的吃穿,还是怕娘这地儿脏,污了你的清名?我儿既然要走了,不如说得清楚,也好让娘看得明白。”
春玉娘到底不忿,句句带刺。
春四娘怔在了那里,没心情去还嘴。
还是绿珠反应快,忙上前对春四娘道:“恭喜娘子。绿珠这就去替娘子收拾。”
春四娘呃了一声,心里说不出是慌还是喜。
“玉娘没有骗我,真有人为我赎身?”她犹豫地问。
“娘何时骗过你?”春玉娘笑道,“倒是我儿,唉,骗得娘好苦。”敢这样骗她,就这样让走了,真是便宜了她。不过,算了,何必和银子过不去呢?
“不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春四娘还是不能相信。
前辈们的自传中,最不缺的就是从天上掉下馅饼儿。在这之前,春玉娘也天天都在盼着天上掉馅饼,哪怕掉自己头上砸死自己,也是甘心。
谁想等了这么久,馅饼没掉下来一个,打击倒是接踵而至,她早就不相信前辈们的自传了。
偏在这个时候掉个馅饼下来,她难免要多想,怎会有这么碰巧的事儿?
“哎呀,我儿怎么了?以前何等爽快的一个人,如今怎地竟如此婆妈起来?可是想起当初,觉得对不住娘,又念及娘对你的好,舍不得走了么?”春玉娘找机会就想刺春四娘一句。
这句话提醒了春四娘,以前瞧着春玉娘还好,如今真是,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都透着老鸨子相,
管对方是什么样的人家,先离开了这里再说,免得看了春玉娘生厌。
“多谢玉娘。”她淡淡地笑着,“玉娘待我恩重如山,我定不会忘记你对我的照顾。”
春玉娘的眼睛一直粘在绿珠身上,明明怕绿珠收了她的东西让春四娘带走,嘴上却劝得分外殷勤:“我儿倒不带多两身衣物?还有这些首饰,尽可以拣喜欢的带几件走。咱们好歹母女一场,自然望你风风光光离开。你若这么素净着走了,别人不知道,定以为是奴悭吝哩。”
春四娘抿嘴笑道:“玉娘多虑了,玉娘的为人,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绿珠,不用收拾了,玉娘养了我这许久,哪能再让她破费?有两件换洗衣服便够了。其余的,统统全不要,留给后来的妹子吧。”
春玉娘眉开眼笑道:"我儿说得是,买你的是什么样的人家,娘虽然不知,但只看一个仆妇的穿着,已是不俗,比普通家庭的主妇还要强上几分。可想而知,是什么样的人家。我儿这一出去,可是掉福窝里了,哪里就差了你穿的戴的了。咱们这里的粗笨不堪,只配赏府上的下人罢了。"
都不知道买我去是干什么的,也许就是添个下人而已,说这些话干什么呢?
春四娘望住春玉娘,淡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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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0、赌了()
春玉娘却抹起泪来:“我儿好造化,为娘的本该高兴的。只是你我的缘份也忒浅了些,白让娘操了这许久的心。你这一走,娘真是舍不得啊。”
春四娘笑道:“罢了,玉娘,我还是早些走罢。若你哭坏了身子,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春玉娘转悲为喜,拍手笑道:“瞧我儿急的。不过,不怕我儿多心,有这样的际遇,原该早些走的。我虽舍不得你,却也不能耽误你的前程。”
春四娘站起身,抱住了绿珠,绿珠眼泪花花的,却一直笑着:“娘子保重。”
春四娘叹了口气,在她耳边轻声道:“若有机会,我一定接你出去。只是现在,我自己也是前途未卜,虽有此心,却也无能为力,希望你能理解。”
绿珠点头笑道:“娘子勿须为绿珠操心。绿珠从小在这里长大,只怕离了这里,未必习惯。”
春四娘知她是为了安慰自己,紧紧地抱了抱她,也不多话,只说了两个字:“珍重。”
她去抱春玉娘的时候,春玉娘大约没想到自己也有这待遇,身子不由一僵。
“谢谢你玉娘!我也没看走眼,你的确是个奇女子。没有你当日收留之恩,我哪有今日?你,珍重!”她松开春玉娘,退后两步,郑重地对她一礼。
其实春四娘很想问问春玉娘,到底将自己卖了多少银子,最好好好奚落她一番,出尽胸中这口恶气。
最终决定还是算了。
春玉娘吃的就是这行饭,又不是慈善家,所做所为,原本再正常不过。
她还是要感谢春玉娘的。而且,今日一别,虽说是后会无期,但毕竟同在长安,还是好聚好散的好。
虽然她这一走,从此天高海阔,后会无期,但没必要在这个时候惹恼春玉娘。
前辈们的自传里,多的是快意恩仇。春四娘从职场上得来的经验,却是千万不要得罪前上司。
因为山不转水转,前上司很可能成为你的定时炸弹。
春玉娘望着春四娘,神情有些讪讪的。
春玉娘陪着春四娘来到自己的房间,绿珠抱着春四娘的小包袱跟在后面。
屋子里的中年妇人,见她们进来,先与中年男子对视了一眼,然后才站了起来。
她携住春四娘的手,上上下下看了一遍,不知何故,眼睛突然就湿了。
却笑道:“你就是四娘?”又仔仔细细看了一遍,沉吟着含笑点头道,“果然是个标致孩子。”
戴着面具也能看出自己是个标致孩子,这妇人的眼光,春四娘真是好生佩服。
“娘子之恩,四娘没齿难忘。只不知娘子如何称呼?”她的脸上恰到好处地露出感激之色,同时对中年妇人一礼。
中年妇人脸上的笑更深了,平静无波的眼睛里,也浮起了一层浅浅的笑意。
“四娘要谢,就谢我家夫人罢。说起来,我家夫人一向扶贫惜弱”她说得淡然,春四娘心中有鬼,听到“夫人”二字,一下子就想起了韩国夫人,心里一滞,脸上的笑容跟着便是一僵。
“奴姓杨,四娘唤奴八娘便好。”中年妇人注意到春四娘变了脸色,她握住春四娘的手,安慰地拍了拍。
春四娘想起来,韩国夫人的母亲就是姓杨的。
莫非是韩国夫人的人么?
“八娘稍等。”春四娘心中警惕,脸上却神色不变,转头若无其事地吩咐绿珠,“绿珠,月奴呢?”
绿珠此时有些昏头,一听春四娘提起月奴,忍不住低低地呀了一声。
“娘子请稍候。”绿珠匆匆地去了。
春四娘留心看着,杨八娘的眼睛在听到“月奴”两个字时,似乎又湿了。
她定下心来,不管是不是韩国夫人的人,是武家的人,显然是无疑了。
趁等绿珠,她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番。
现在她的处境是,韩国夫人vs武敏之vs春玉娘。
选择了春玉娘,性命倒是无忧,逃不开春玉娘的黑手,贞洁不保却是一定的,这辈子再无出头之日,也是一定的。
选择了杨八娘,若她是武敏之的人,自己自然是安全的。就算她是韩国夫人的人
杨八娘看上去甚是和气,有没有可能,韩国夫人真是扶贫惜弱,不忍心见与自己女儿相似的人,流落青楼呢?
春四娘的目光,在杨八娘与那中年男人之间扫了数十个来回。
这两个人,一个弱柳扶风,一个文质彬彬,都不象是会对她拔刀相向的人。
但是,杀手脸上,都不会写着杀手两个字是不是?
外表文弱的才好,在你毫无戒备之时正好动手,保准一击即中。
象李寻欢,看上去不也是个文弱书生?
“小李飞刀,例无虚发”,没有人知道他的可怕。因为知道他可怕的人,都死在了他的刀下。
连百晓生兵器榜上排名第一的上官金虹,也不能例外。
她忍不住又想,若真要取自己性命,在春宅动手不是更合适?
当然不能明着动手。
比如让这中年男人冒充寻欢客,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再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去。
等绿珠发现自己气绝身亡时,他早已经不知去向了。
这样,韩国夫人就能把自己摘个干干净净。
毕竟人是在春宅死的,后面的麻烦事儿,就是春玉娘的了。
要知道,大唐律法严明,那个留下千古感叹:“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的名妓鱼玄机,就因为打杀婢子送了命。
要自己的命前,先为自己赎身,韩国夫人这不是给自找麻烦吗?
当然,把自己接进府中,然后不拘安个什么罪名,再名正言顺地失手杖毙,也是很方便的事儿。
大户人家,婢仆成群,死个把丫头婢子,也许都算不得什么事儿。
要真这样韩国夫人你才是穿越而来的吧,人都死了,要不要搞这么多花样?
春四娘想得头疼,索性不去想了,迅速决定:赌了。
赌了她还有一线生机,若留在这里,可真是只有死路一条。
她从绿珠手中接过月奴,抱在怀中,亲热地抚摸着月奴雪白的毛,见杨八娘一双眼睛望着月奴不放,装作什么也不知,对她笑道:“八娘,月奴很可爱是不是?”
杨八娘的声音都有些哽了,直直地望着月奴:“是,很可爱。”
春四娘抱着月奴递地这去:“八娘要不要抱抱?”
月奴支起脑袋,看了杨八娘一眼,虽然没有大吼大叫,却也没有亲昵的表示,而是又缩回了春四娘怀里。
“哎呀,这是什么宝贝?从哪里来的?”春玉娘眼睛都直了,隐约猜到是周国公送的,狐疑地望了杨八娘一眼,对春四娘就更殷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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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出城()
“敢问八娘,我们这是要去哪里?”春四娘掀起帘子往外张了一张。
“醴泉。”杨八娘脸上的悲伤,更深了一层。
醴泉?难道是要去昭陵?春四娘的心一阵狂跳。
她想起了郑国夫人就葬在昭陵。
她们带自己去昭陵干什么,代替魏国夫人,与郑国夫人母女同葬?
一念及此,她的心好一阵怦怦乱跳。
手抖抖地接过杨八娘递过来的茶,啜了好几口,才平复了些。
见杨八娘面带关切望着自己,春四娘抿嘴对她笑了笑。
低眉垂眸,如又笑了笑。
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想得美。
要知道,能陪葬昭陵,在这些古人眼里,可是件荣耀至极的事儿。
郑国夫人能葬在昭陵已是二圣格外开恩,除了因她是李治的小老婆外,武后的姊姊这重身份,应该也帮了大忙。
魏国夫人都没能葬在昭陵,自己不过是个小虾米,怎么可能?
为什么要带她去醴泉呢,山水迢迢,舟车劳顿,实在让人费解啊?
郑国夫人要自己的命,何必如此大费周折呢?完全可以一根绳子勒死,就地掩埋了事儿。
虽然,春四娘从心底里觉得,身为穿女,自己不应该死得这么卑微,但却不得不承认,事实很可能就是如此。
莫非是夫人对她心怀歉疚,给予她的临终关怀?
就象那些死刑犯,临死前问一声“你有什么心愿,我们尽量满足?”
郑国夫人既不是穿女,又不知道她是穿女,当然更不知道她是一个热爱大唐的穿女,怎么会想到送她一个昭陵游呢?
也许,是虑及在天子脚下取人性命太过惹眼,昭陵所在的九嵕山,倒真是个杀人灭迹的好地方。
无亲无故,人地生疏,若自己真死于非命,青山中随便找个地方一扔,还真是人神不知。
一念及此,春四娘的背上细细密密地沁出了一层冷汗。
若郑国夫人坐在她对面,她一定会象小鹿一样扑闪着大眼睛,望了她说:“夫人啊,你与我之间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必呢?”
郑国夫人所担心的,不过是因自己与魏国夫人长相相似,怕触动二圣的心病,影响她儿子的前程罢了。
自己若离开了长安,与二圣永无碰面的机会,这一切不就解决了吗。
可惜,郑国夫人死了,春四娘将小鹿一样的目光转向了杨八娘。
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八娘你看着就是心善之人,何必枉添杀孽呢?
这番意思自己一定要寻个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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