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后望着阿娘的背影。
阿娘真的老了,虽然努力维持着仪态,腰背还是佝偻了。
毕竟,九十岁的人了,衰老不过一瞬之间的事儿。
没有武敏之的陪伴,阿娘这段日子,可以想像有多么不如意。
阿娘这一生,委实不容易。
本是前朝宰相的贵女,谁知道,灭了国,换了朝。
最美好的年华,却在颠沛流离。
四十多岁,嫁给了阿耶,作了继室。
阿耶不过是个木柴商人,阿娘算是下嫁,谁知道继室难为,没过上什么安稳日子。
特别是阿耶逝世后,阿娘带着她们姊妹三人,饱受异母兄长及族兄的凌虐。
后来,她进了宫。再后来,终登后位。
母凭子贵,多少人羡慕阿娘。
可阿娘过的是什么日子,她很清楚。
每次宫里有什么风吹草动,阿娘比她还着急。
阿娘总是自责,母族势微,帮不了她什么忙。
她笑着安慰阿娘:“谁说咱武家势微?”
的确势微,所以她修改氏族志,重新编订的姓氏录里,武姓是位列一等的大姓。
阿娘苦笑,这姓氏录,看着好看,实际上多大用处?谈婚论嫁,还不是首选那些氏族。
总之,阿娘为她悬了一世心,放不下。
圣人看上了姊姊,面对阿娘,她有些负疚,不知该如何对阿娘说。
阿娘却毫不犹豫。
“至亲骨肉,总好过旁的女人。”阿娘说。
“你不好开口,我去与顺娘说。”阿娘又说。
“阿娘”武后唤了荣国夫人一声。
荣国夫人步子一顿,却没有回头。
“阿娘,桑椹膏子可是用完了?”武后慢慢地道,“阿娘你等等,我让宫人取两瓶来,阿娘顺道带回去,得闲把头发染染吧。敏之终归是要回京,若见了你这般模样,只怕要伤心。”
顿了顿,她又道:“我不敢违逆姊姊,不过,这事儿重要的还是看敏之的意思。”
敏之的意思?
荣国夫人攥紧了手。
蟮氏这贱婢!
荣国夫人委实恨毒了蟮氏。
蟮氏被她用荆条打得肉尽骨现,这么多年了,她犹觉不解恨。
就是因为那贱婢的一张贱嘴,敏之,与她疏远了。
同吃同睡,无话不谈,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密的一对祖孙。
现在呢?他对她,依然是恭敬有加,礼仪周到,挑不出什么错处。
可是他的眼神温和而沉静,还是挑不出什么错处,可是总觉得哪里不一样了。
他再也不是那个搂着她的脖子,凑了温热的小嘴在她的耳边,咭咭呱呱说笑不停的敏之了。
看敏之的意思?
荣国夫人心里一片苦涩,看他的意思,只怕他恨不能一辈子躲在昭陵。
“谢皇后。”她回转身,再次对武后施了个大礼。
武后知道荣国夫人仍心存芥蒂,却不计较,只道:“阿娘何须客气?”
她知道阿娘恨毒了蟮氏。
蟮氏固然可恶,可把因武敏之与她的疏离,算在蟮氏头上,也没什么道理。
武敏之长大了,懂事儿了,就算没有那些闲言闲语,也不可能与阿娘同吃同睡,在阿娘膝下承欢撒娇了。
六郎才十四岁,已经要出宫建府了。
八郎今年刚六岁,在她面前,已经是中规中矩的皇子模样了。
民间是没宫中那么多规矩,但武敏之,到底是二十好几的人了。
若还跟小时候一般,别说蟮氏了,连她,看着都不象。
人老了,真是武后摇头,微微一声叹息。
人生七十古来稀,想到阿娘毕竟九十高龄的人了,武后心里又是一软。
她转头吩咐宫人去取桑椹膏子,又对荣国夫人笑道,“虽然不远,总有一会儿耽搁,阿娘到底上了年纪,还是坐着等吧。咱们娘俩好久没在一处,正好再说一会儿话。”
荣国夫人不肯,淡淡地道:“皇后面前,老身哪里敢坐?站着便好。皇后有什么吩咐,老身竖着耳朵听着便是。”
武后叹了口气:“阿娘这是真的恼我了?”
荣国夫人倒也坦率:“不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5()
武后劝道:“阿娘,昭陵虽在九山中,却是处处仿照皇城而建,并不比宫中差什么。敏之才刚经丧母之痛,青山绿水中,散散心也是好的。阿娘何苦非要将他拘在京中?”
荣国夫人冷笑一声:“何苦?皇后若到了老身这般年纪,却孤独一人,身边连个晨昏定省的人都没有,便知道何苦了。况且,容老身斗胆问一句,若敏之并非你的侄子,而是你的嫡亲儿子,辟如五郎六郎,你可舍得让他留在九山中受苦?”
荣国夫人一味蛮缠,武后终于沉不住气了,她眉头一蹙,也冷笑了一声:“为人子女,为父母守陵,原是应尽的孝道,怎么到阿娘这里,就成了受苦了?身为子女若都这么说,让那些长年驻守昭陵的将士情何以堪?至于五郎六郎,更不劳阿娘挂念,他们总要在我百年之后,才去九山。到时候三月也好,三年也罢,甚或十年八年,都是他们的孝心。我既已闭了眼,哪还有什么舍得舍不得的?”
荣国夫人被武后一席话,呛得脸上一阵红又一阵白。虽自知失言,然心中着实气恼,却也不愿道歉。
武后见荣国夫人虽没了语言,神情间却依然隐有不忿,跟个向大人讨要物什而不得的孩子似的,想起明崇俨说的老小孩,她反倒笑了。
“阿娘,儿孙自有儿孙福,你想开些罢。况且,敏之到底只是你的孙子,中间隔了一辈儿了,却是姊姊的儿子。姊姊岂有不疼自己儿子的?她能留下这样的遗言,想必自有她的考虑。姊姊虽是阿娘的女儿,但逝者为大,这里却得以姊姊的意思为尊。”
她看了荣国夫人一眼,慢慢地道:“阿娘素日沉稳,却屡屡因敏之失态。旁的人瞧着,真是有些不象。蟮氏固然可恶,阿娘也要想想”
荣国夫人驳然大怒,她拚命控制着自己,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皇后的话,老身都记得了。如今老身却有一事儿,要求皇后成全。皇后说得极是,为人子女,的确该尽孝道。琬儿进宫已经数日,当初原是因他身子不好,才留了下来。如今既已大好了,他也该去昭陵,与他父母一处,为他祖母尽尽孝心了。”
武后沉吟道:“说什么成全不成全的,阿娘说的极是在理,我岂会阻拦?只是如今天寒地冻,这一路只怕难行。琬儿到底年幼,身子骨娇嫩,经不得折腾。阿娘不如等上几日,让我好好安排安排,遣几个妥当人送琬儿去昭陵?”
荣国夫人毫不考虑地拒绝了武后的好意:“皇后请放心,老身虽一把年纪,身子骨倒还硬朗。我自会亲自送琬儿去昭陵。你姊姊辛苦一辈子,就留下了这么一个嫡亲孙子,交给别人,我也不放心。”
武后望住荣国夫人,沉默了半日,缓缓地道:“阿娘既已打定主意,那便由你罢。”说完便命宫人去领琬儿过来。
公主与琬儿正玩儿得开心,听说荣国夫人要接琬儿出宫,公主一下子就不高兴了。
“不行不行,你去告诉祖母,我不放琬儿走。”公主虽比琬儿年幼,却是公主身份,便单论辈份,琬儿也得唤她一声姑姑。因此,琬儿反倒处处听她的。
宫人很是为难:“公主,要不你亲自去和皇后说?”手上却没犹豫,牵了琬儿就走。
公主气得涨红了脸,撒开小腿跟在后面,一路上气咄咄地嚷着:“你敢不听我的话?仔细我告诉阿耶,看他怎么罚你。”
宫人陪罪不迭,走得却更快了。
“琬儿,你别跟她们走,你给我站住。你再不站住,以后我就再也不跟你玩儿了。”见琬儿并未听她的,公主噘了嘴,握了拳头威胁道。
琬儿年纪虽小,却知道自己比不得公主,宫中也比不得国公府。宫中规矩多,公主的话他不能不听,皇后的话,公主可以不听,他却更不能不听。
因此,无论公主说什么,他都不吭声。
琬儿被带到了武后和荣国夫人面前,礼仪周到地见过了皇后,又见过了荣国夫人。
荣国夫人一把搂住琬儿,满腹酸楚再也控制不住,颤巍巍唤了声“我可怜的儿”,眼泪便流了满脸。
公主“哇”地一声,也跟着大哭了起来。
“阿娘,我不让琬儿走,我要琬儿陪我。”公主抱着武后的腿,一边哭一边苦苦哀求。
武后俯身抱起公主:“月儿乖。琬儿有比陪你更重要的事儿要做”
公主尖声道:“阿娘不是说,月儿是最重要的吗?莫非阿娘在说谎?”
武后道:“在阿娘的心里,月儿自然是最重要的”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是比陪月儿更重要的?”公主再次打断了武后的话。
武后耐着性子解释:“在阿娘的心里,没有什么比陪月儿更重要,因为我是你阿娘。但是琬儿不是,琬儿是你表兄的儿子,是你姨母的嫡亲孙子。你姨母生前,待琬儿最好了。如今她不在了,琬儿最重要的事儿,是去送你姨母最后一程。不但琬儿,所有的后辈,都应该这样做。这是孝道,也是规矩。”
公主皱着眉头,想了想,突然道:“姨母待我也很好,我也要去送姨母最后一程。”
武后替公主拭着脸上的泪:“阿娘说的是嫡亲后辈,你又不是姨母的嫡亲”
“阿娘撒谎。”公主用力挣开了武后,“阿娘就是撒谎。说陪月儿最重要,几时陪过月儿了?刚才还说所有的后辈,如今又说是嫡亲。阿娘不让我去,我去找阿耶,阿耶最心疼我了,一定会答允我的。”
武后又好气又好笑:“好,你去找阿耶,快去快去。晚了琬儿可就随你祖母走了,到时若又赖我,我可是不依的。”
说完悄悄对两个宫人使了个眼色,两个宫人心领神会,一左一右上前牵起公主的手,一阵风似的将挣扎叫嚷个不停的她带了下去。
武后望着公主离去的方向,默然半日,凉凉地对荣国夫人道:“月儿曾经最信任我,今日却说我撒谎。阿娘,你可满意了?”
荣国夫人的脸有些发白,她也默然了半日,却也没什么话好说,只携了琬儿一齐礼道:“老身告退。”
武后望着荣国夫人头上白发,叹了一声:“阿娘再等等,再心急,也不急这一时,领了桑椹膏子再走不迟。”
荣国夫人道:“谢皇后美意,只是我已这般年纪,到底又在顺娘孝中,这个时节,那桑椹膏子便在宫中想也是难得,何苦给我白白浪费?皇后留着赏得用的人罢。”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126、诵经()
荣国夫人心急如焚,马不停蹄回至府中,刚下马车,便一迭声便让人吩咐了下去:收拾收拾,赶紧上路。
好在几日前,她便有了这主意,婢仆收拾得已经差不多了。只不过,原以为守满三个月便可以回京,没料到武后居然真的要让敏之在昭陵守足三年,又传令下去,多备了几辆马车,又备下了春秋夏三季的得用物品。
这边还没收拾好,荣国夫人又改了主意。
“罢了罢了,还是派两辆车,带些随身物品先上路吧。这么多辆车,周全是周全了,顾头不顾尾的,却不知要耽搁到什么时候。”一想到武敏之在昭陵吃苦,她是一刻都不敢耽搁,恨不能立时就飞到他身边。
岁月不饶人呐,可惜她上了年纪,若再年轻二三十岁,一人一骑,快马加鞭,兴许到黄昏时分,就能见到敏之了。
马车上,荣国夫人搂着琬儿,给他讲起了自己年轻时候的事儿。
每个人老了,都喜欢回忆。不过,年轻人却没有几个爱听的。更别说琬儿这样的孩子了。
荣国夫人讲得正兴起,琬儿已经迷迷糊糊地沉入了梦乡。
荣国夫人望着琬儿的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琬儿你可知道,当年,你阿耶也是这般模样。”她含笑望着琬儿,这孩子,长得象敏之,可心性儿却一点儿不象。
也是,他生得富贵,又一向娇养着,不象敏之,小小年纪就没了父母,尝尽了人情冷暖,见多了世态炎凉。难得有个人真心对他,他便付出数倍真心。
敏之听她讲那些过往,可从来没有睡着过。
荣国夫人既满足又伤感。
天色渐晚,山路难行,在驿站歇息一宿后,第二日又一路颠簸,终于于午后抵达了昭陵。
杨氏带着陵令夫人及家中婢仆远远地便迎了上来,还未来得及问安,荣国夫人急急地先开口了:“敏之在哪里?如今可进了食了?”
杨氏原本想上前搀扶荣国夫人,见荣国夫人的四个贴身婢子紧随在她左右,自己哪里插得进手,只得罢了。
“回祖母,大郎仍在崇圣寺,尚未进食。”杨氏低眉顺眼道。
荣国夫人眉头一拧,将琬儿送至杨氏身边:“你且带琬儿去歇着吧,另遣个人带我去见敏之。”
“祖母一路奔波,想也累了”被荣国夫人冷眼再一瞅,杨氏后面的话便咽了下去。
荣国夫人不再理她,径直往崇圣寺方向去了。陵令夫人见状,忙丢开杨氏,紧走几步跟上了荣国夫人,表明身份后,唤出早已备好的软轿,亲自扶着荣国夫人上轿坐好后,自己则跟在轿外,带起了路。
杨氏拉着琬儿站在那里,望着荣国夫人一行渐行渐远。虽然荣国夫人待她一贯如此,当着府中婢仆的面倒也罢了,陵令夫人毕竟是外人
杨氏只觉得脸上一阵凉又一阵烫。
她定定神,将琬儿交给婢仆,让她们带琬儿回房休息,自己则掏出绢帕揾了揾脸,又整整衣衫,忙忙地向着荣国夫人离去的方向追了上去。
待她赶到时,荣国夫人已经守着着武敏之哭成了一团。和尚们面面相觑,诵经声也低了下来。相形之下,武敏之倒显得比和尚们修为更深。不管荣国夫人如何落泪,他只是眼观鼻鼻观心,诵经声也丝毫不变,似乎眼里根本就没荣国夫人这人。
荣国夫人哭得越发伤心,一边哭一边诉说,听得陵令夫人都湿了眼睛,武敏之却依然充耳不闻。
荣国夫人到底上了年纪,又一路奔波,耗不过武敏之。在杨氏与陵令夫人的劝说下,只得先回了寝殿。草草梳洗后,略用了些膳食,在榻上略靠了靠。
杨氏请她好生歇息,她心里担着事儿,哪里躺得住?
又觉得杨氏此刻还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真是个不知轻重的,对敏之的情意,也有限得很。
荣国夫人心里不喜,脸上的神色就更淡了。
她觉得精神稍好了些,便又往崇圣寺赶。
没想到这次却连武敏之的面都没见着。住持说,她一走,武施主便将自己关进了禅房。
荣国夫人差点站不住,被几个贴身婢子搀扶着,踉踉跄跄行至禅房外,拍了半天门。
禅房中动静全无。
婢子中的几个扶着荣国夫人顺气,其中一个伸出指头,轻轻捅破了窗户纸,眯缝着眼睛往里张了一张。
“夫人放心,阿郎好好地在屋中念经呢。”婢子回到荣国夫人身边,轻声劝慰道。
荣国夫人贴着被捅破的窗纸往里看了看,非但没放心,哭得却更伤心了。
“这孩子,想亲自为他阿娘诵经念佛,原本是他的孝心,我自然不会反对。可他不该折磨自己,他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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