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对起来。我能怎么办?惟有告诉圣人,从长计议罢了。”
太子选妃是大事儿,荣国夫人觉得,也应该从长计议。
况且,太子才十六岁,不急。
但她的心事,却等不得了。
“皇后真要让敏之为顺娘守陵三年?”她特地为了这事儿进宫的,陪着武后闲扯了这许多,早按捺不住了。怕武后还要就太子的婚事谈上半日,顾不得许多了,索性直接问了出来。
“阿娘,这可不是我的主意,你想也知道,这是姊姊的遗愿。”武后端起茶盏,浅啜了一口。
荣国夫人一听这话,眉头就蹙了起来。
顺娘的遗愿?
顺娘的遗愿是要和月娘一起回洛阳。
当然,由敏之护送。
但现在,顺娘已经落葬昭陵。
当日不顾顺娘,这时候又来谈顺娘的遗愿。
荣国夫人忍不住掏出绢帕揾了揾眼睛。
她老了,已是无用之人,自然不用顾忌了。
可正因为她老了,还有几年好活?她担惊受怕了一辈子,这把年纪了,为什么就不能让她过几天舒心日子?
已经违逆了顺娘的遗愿,一次也是违逆,在乎两次?
况且,又不是什么难事儿。
故去的人重要,还是活着的人重要?
故去的人的遗愿重要,还是活着的人的心愿重要?
荣国夫人悲愤得浑身发抖。
武后看在眼里,轻叹了一声,没有说话。
荣国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用帕子在眼睛上按了按,下了决心。
她睁开眼睛,坐直身子。
“媚娘,娘知道你操心的事儿多,本不想搅扰你,只是,从昭陵带回来的消息,委实让娘心里难安。”荣国夫人留心看了武后一眼,见她神情淡然无甚反应,只得直言,“媚娘一向消息灵通,自然知道敏之如今的状况。他要跟着和尚们诵经念佛也就罢了,只是好端端地竟绝起食来”
武后打断了荣国夫人的话:“阿娘,这是敏之的孝心”
荣国夫人颤声道:“孝心?顺娘若知道他有这孝心,九泉之下只怕也不得安心。分明就是糊涂,哪里是孝心。”
武后道:“兴许他是与和尚们学着辟几天谷罢了。阿娘,敏之并非三岁小儿,他知道轻重。到新鲜劲儿过了,肚子饿了,自然就知道进食了。”
荣国夫人见武后一味避重就轻,急怒之下,顾不得许多,脱口道:“媚娘说得好是轻松,须知敏之已经连着四五日未进食,他身子本就不好,这样下去,能捱得了几时?娘知道,不该怨媚娘,敏之毕竟不是你的孩儿。”
她冷笑一声:“若是媚娘你的孩儿,媚娘还能如此这般置身事外吗?”
武后脸色微变,笑得却依然轻松:“若是我的孩儿,自然是我百年之后的事儿。那时我已神魂不知,管他作甚?说到这里,我倒想起崇俨说过的一句话:儿孙自有儿孙福。阿娘这般年纪了,自己保重就好,敏之的事儿,还是由他自己去吧。他心里若想不开,阿娘再怎么着急,也是无用。”
荣国夫人也知自己情急失言,可是心中着实愤懑,却也不愿对女儿道歉。
她默然半日,沉声道:“娘不为难媚娘,娘去找圣人。”圣人一向待她不错,一则她年纪在这里了,二则,在圣人眼中,她可不止是皇后的娘。
便不看皇后,只看月娘和顺娘,这点薄面,她相信他会给。
武后叹了口气,淡淡地道:“阿娘这又何必?”
荣国夫人突然激动得不能自持。
“何必?如今娘身边,就剩下一个敏之”她突然伤感起来,“媚娘,娘今年,已经九十整了”
人生七十古来稀,何况她已是这般年纪?说不定哪天,眼睛一闭就去了。
难道忍心让她死前都没个至亲之人陪在身边?
“阿娘,你说的是哪里话?”武后笑道,“阿娘的身子,太医一直看着呢。前儿才说了,好着呢,长命百岁绝对没有问题。况且,阿娘不是有我吗?”
荣国夫人又低头拭泪。
武后也知道在母亲心中,自己不能跟武敏之比。
她又笑道:“阿娘如果愿意,不如到宫中和我作伴儿。”她抿嘴一笑,用嗔怪的语气道,“阿娘也太偏心了,只惦记着敏之。你别忘了,除了我这个女儿,五郎六郎,七郎八郎,还有月儿,可都是你的孙儿。”
荣国夫人的哭声一顿,从手帕后偷偷看了武后一眼,见她神情轻松,不由松了口气。
她的眼泪却更加汹涌。
“媚娘说这话,不如拿把刀在我心窝子戳算了。我倒想惦记五郎六郎七郎八郎,还有月儿,可他们是什么身份?哪容得我时常惦记?”
她说的倒是实话,虽说她是皇后之母,也不是想进宫就能进的。
这次不是递了几次帖子,皇后才宣她进宫的吗?
况且,皇子皇女们,自有人教养,哪里轮得到她惦记?
皇后身为生母,民间的骨肉亲情,对她都是奢侈,何况自己这个外祖母?
圣人仁孝,虽然对她不错。但若真动怒,别说她了,连皇后,也招惹不起。
她老了,但不糊涂,这一点是很清楚的。
说起来,她孙儿辈虽不少,却只有敏之,让她享受了天伦之乐。
现在,要让敏之离开她,她怎么舍得?
三年?这才几天,她已经不能忍了,若真守上三年,不如拿把刀,直接剜她心上的肉好。
“敏之是朝庭命官,既食朝庭俸禄,便该为朝廷出力。他既非陵令,大好年华,怎能在昭陵虚渡?”荣国夫人急急地道。
武后失笑道:“我知道阿娘心疼敏之,可阿娘情急之下似乎却忘了,按律,不止敏之,所有朝廷命官,遇上至亲丧事,都须得告丁忧,守孝三年。”
荣国夫人脸色一白。
武后笑微微地望了荣国夫人一眼,慢慢地道:“阿娘莫非要让敏之做那触犯律法的不孝子么?”
荣国夫人道:“媚娘明知娘不是这意思。媚娘也清楚,律法可没规定,告丁忧就非得在陵前守孝。”
武后叹道:“那是姊姊特意叮嘱过的,也是敏之的孝心。”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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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心?
“父母在,不远游。”
讲孝心,也应该先对她这个祖母尽孝。难不成,顺娘还能越过她的秩序去?
天意弄人,她命不好,白发人送黑发人,先是月娘,再是顺娘。
顺娘不能尽孝,敏之就应该替母尽孝。
顺娘病糊涂了,考虑不周。不过,若泉下有知,知道了原委,必定会欣慰的。
荣国夫人冷笑道:“若是月娘尚在,有她陪着,敏之要去他娘陵前尽孝,管他三年也好五年也罢,哪怕一辈子呢,我也决不不拦着。可如今,我膝下独剩敏之一人”她的呜咽变成了嚎啕。
荣国夫人活了这把年纪,什么都要没见?生离死别早看开了,她一向淡然,这次却大失常态,明知月娘是大家心中的一根刺,平时避都避不及,此时却不管不顾地抬了她出来。
果然疼敏之。
武后皱紧了眉头。
阿娘疼敏之,她知道。圣人知道。京中的贵族圈子,都知道。
不夸张地说,真正是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摔了。
幼时不用说了,如今,他已成年,有妻有妾有子,阿娘仍处处不放心。
当年阿娘待她们姊妹,何等严厉。两相比较,真正象换了一个人。
明崇俨说,这叫隔代亲。很多父母,对自己的子女百般苛责。做了祖父母,对孙子辈,却是百般溺爱。
一是上了年纪,心软了,二呢,也有弥补当年对子女的亏欠之意吧。
算起来,敏之是阿娘一手带大的,可以理解。
不止京中,放眼天下,这样的老祖母,多了去了,不独只阿娘一个。
可她还是觉得不妥。
别的祖母怎样,不关她的事儿。
她的娘亲,她不能不管。
况且,阿娘待敏之,也的确是不太妥当。那么大的人了,还当他是三岁孩子似的宠着。
不过是祖孙亲情,阿娘自认行得正,坐得端。
但被有心人看到眼里,难免露出行迹。
“阿娘忘了蟮氏了么?”武后问道。
荣国夫人的脸又是一白。
蟮氏那张利嘴,无风也能掀起三层浪。
当日多少风言风语,都是因这贱妇那张利嘴而生。
一向冷静的荣国夫人,气得几乎要发疯。
她甚至找到武后,要她下诏书,彻查此事,并公告天下,为敏之正名。
阿娘说,她已经这把年纪了,声名都是身外之物,她无所谓。可敏之还年轻,未来无可限量,名声对他很重要。
武后是第一次见阿娘如此失态。
这种流言,本来就是空穴来风,无根无据,如何彻查?如何正名?
若不予理会,时间长了也许就消散于无形了。
若真要摆上台面来查,不管结果如何,人们只会认为是作贼心虚,欲盖弥彰。
反而坐实了此事。
由这件事,她看清了阿娘有多疼武敏之。
那时倒也罢了,这么多年了,阿娘依然如此。
武后心里有些酸,也有些苦。
阿娘心里眼里只有一个敏之,可想过自己这个女儿?
自己虽是皇后,却也不能为所欲为。
声名对阿娘也许真的不重要了,但对她这个皇后,却是重要的。
不然,圣人为何要在立后诏书中,说他还是太子时,先帝就已经把她赐给了他?
说到底还是在意“声名”二字,想堵住悠悠众口。
何况如今,圣人待她已远不如从前,这几日更是时时处处与她闹别扭。
阿娘年老任性,除了敏之,什么都不在意。
哪怕牵扯出旧事,牵扯到她,也不在意。
武后端起茶盏,又浅啜了一口。
荣国夫人哭得不能自持,却不忘用眼角的余光偷瞄皇后。
武后的唇边,泛起一抹索然的笑意。
荣国夫人见武后微笑不语,感觉哭不下去了。
她的眼中,有怨意一闪。
百善孝为先,你是皇后,谁敢对你说个“不”字?做娘的都这份儿上了,就不能体恤一两分?
武后很捕捉到了阿娘眼中的怨意。
她忍不住又笑了。
凭什么啊?
她身为后宫妇人,却不得不步入朝堂,大唐的安定与繁盛,她不敢抢功,却也不能否认有她的付出。结果呢,圣人怨她。
异母兄长因她而平步青云,可他们公然说,他们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与她无关。
姊姊固然帮了自己,但自己待她一向不薄。自己不过希望她离开京都,她倒好,索性撒手去了。
还有敏之,自己待他不薄。这次姊姊在他府中病逝,他的反应倒算正常。
但月娘去世时,皇上悲痛过度以至胡言乱语,可没见他为自己这个姨母说一句话。
如今连阿娘也阿娘可是一直以自己为荣,无论何种情况下,都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一边的。
可阿娘也怨上她了。
他们一方面享受着她的好处,一方面对她心生怨怼。
果然崇俨说得对。利益当前,谁是可靠的?
武后放下茶盏,坐直了身子,拿起一本折子,慢慢地翻开,凝神看了起来。
她似乎忘了荣国夫人还等在身边。
荣国夫人的恼怒,渐渐变成了不安。
“媚娘?”见各种小动作都引不来皇后的注意,她终于唤了一声。
武后笑了,却没有抬头:“阿娘可知道这是谁的折子吗?”
荣国夫人陪着笑。
“李绩啊。”武后叹道,“当初他对我有一言之恩。如今,又是平定高句丽的功臣。该怎么赏他呢?”她眉头紧皱,看上去是真的犯愁。
荣国夫人默然。
在皇后心里,与李绩比,敏之算不得什么。与平定高句丽比,自己的这点事儿,也算不得什么。
可是,难道真的就让敏之去守陵三年?
自己已是这般年纪,也许,哪一天在睡梦中就去了,连敏之的最后一面都见不上。
况且,敏之如今情势危急,再这样不吃不喝不眠不休,也说三年了,只怕三天也捱不过去。
一念及此,荣国夫人只觉得心尖尖都痛得麻木了。
“媚娘。”她充满感情地唤道,跟着泪如雨下,“娘知道你不容易,轻易没求过你,但这一次你要替娘想想。娘老了,还能活多久?也许一年,也许两年,也许今日回去,两眼一闭就殁了。娘别无所求,只是希望,自己临终时,身边有个至亲的人陪着”
荣国夫人这次是真的哭得心酸,武后也有些动容。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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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不为自己,媚娘也要为顺娘想想。你姊姊命不好,幼年丧父,早年丧夫,中年丧女,所有的不幸,她都遇上了。如今她就留下了敏之一个,我不能不替她看着。若敏之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向你姊姊交代?我怎么能独活?”荣国夫人捶着胸口,哭得跟武敏之真有个三长两短一般。
武后叹了一声:“阿娘,敏之不过是去为姊姊守陵这是姊姊的遗愿。”她唇一勾,“阿娘只知自己心疼敏之,难道姊姊不疼自己的儿子?姊姊为何作此安排,阿娘难道不明白?”
荣国夫人的哭声一顿。
“姊姊糊涂了一辈子,难得这一病,倒清醒了。”武后浅笑道。
哪个母亲,不在意儿子的声名?
风言风语之所以可怕,就因为它无凭无据却又无孔不入,如影随形而又历久弥新。
姊姊就这么一个儿子。
正如阿娘所言,她老了,不在意声名。但敏之还年轻,未来还长。
荣国夫人抬起泪眼望着武后,女儿眼中那奇怪的笑意,让她觉得很不自在。
荣国夫人心中一凛。
蟮氏也就罢了,别的人,也罢了,这可是她的女儿啊。
十月怀胎,辛苦养大的女儿。
这许多年来,自己一直为她操心,不敢有一刻松懈。
为了她,她失去了月娘,又失去了顺娘。
可现在,她却用这样的眼光看着自己。
荣国夫人慢慢地拭去了脸上的泪。
她抚了抚鬓角,整了整衣衫,慢慢站了起来。
如来时般,对武后施了个大礼。
“是我僭越,还请皇后恕罪。”
武后脸色一僵。
荣国夫人继续淡笑道:“可是皇后方才说的,可怜天下父母心。皇后也许觉得娘可笑,待到了我这般年纪,大约就明白了。”顿了顿,她又道,“幼时的事儿,皇后也许不记得了。当初进宫时”
她进宫时,自己流的眼泪,她总该记得。
她进宫后,自己出谋划策,她总该记得。
就算后来,她坐稳了后位,自己依然日夜悬心,她总该记得。
难道,她的付出,都是假的?
她的付出是假的,月娘和顺娘两条人命,总是真的。
荣国夫人叹了一声,没有说下去,再施一礼,不待皇后说话,径直告辞走了。
武后望着阿娘的背影。
阿娘真的老了,虽然努力维持着仪态,腰背还是佝偻了。
毕竟,九十岁的人了,衰老不过一瞬之间的事儿。
没有武敏之的陪伴,阿娘这段日子,可以想像有多么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