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敏之望望她又望望月奴,二者都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静静地望着他,他终于舒了囗气。
春四娘又笑道:“令慈命我回房歇息,想来今夜应该没有我的事了。小女子不想叨挠国公,求国公遣个人送我回平康坊可好?”
武敏之道:“如今已是末时,四娘何苦奔波劳碌?况且,我早已安排妥当,还请四娘在府上暂住几日,以免家母挂念。待家母”他声音一哽,余下的话再也说不出来,眼里也有了隐约的泪光。
在先时,武敏之这一安排,春四娘自是求之不得,甚至巴不得再不回平康坊,从此在国公府生根发芽。可是经他娘这一闹,她虽不知个中原由,却一刻也不想再待下去了。
武敏之的模样虽让她心疼,却并未影响她的去意。
她又不是花痴,可不想脱困不成,反送了自己性命。
她叹了口气,故作为难道:“能为国公尽绵薄之力,小女子深感荣幸。”
武敏之目光一闪,春四娘突然想起自己一向颇有傲骨,今日无事献殷勤,武敏之是个聪明人,只怕要起疑心。
忙抬起袖子掩住嘴,轻咳了两声,又道,“看到令慈,小女子便想起了自己的娘,若我娘尚在,我何至沦落至此?”
她揾了揾眼睛,想起她那素未谋面的娘,她的悲痛根本不用伪装:“我真的很愿意陪在令慈身边,只是,今日我的确有要事在身,不得不走。还望国公见谅。”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眼看着武敏之,半边脸上飞起了一朵红云:“不敢瞒国公,我约了人,有要事相商。”至于何事,她眼波流转,无限娇羞,国公大人,你懂的。
武敏之果然懂了。
“如此,四娘请。”他依然亲自挑了灯笼,送她回后园。魄渊迎了上来,接过了他手中的灯笼。待春四娘上车坐定后,他与魄渊交待了几句,便侧身目送他二人驾车走远。
他向来不愿欠人,原本想着,待母亲的事结束之后,春四娘若提出赎身的请求,便顺势还她一个人情。如今看来,她显然已另有人选。
他莫名地有些怔忡。
武敏之回到母亲房间,他娘端坐在床上,气色甚好,一见他便招手道:“孩儿快来,快坐到娘身边来。”
武敏之快步上前,一把扶住她,另一只手拿起枕头,小心地垫在她腰后:“娘,你身体不好,千万别累着,快些躺好。”
他娘依言躺了下去,嘴里安慰儿子道:“娘不累,娘自己觉着,好了好些了。”她轻抚着儿子瘦削的脸颊,“这些日子,苦了孩儿了。”
武敏之忙摇头。
“孩儿,烦请你替娘倒盏茶水来,娘觉得口渴,唤了好一阵子了,也没个人应。”她接过武敏之捧过来的茶盏,浅啜了两口,闲闲地道,“娘病了这几日,你与祖母想来累坏了,以致精力不济疏于管理,故而婢子们趁机作乱,趁夜深偷懒去了。”
她叹了一声,“娘没用,这一病,带累多少人。”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94、造化()
武敏之怕母亲伤感,忙解释道:“娘,孩儿不累,府上一切井然,婢子们也不敢偷懒。是孩儿”
底下的话他没有说,韩国夫人自然心知肚明。
她又啜了口茶,缓缓抬眸望向儿子,微笑问道:“月娘可是歇息去了?”
武敏之点了头,韩国夫人又问:“不知孩儿你将她安置在何处?”
武敏之自然不能告诉母亲,月娘住在平康坊。
他笑道:“自然还是望月阁。”
韩国夫人将茶盏递给儿子,欣慰地道:“如此甚好,娘也是这么想的。那原是她的住处,如今回来,自然应该住在那里。”
看母亲甚是清醒,武敏之有些紧张,怕母亲追问月娘如何死而复生,他又是如何寻找到她的。虽然他一向谨慎,当日生出这主意时,便想好了说辞。但他到底不忍亲口骗母亲。
还好,母亲似乎累了,并没有追问。她示意武敏之把枕头摆好,又让他扶自己躺好。她望着帐顶,怔怔地出了会儿神,转头对武敏之疲惫地一说:“孩儿,娘累了,想就寝了,你也去歇着吧。”
武敏之有些迟疑:“娘”
“去吧,娘没事,只是说了这许久话,有些累了。”韩国夫人催促道。
武敏之替母亲掖好被子,正要起身,韩国夫人抓住了他的手。
“孩儿,你准备何时送月娘回洛阳?”韩国夫人紧张地望了武敏之问。
武敏之仔细望了母亲一眼,拿不准母亲此时是清醒还是糊涂。
韩国夫人哀哀地哭了起来:“娘知道,皇命难违。但是,娘与月娘一别两载,原以为天人永隔,没想到上天垂怜,居然得以一见。娘舍不得月娘。娘求孩儿,让月娘在家中多住上几日。她一个人在外,孤苦伶仃,娘不放心。”
武敏之沉默良久,低声道:“娘请放心,孩儿知道了。”
韩国夫人闭目喘息半日,又流下泪来。
“孩儿,因月娘当日之事,娘知道你怨着娘亲,怨着姨母”圣人他也是怨的吧?这孩儿,圣人是什么人,也是他能怨得的么?她是想都不也去想,更不敢提。
武敏之脸色一变,却强笑道:“娘,你累了,快些歇着吧。有什么话,他日再说。”
韩国夫人缓缓摇头:“这些话闷在娘的心里,不说出来,娘心里难受。”她望着儿子,惨然而笑,再不说,也许,就没有机会说了。
武敏之握住了韩国夫人的一只手,将脸埋在了她的掌心。
韩国夫人伸出另一只手,轻轻地摩挲着儿子的头。她深吸了一口气,稳了稳情绪,尽量语气平和地道:“孩儿,你姨母,外人瞧着再厉害,可身为自家人,你却要看得清楚,她不过是皇后,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圣上给的。”她长长地叹了口气,“圣命难违,她能怎么样呢?”
武敏之不语。
“当日,娘带了月娘进宫,固然是为了你,你已成亲,月娘也已成年,还象小时候一般跟在你身边,到底不象。可娘也是为了月娘打算”
韩国夫人悔泪长流,以为能在年龄相当的皇子中,为月娘谋个好姻缘,谁知道,月娘竟入了圣人的眼。
这么多年了,圣人对她,虽不是独宠,却也算得上情深义重,她哪里想得到,那些深情款款的话语,不过是帝王一时高兴罢了,当不得真。
可笑她却当作了誓言。
“是娘对不住你姨母在先,月娘”韩国夫人冰冷似雪的手,在儿子的脸下轻颤。
“月娘对不住你姨母在后这话。”在喉间转了几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为了儿子,她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可女儿何其无辜?
那一年女儿才刚及笄,正是天真烂漫的年纪。
无数个暗夜里,她在床上辗转,想起自己的当年。
十五六岁的少女心里,权势富贵算得了什么?要的是玉树临风知冷知热相伴一生不离不弃的翩翩少年。
女儿对自己未来的夫君,可曾有过如自己当年一样的憧憬?
年近半百体弱多病的圣人,真的如女儿所言,是她理想中的良人?
她不相信,知道女儿是为了宽自己的心,却也不敢多问。
“娘也是女人,娘知道,你姨母心中,也苦。”韩国夫人含泪望着儿子。见儿子并未象往常那样,露出不以为然之色,而是若有所思,她心里稍松,却不敢表露出来。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孩儿啊,哪个女人当初,不是存了这般愿望?”
圣人是天子,这大唐的天下,都是他的。他看上谁,便是谁的福气,高兴都不来及?
怎能怨他?
况且,他待她,待月娘,也算是一片真心,只不过,帝王的真心,比不得寻常人罢了。
要怨,就怨这造化弄人吧。
“孩儿,你扶娘起来。”韩国夫人挣扎着坐了起来。
她让武敏之扶着她行至门外。
“果然有月“她靠在武敏之身上,武敏之只觉得她的身子身子轻飘飘的,没一丝份量,”娘记得月娘出生时,天上的月亮圆圆的。“
此时的月亮,大半躲进了云层,只露出弯弯的一钩。
她回头对武敏之笑:”象孩儿你幼时的笑眼。“
武敏之别开了头。
”娘,你累了,回房躺着吧。“不待韩国夫人回答,他强行将她带回了房中,扶着她躺好后,又仔细地为她掖好了被子。
武敏之做这些事儿的时候,韩国夫人一直一瞬不转地望着他。
孩儿的表情很是凝重,她自然知道原因,当不知道罢了。
她记得孩儿曾经最爱笑,一笑,眉眼便弯成了新月,衬着缺了门牙的红润小嘴儿,真是可爱极了。她总忍不住要捧着他的脸亲上两口。
她的唇狠狠地印在孩儿脸上,孩儿的小胳膊软软地圈住她的脖子,温热的气息直往她脸上扑
韩国夫人不由微微的笑开了。
记得那时,她最喜欢轻咬孩儿凉凉的鼻尖,孩儿双眼微闭,不躲不让,脸上是很享受的表情。
还有月娘想到女儿,韩国夫人偏了偏头,在枕头上揾干了腮边的泪。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95、胡饼()
这几日,韩国夫人竭力控制着自己,不敢去想女儿,怕自己情绪崩溃,让孩儿看出端倪。此时,一想起月娘的名字,女儿的小脸便生生地浮现在眼前。
她的女儿,与阿兄一样,眉眼弯弯,雪白粉嫩。
不知道为何,或许是大限将至罢,那些遥远的往事,早已淡忘了的,突然清晰起来。
生女儿的时候,她吃尽了苦头,在鬼门关徘徊了数次。
每次要跨进去时,敏之那双乌黑清亮的眼睛又将她拉了回来。
到她终于清醒过来,女儿在乳母怀里吃饱了奶,正闭目沉睡。
她让乳娘将女儿放在自己身边。一抬眼,便看见敏之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张望。
她清楚地记得,敏之穿着件红色肚兜,上面绣着个与他一般模样,举着绿油油的莲叶的大胖娃娃。
那是她亲自做的针线。那时候,她最喜欢的,就是为孩儿缝制新衣新衫。
敏之圆滚滚的腿脚,是莲叶下的嬾藕。还有那肥嘟嘟的小屁股,让人看了就忍不住想掐上一把。
一改往日的顽皮,敏之小心翼翼地捱到她的身边,百转千回的一声“阿娘”,叫得她的心都差点碎了。
她看见敏之乌黑清亮的眼睛里,满是委曲与害怕。
“阿娘。”他摇着她的手,噘了嘴,一声又一声地唤她。
她象往常一样,在他的鼻尖上轻咬了一口。
他终于放下心来,咧开嘴笑了。笑着笑着,眼里又盈满了泪水。
“阿娘,你怎么了?是不要孩儿了吗?他们为何不让我见你?“他可怜巴巴地问。
她替他理了理颈上的金项圈上镶着的玉坠,劫后余生,反笑得分外平淡:“阿娘没事儿,阿娘只是给孩儿添了个妹子。孩儿乖,快来看看你的小妹妹。”
敏之瞪大了眼睛,一瞬不转地望着妹妹。似乎怕吓着她,连呼吸都比平日轻柔了许多。
“喜欢吗?”她含笑问他。
他拚命点头,眼睛一瞬不转地粘在妹妹粉红的脸上。
“她好小。”许久,他轻轻地道。
她忍不住又抱住他亲了一口:“你刚生下来的时候,也这么小。”
他看看妹妹又看看自己,似乎不太相信。可是他怎会不相信阿娘呢?小小年纪的他纠结了,眉心好看地蹙在了一起。她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口。
母子俩偎依在一起,静静地看着襁褓中的小人儿。
许久,敏之仰起脸,充满期待地问:“娘,孩儿可以摸摸她吗?”
得到许可后,他的眼睛一下子亮了。他紧张地伸出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在肚兜上用力擦了擦,确认干净后,才颤颤地伸向了妹妹的脸。
他的指尖刚触及到妹妹的眉心,妹妹突然睁开了眼睛。同样乌黑清亮的一双眼睛。兄妹俩似乎对视了起来。然后,妹妹咧开嘴,无声地笑开了。
她在一边,笑微微地望着两个小人儿。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一抬头,便看见了窗外的月亮,又大又圆,银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屋里留下了斑驳的影。
她心里一动,低头问敏之:“昨儿可吃过胡饼了?”
敏之拚命点头:“阿娘答应过要陪孩儿一起赏月吃胡饼的。可是昨儿他们不让孩儿进来“说着小嘴一瘪,眼里泪光盈盈,“不过阿娘放心,孩儿给阿娘留了好多胡饼,都是阿娘最爱吃的。阿娘可是饿了,孩儿就是去替你拿来好不好?”
她陪着敏之一边吃胡饼,一边问他妹妹生在八月仲秋,叫她月娘好不好?
敏之扑闪着大眼睛,想了又想,很担心地问她,若妹妹叫月娘,会不会象嫦娥一样,一个人飞到广寒宫里去住?那样的话,他就再也见不着妹妹了,而妹妹也会很孤单。
他噘了嘴,愁得胡饼都咽不下去了。
她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忙安慰儿子,妹妹绝不会舍下他一个人去广寒宫,叫她月娘,只是希望她象嫦娥一样漂亮。
敏之满意地点了点头,马上将小嘴凑到女儿耳边,一声又一声轻唤“月娘,月娘。”
女儿似乎也很满意,笑得眼睛都弯了。
女儿自小与敏之亲近,简直成了他的影子。而敏之,又总是跟在她的身后,恨不得寸步不离。
两个小家伙难得有安静的时候,一路上咭咭呱呱说笑个没完。好多次,明明说好了悄悄跳进书房去吓阿耶一跳,人还未至,笑声早已经先到了。见阿耶没被吓着,兄妹俩瞪大了眼睛你看我我看你,百思不得其解。那模样,真是让人心都要化了。
先夫病逝,尚未入殓,族人的脸色便很微妙了。
孤儿寡母的未来,她不敢去想,只知道哭,一味地哭,哭到差点晕过去。泪眼朦胧中,一双小手怯怯地触上她的脸,一下又一下地替她抹着脸上的泪水。另一双小胳膊从背后,软软地环住了她的脖子。异口同声的“阿娘”,让她顿时清醒过来。
后来,她带着两个孩儿,来了长安投奔母亲。也许是对新环境不能适应,两个孩儿特别依恋她,比以前更依恋十分
当时她未必没有觉得头疼,可如今想来,那真是一段美好的时光,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他们曾经,明明是天下最亲密的母子,是何时开始变了的呢?
她进宫后?其实那时,她惦记着孩儿,不过偶尔进宫一次。
但是敏之的眼光,让她不敢直视。许是自己心虚吧,此刻仔细想来,敏之那时不过十岁出头,能懂得什么?
不过也难说,敏之命运多舛,自幼便寄人篱下,原比别的孩子懂事得早。
她也曾犹豫过,要不要告诉他,自己的小谋算与不得已。
犹豫又犹豫,最终还是罢了。
他还小,她不想要让他背负这么多。到后来,他年纪越长,眼神越冷,唇边却总带着两分笑,只是那笑,她都不敢看。
她越来越怕面对他,正好帝后发了话,她便索性躲在了宫中。难得回来一次,总是来去匆匆,而与敏之,差不多每次都是不欢而散。
故而,在她的记忆里,孩儿似乎是由那个雪白粉嫩眉眼弯弯的小郎君,直接长成了如今这般俊美风流的模样。
中间那一段,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