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闲闲地又加了句,“故而,依娘说,靠得住的,还得是自家人。有这层血亲关系在这里,能不帮着偏着?外人看着再好,终究隔了一层。”
皇后唇角一扬:“娘说得对,靠得住的,的确还得是自家人。”
她突然有些悲凉,“只因自家人都难免离心离德,何况外人呢?”
荣国夫人蹙眉道:“媚娘今儿是怎么了?你姊姊现今正躺在病榻上,我心里正烦乱着呢,你偏又与我打起哑谜来。我没心思去猜,也猜不出来。媚娘有什么话,不妨直言罢。”
皇后闷头想了一会儿,果然直言道:“孩儿只是想起了月娘。当日月娘在宫中暴毙,我知道,多少人背地里议论”
荣国夫人脸色一白,打断她道:“娘方才说了,那些无关的人满嘴胡唚,理会他作甚?媚娘你一向聪明”
皇后也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荣国夫人:“无关的人?真要是无关的人,月娘死与活,究竟与他们有何关系?娘不用蒙我了,你自己说说,你心里就没有犯过嘀咕?便算娘没有,娘身边的人,与月娘关系亲厚的,就没一人犯过嘀咕?”
与月娘亲厚的,皇后虽然没有明说是谁,但荣国夫人如何不明白?
她将茶盏捧至唇边,猛啜了一口,冰冷的茶水在喉间打了个转,凉得她打了个颤。她用绢帕捂住嘴,生生的将那茶水咽了下去。
恐皇后生疑,荣国夫人不敢细想,忙放下茶盏,放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叫屈:“媚娘这话,却是从何说起?月娘是我的外孙女儿,从小养在身边,当亲孙女儿看待的。她不幸早逝,我自然心疼。可媚娘你更是我的亲生女儿啊,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媚娘你怎不想想,是女儿亲还是外孙女儿更亲?便是亲孙女儿,到底隔了一层,岂能与十月怀胎的嫡亲女儿比?“
她呜呜咽咽哭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的儿,咱们武家,多亏有你才有今日。你自己想想,咱们家留在京中的,谁是那不知好歹的人?那不知好歹的,早去了该去的地方。能留在你身边的,都感激着你哩。真有人嚼舌头,自然也只有上前喝止的理,哪有去跟着胡闹的?再说,月娘已经去了两年,两年来风平浪静,媚娘今日突然说出这番话,所为何来?娘斗胆问一句,究竟是事出有因,还是嫌娘年老糊涂,借故指责娘驭下无方?”
说完便跪拜了下去,口里嚷着,“天地良心,求皇后眀鉴。”
皇后骇了一跳,忙扶住了荣国夫人,急得脸都白了:“娘这是何苦?快快起来罢,让人见了,可不又是一场闲话?”
荣国夫人如何肯起来,挣扎着又要拜。皇后不由垂泪道:“娘,女儿不过心中悲苦,又没个说处,一时忘情,在娘面前牢骚了两句罢了。女儿一向提倡孝道,娘这样做,若传扬出去,让女儿如何自处?若传入圣人耳中,圣人一向敬重娘亲,若知道女儿竟逼得娘亲下跪,女儿岂不是又添一桩罪过?”
听到最后一句,荣国夫人的哭声戛然而止,腰身也不由直了起来。
“媚娘说得是,是娘一时情急,糊涂了。”荣国夫人反手紧握着皇后的手,忍不住又伤心起来,“媚娘只知说娘,却不知,你的话字字句句,竟是在娘心上剜了一刀么?娘怎会不知深宫凶险?娘当日不舍你进宫,便是这缘故。只是媚娘志向高远,兼且皇命难违,娘也不能强拦。“
想起当日情景,荣国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声:”自你进宫后,娘日夜悬心,未得一日安睡。娘只恨自己不能长住宫中,日日伴在你左右,也好替你分担一二。你素日又最是个要强的,遇上烦恼事,只知一味硬撑,轻易不肯对娘吐露两分。娘原想着,如今后宫无事,前朝太平,难得圣人如此器重你,从古至今,有你这般待遇的,可说再无二人。况且皇子们相继成人,你又有了小公主,真正是到了女人的巅峰,再无憾事是娘疏忽,娘老了,精力心智大不如从前,以致虑事不周,让媚娘你有苦无处诉。娘在这里,给你赔个不是。”
皇后唤了声“娘”,投入荣国夫人怀中,母女俩抱头哭成了一团。
荣国夫人哭得伤心,心思却分外活络。
两年前月娘暴毙宫中,虽然早已盖棺定论,凶手也早已得到了应有的下场,但在族里,却仍然是讳莫如深。
皇后身边的人,谁又是傻的?明里的嘀咕自然没有,但这讳莫如深,看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却比明里的嘀咕更有文章。
皇后精明过人,耳目众多,若不然怎能走到今日?有什么能瞒得过她?知女莫若母,荣国夫人想起皇后铲除异己的手段,不由打了个寒噤,哭声便更高亢了几分。
不知皇后所指究竟何人?她已到这把年纪,还能有几年活头,自然无所谓。顺娘更不用担心,看她这般境况,只怕多半会走在她前头,不定什么时候,眼一闭腿一蹬就去了。武家的其他人如何,她也懒得操心。
可若是敏之呢?
一念及此,荣国夫人只觉得浑身发冷。
敏之还年轻,更是她的心头肉,别说他如今只得二十五六,就到了八十岁,她在一日,便含在嘴里捧在手里一日。
他如今怎样待她她不计较,她是素来容不得他受丁儿点委屈的。岂能任由皇后疑心到他头上?
唉,这孩子,如今真是让人头痛,她方才情急之下编造出来哄皇后开心的那番话,也不知道他晓得了,会不会理解她的良苦用心。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87、隔阂()
不怪皇后疑心,敏之这孩子,这几年真是越发看不透了。
对月娘的死,他当时虽然也痛哭过几场,不过很快便恢复了平静,之后更是只字未提,似乎真的坦然得很,或者说漠然更为准确。
月娘死后,除了几个好友,他对其他人都淡淡的,透着疏离,可是又礼仪周到,让人挑不出错处。只是这般态度,却真正让人不喜。
连对她,他曾经躺在她的怀里,搂着她的脖子,亲昵地咬着她的耳朵说:“敏之最喜欢外祖母了。”那温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颈上,她的心尖儿都酥了。可如今
荣国夫人心里一酸,但却知道此刻不是伤感的时候。她必须得想个法子,打消皇后的疑虑。否则,她与顺娘在还好,皇后多少有所顾忌,若有朝一日先后去了,独留下敏之,那可就大为不妙了。
她转念又想,皇后既忍了两年,今日才发难,且主动提出这话头,显见得,是希望消除隔阂尽释前嫌的。
说起来,女儿也有她的辛酸。这许多年来,今日友明日敌,太多背叛,屡犯杀戮,她大约也是倦了。
况且,的确如她所言,若自家人都离心离德,外人谁又是靠得住的?
再者,这几年,女儿栽培敏之可算不谓遗力。敏之也是个争气的,虽为外戚,却赢得了圣上与太子的交囗称赞,圣人尤其喜欢敏之的字,好多皇家寺庙的碑文,均钦点要他撰写,算不负皇后所望。
加上武家如今人丁凋零,要另找个如敏之一般出类拔粹的,且向哪里找去?
荣国夫人一向偏袒武敏之,马上又想,别说武家了,放眼天下,能比得过我敏之的,能有几人?
女儿可不傻。天家历来最忌外戚,好容易敏之有今日局面,她怎会轻易自断臂膀?如此看来,要消除皇后的猜忌,月娘之事,便不能再藏着掖着,倒不如索性敞开来,说个透亮的好。
荣国夫人主意既定,哭声便渐渐低了下去。她先挤出两泡老泪,再捧着皇后的脸,满脸慈爱地替她细细拭去了脸上的泪痕:“如今我因上了年纪,不爱走动,宫里去的少,纵然去了,也待不了多久,宫里的事真正是知之甚少。但我在府中,断不曾听说有人嘀咕过什么。媚娘究竟听说了什么,不如说来娘也听听。省得一家子互相猜忌,心生隔阂,正好中了那奸人之计。现如今咱娘儿俩在这里哭闹成一团,没准那奸人正暗自偷笑哩。”
皇后出了会儿神,倒真说了:“能有什么话?不过是说我嫉妒月娘得宠,容不下她。更可笑的,说是月娘有了龙裔,我担心太子及自己地位不保,故而才痛下毒手。”
这些话荣国夫人自然不可能是初次听说,但听皇后亲口说出来,她的心里仍一个咯噔。她表现出了相当真实的惊讶,气得脸都涨红了:“真有这等混帐话?却是从哪里说起的?造这种谣言的,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皇后嘲讽道:“亏得阿娘明白。阿娘你想想,我如何会做这等傻事。嫉妒月娘得宠?别说我早已过了争风吃醋的年纪,便是争风吃醋,难不成没了月娘,圣人的身边就没旁的女人了?”
她说得通透,心里却好一阵悲凉。
“换了别人,可能害我伤我,可是月娘绝对不会。别人我能容忍,为何偏偏容不得月娘?的确,当日我对蟒氏枭氏毒辣了些,可当日是什么情况,如今又是什么情况?龙裔一说,则更可笑了。不说太子已经监国,在阿娘面前,我就说句大不韪的话,就算月娘真诞下龙子,以圣上如今的身体状况,能等到她的孩儿长大么?”
荣国夫人怒道:“可不是么,媚娘放心,这种谣言,只怕捏造的人自己都不能相信,何况他人?依我看,但凡神智清明心智正常的人,都只会当作放屁罢了。”
她显然气极,故而说出了这等粗俗的话。皇后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见皇后笑了,荣国夫人心里也是一松。她拍拍女儿的手,继续道:“媚娘你是聪明人,与他们计较作甚?况且深宫无聊,从来不乏谣言。要查源头,可说是难上加难。若大张其鼓兴师动众追究,有心人看来岂不坐实了心虚?倒不如一笑置之,方是明智之举。”
顿了顿,她冷笑一声,接着又道,“这些人真正是可笑。说到龙裔,这话说出来,不怕媚娘伤心。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与先皇相比,圣上的孩儿虽不算多,但他顾及过谁了?单说枭氏那孩儿,不知媚娘可还记得,当日圣上未尝不是百般宠爱,如今如何?只怕都不记得有这么个儿子了。”
皇后苦涩地一笑:“阿娘说的,我何尝不明白?那些不相干的人,我理他则甚?只是,”她犹豫良久,仍说了出来,“娘有所不知,至亲的误解,才真正让人伤心。旁的人我也不想提,单说圣人,如今待我,真可说是相敬如宾,客气有加了。我自然挑不出他的错处,可这么多年的夫妻,总觉着有什么地方不对。阿娘,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阅历丰富,识人无数,可明白我的意思么?”
“娘明白,娘当然明白。”荣国夫人道,“说起来这就是媚娘的不是了。圣人敬你重你,难道不好?只因你如今已从后宫,走向朝堂。不但是圣人的妻,还是他最得力的同盟。况且,数十年的老夫老妻了,哪能仍如当日般儿女情长?”
皇后垂眸,默然不语。
荣国夫人望皇后半日,喟然叹道:“媚娘自幼聪明过人,偏在此事上看不开。想来只因你身在局中,又太看重与圣人当年的情份,故而患得患失,多想了些。娘是局外人,看得却是清楚明白。要娘说,圣上待媚娘,真正是圣恩隆重,放眼历朝历代,谁人能比,谁人能及?”
“当年的文德皇后,先帝待她,谁人不夸谁人不赞,照实写出来,就是一本佳话。不过依娘看,先帝对文德皇后好则好矣,到底不如圣人待你。”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88、报应()
皇后的唇边泛起一抹既伤感又无奈的笑,她在心里说,那是曾经。
“依娘看,媚娘若真担了这心事,却是遂了那些奸人的意了。那些下作胚子,看了些前朝故事,便妄自揣测,以为在这宫中,都是母凭子贵,所以捏造出这些谣言。殊不知,到媚娘这里,却真正是子凭母贵。不过这一切,都是媚娘自己挣来的。媚娘的胸襟与谋略,莫说女子,天下男儿,又有几人能及?圣人是身子不好,脑子却未糊涂。要知宫中从来不缺温柔貌美的女人,可能与圣人共患难同进退,相互扶持的又有几个?便是圣人近年最看重的两个人,月娘年幼,天真烂漫不谙世事,显然指望不上。顺娘沉静和顺,无欲无求,对圣人一片真心,故而圣人待她不薄。可她不但在政事上毫无主张,但凡遇上稍大点事,便乱了阵脚不得主意,反要圣人为她操心,如何能与媚娘比?”
荣国夫人有些心酸,照这道理,月娘原不致死。可皇后到底是女人,这些道理,她未必就不明白。奈何世上之事,大多是道理谁都会讲,要真正看破,却又有几人?
她虽然心酸,却不得不笑着安慰皇后:“你与圣人这一路走来,委实不易。不是娘托大,若没有你,圣人能有今日?大唐能有今日的局面?数十年风雨,你与圣人早已结为一体,密不可分。圣人虽为九五之尊,到底是男人,且正当盛年,难免贪图新鲜。但若要因此自断臂膀,他可不是那糊涂之人。媚娘莫非忘了,当日上官仪是怎么死的么?”
荣国夫人这些话,皇后自然也是想得到的。不但想得到,而且在痛苦时,便时时用来安慰自己。可是这话由自己说出来,难免有自欺欺人之嫌。如今听了阿娘也这样说,心头顿时觉得一松。
她默然半日,突然道:“枭氏那孩子,的确才华出众,我看着也喜欢,只可惜”她似乎有些怅然,摇了摇头。
荣国夫人道:“只可惜他投错了胎,怨不得别人。话说回来,那孩子看着虽然不错,但媚娘你的孩儿,谁又比他差了?”
她惦记着皇后说的至亲中旁的人,一心要为武敏之开脱,却又不能显得刻意,怕反让皇后更加生疑,当下斟酌着又道,“媚娘仁厚,对那孩子可算格外开恩了。想那枭氏当日是如何待你的?你对她的儿子尚能如此,何况自己的侄女?可笑那些奸人,真正是居心叵测,为达见不得人的目的,简直是不择手段,居然编造出这等谣言。我倒奇怪了,这幕后之人究竟是谁?到底与咱们武家有多大的仇?”
荣国夫人不动声色地查看皇后,皇后只是淡笑不语。她收回目光,沉吟半日,自语般试探道:“难不成是姓李氏皇亲?姓武的也不是没可能。”
皇后的笑意深了些。
荣国夫人心里一惊,却佯装不知,继续道:“那蝮氏兄弟,虎狼之心,自己作死,毒杀了月娘,为了开脱,乱攀乱咬,有什么话是说不出来的?”
她恨得咬牙道:“依我看,李氏皇亲已非当日,如今只求安稳度日,断不会滋事。况且月娘是贺兰家的人,,她的生死,予他们有何关系?准定是那蝮氏兄弟”
一想起那兄弟二人素日的行径,母女几人多年来所受屈辱,荣国夫人便觉得全身的血俱都冲上了头顶。不过此刻她更关心的是,皇后对她这番话的反应。
皇后点头道:“这兄弟二人,委实可恶。所幸老天有眼,终得报应。”
荣国夫人叹道:“善恶有报,果然不差,只可惜了无辜的月娘。”
她突然有些恍惚,似乎想起了什么。皇后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关心道,“阿娘,你怎么了?”
荣国夫人脸色有些发白,勉强笑道:“皇后方才说到报应,倒让我想起了敏之之前说过的一席话。”
见皇后似乎很感兴趣,她红了眼圈,低声道,“媚娘你也知道,敏之素来最心疼月娘,对她可谓百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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