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夫人望了儿子一眼,淡淡地道,“原来是孩儿不相信我?”
武敏之忙起身礼道:“孩儿不敢。”他犹豫了一下,“许是,孩儿记错了吧。”
韩国夫人示意儿子坐下,她望了他郑重地道:“孩儿并未记错。”
武敏之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韩国夫人道:“孩儿你听娘说,娘这么做,自有道理。一则,娘的确许久未曾见过刘典药,她的近况如何,娘并不知情。二则,娘怕孩儿心善,今日刘学士求孩儿探听消息,焉知明日不会有别的要求?孩儿你要知道,私会宫眷可是大罪,千万莫要因朋友之谊,误了自己。”
武敏之皱眉道:“母亲想到那里去了,希美兄不是这般不知轻重之人。”
韩国夫人温柔笑道:“孩儿重情重义,娘很欣慰。可娘还是要问孩儿,若刘学士当真不知轻重起来,你又当如何?”
武敏之被母亲问得一怔,他想了半日,倒真不知该如何回答。
韩国夫人出了会儿神,不觉又笑了,唇边的笑意,看上去既温柔又伤感:“娘理解孩儿的心情。当日,月娘进了宫,孩儿想必也是如此想念月娘的吧?所幸孩儿有皇后这个姨母,要见月娘,还不算太难。刘学士姊弟却真是可怜了。”
她的神情中亦有不忍,不过只是一瞬:“只是孩儿,你要记得,每个人有自己的命数。刘典药进宫之时,她及家人,便该料及今日。”
武敏之眼神复杂地望着母亲,在心里说,我想念的,还有,娘。他自己也觉得有些羞怯,觉得自己近日太过矫情,幸喜母亲并不知晓。见母亲的目光扫了过来,他马上便垂下了眼睑。
韩国夫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将手中的卷轴递至武敏之手中,她对他展颜一笑:“孩儿的文章,娘很喜欢。”
武敏之握紧了卷轴,眼前的母亲,那么开心,那么温柔,那么慈祥是的,慈祥。以前那个盛妆华服的韩国夫人,从未给过他这样的感觉。此刻,她不施粉黛,衣着素雅,笑容温和,却让他满心欢喜。
因为,她只是他的母亲,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妇人。
韩国夫人见儿子久久不语,不由探询道:“孩儿?”
武敏之道:“母亲,别动。”
韩国夫人疑惑地望了儿子一眼。
“母亲,有白发了。”武敏之小心地拔掉了韩国夫人头上的一根白发,他拈在手上凝神看了半日,突然一阵心酸。
韩国夫人笑道:“孩儿都这么大了,娘有根白发,算得了什么?”她心里却有些懊恼,明明才染过的,这才几天,竟然又添了白发,还不幸让孩儿看到了
“母亲,你没事吧?”武敏之突然问。
“娘能有什么事?”韩国夫人笑得开心,“要说有事儿,也俱是开心事儿。与孩儿能有今日,娘很开心”她细心地替武敏之整了整衣襟,别开头又道,“孩儿你不知道,这几日,是娘一生中,最开心的时光。”
武敏之扬眉笑道:“只要母亲愿意,年年如今日,岁岁似今朝,又有何难?”
韩国夫人点头道:“只要娘愿意?的确是娘,从前不知珍惜”她低头揾了揾眼睛,再抬起头来,已是满脸笑容。
“孩儿你来,坐到娘身边来,娘有一席话,要细细与孩儿说。”
这次,武敏之依言坐在了她的身边。
韩国夫人握着武敏之的手,含笑望着他,突然有些失神。
“母亲,你怎么了?”武敏之不太适应这样的亲昵,可心里却是喜欢的。
韩国夫人眸中的恍惚,虽只是一瞬,却没逃过他的眼睛。
韩国夫人摇头道:“娘没事,只是,想起了孩儿小时候”
小时候,孩儿雪白粉嫩,跟画中的娃娃一般。年节时,她喜欢在他的眉间,点上一粒珠砂,孩儿便更象画中的人了。
似乎只是一转眼,她的孩儿,雪白粉嫩的孩儿,就长这么大了,还是那么好看,比小时候更好看了。
一转眼于她来说,不过是一转眼,可于孩儿,却是一日一日,一夜一夜。她是个不称职的娘,错过了孩儿的那些日日夜夜。
没有娘陪在身边,他会不会害怕?他会不会觉得孤单?他有没有,在夜半醒来的时候,哭着找娘?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81、圆月()
韩国夫人心里一酸,忍不住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武敏之的眉心。
武敏之下意识地躲了躲。马上又意识到了不妥,忙坐直了身子,抬眸对母亲一笑。
韩国夫人很是怅然,她的孩儿,不能任她涂抹打扮了
可惜,以前她不明白。
以前,她总觉得,孩儿终归是自己的孩儿,而她与孩儿的这一世,很长,很长。
看武敏之的眼中凝起了一层疑惑,韩国夫人忙收敛了情绪:“娘方才说什么了?喔,我有话要对孩儿说。孩儿,娘有一句话,一直想告诉你:交友须慎。才情志趣固然重要,更重的,却是品性风骨。酒肉朋友易得,生死之交难寻。孩儿的诸位好友,娘之前设法打听过一二”
韩国夫人细细地告诉了儿子,以她的揣度,谁是个表里不一的,谁是个自私自利的,谁又是深得圣心的,谁是二圣欣赏才情却不喜为人的,谁又是二圣拟将重用的,谁的仕途已经到头,谁可能连现今地位都难保
武敏之近日日日在府中宴客,为了就是让母亲看看,自己的朋友都是何等人物。都说方以类聚,物以群分,他的小心思却是想让母亲为自己而感到骄傲。
如今听了母亲这番话,他虽为母亲对自己的好心深为感动,却也有些不以为然。他皱眉道:“母亲,孩儿交友,求的是志趣相投,并非为了揣测上意。”
韩国夫人却不管他怎么想,继续道:“并非为了揣测上意?孩儿这话,在娘面前说说便罢了,其他人前,休要吐露半字。孩儿为官,不,在长安一日,便说不得这话。莫说孩儿,便是娘,甚至你祖母,谁敢不留心揣测上意?或许,还应加上你姨母“
武敏之听到这里,一边唇角不由一扬,眼中现出了韩国夫人最不想见到的神情。
皇后的话再一次兜上心头:“看着礼仪周全,实则淡漠疏远,表里不一,难以捉摸。”
以前,孩儿那神情只是让她觉得不自在,如今因了皇后有话在先,却是满心恐惧。
韩国夫人急得眼泪都差点下来了:“孩儿,你姨母虽贵为皇后,却也有她的不得已。你,你要体谅她。你要知道,你是她的侄子,除了几个皇子之外,最亲近的人。她待你,她待你她待你委实不薄。若不是她”
韩国夫人本想说,若不是她,咱们一家人现在还在洛阳,看贺兰族人的脸色艰难度日。
话到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贺兰族人的脸色虽难看,可到底,月娘还在身边。她知道月娘是儿子心中的一根刺,她怎敢去触碰?
武敏之注意到了母亲的窘态,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打断了她的话:“母亲可是忘了,如今是皇后把持李家天下,她有什么不得已?”
韩国夫人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刷白,她哆嗦着嘴唇,半日才迸出一句:”孩儿这话,可不能乱说。圣人身子虽不好,不过有太子监国,这天下,到底是姓李的,你姨母别人乱说也就罢了,你怎能如此说你姨母“
武敏之心里一软,忙道:“纵算她有不得已,可是母亲方才说的,每个人有自己的命数。皇后进宫之时,便该知道今日之一切。况且,”他笑吟吟地,“母亲与祖母不是一直津津乐道,皇后进宫之时,便不似其他女子哭哭啼啼,而是心存大志的么?如今她心想事成,我该恭喜她才是,这体谅二字却从何谈起?”
韩国夫人定定地望了儿子半日,她虽竭力控制着自己,指尖却仍颤抖起来。
武敏之有些歉疚,对母亲的过激反应,却也有些诧异:“母亲,难道孩儿说得不对?母亲放心,孩儿自有分寸。今日这些话,孩儿断不会向他人提起。说起来,若不是母亲先引出了话头,便是对母亲,孩儿也不会说上半个字。”
他说到这里,眉头突然一紧:“可是奇怪了,好端端地,母亲如何说起这个来?”
韩国夫人定定神,努力若无其事道:“别的事儿,娘帮不了孩儿,与孩儿说这些,不过是想孩儿少走些歧路。谁知孩儿却不领情。”
武敏之已起疑,她怕他继续探究,索性道:“也是,娘自己都未活得明白,哪有资格教训起孩儿来?”
武敏之垂眸道:“母亲,你明知孩儿并非此意。”
韩国夫人笑得很是苦涩:“孩儿娘真的不知,孩儿究竟是率性,还是任性。不过,率性也好,任性也罢,娘虽不懂为官之道,却觉着,都是为人臣子之大忌。”
她心头惶急,一转眼看见了儿子手中的卷轴,眼睛不由一亮:“这是孩儿编辑的书,前人多少君臣故事,孩儿莫非忘了?”
从前的人不说,便是这朝中,揣测错了圣意的,长孙无忌,上官仪,是什么结局?可是这话,韩国夫人不能说。儿子是个聪明人,她怕说了,更添儿子对皇后的猜忌。
武敏之依然笑着:“母亲放心,我虽为臣子,却也是皇后的外甥。喔,不,如今我已由皇后赐了武姓,便是她的嫡亲侄子了。皇后仁厚大度,我率性也罢,任性也好,她总会担待几分的。”
韩国夫人哀哀地道:“孩儿,你姨母”
她突然语塞,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述自己的意思,想了半日,才道:“你姨母到底与你差了这么多岁,为人处事,难免与你意见相左。可她毕竟是你的长辈,而非你的同辈友人,你理应对她尊重有加,而不是强求志趣相投。况且,她一直对你照顾有加,娘在宫中,她”
武敏之漫不经心地打断了韩国夫人的话:“母亲,我知道皇后待我不薄,我一直心存感激。”
韩国夫人微露喜色,他却又凉凉地加了一句:“我还记得,她待月娘,曾经也是照顾有加,我也同样心存感激。”
韩国夫人只觉得耳边轰的一声,脑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她身子一晃,武敏之忙伸手扶住了她。她推开了儿子,努力站直了身子。一时只觉得全身发冷,额头上却有细密的汗珠,一层层渗了出来。
她抬眼去看儿子,儿子似乎往后退了数十步,看着那么近,却又离得自己那么远。
她软软地伸出手,听见自己的声音,远得似从梦中飘出来的。
“孩儿啊!”韩国夫人几乎听不出那是自己的声音,她觉得喉间一阵腥甜,还未明白怎么回事,武敏之已经惊叫起来:“母亲!”
他急急地上前两步,扶住了母亲,顺势握住了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好凉,凉得似乎未沾人间气息。
“母亲!”武敏之变了脸色。
韩国夫人想对儿子笑笑,刚张开嘴,一口鲜血喷溅而出。在武敏之的衣襟上,染成了无数朵凄美挣狞的花。
韩国夫人倒下去的时候,看见了天上的月亮。
月亮将圆未圆,不动声色地俯瞰着人间百态。
不知道月下,有多人在数着指头盼着十五月圆?
其实圆了又能如何?不过是惨白凄清的一轮,可望而不可即。
世人终是痴,说什么人圆月团圆。却忘了,月有圆缺,且圆太过短暂,一月有三十日,缺占了多数,圆不过是三五日。
幻像而已,自欺欺人罢了。
儿子一迭声的惊呼声中,韩国夫人缓缓地闭上了眼睛。手机用户请浏览阅读,更优质的阅读体验。
81、李治()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天若有情天亦老,月如无恨月长圆。”
春四娘眼里的月亮,也是将圆未圆。不过却不是韩国夫人看到的那轮,因为时间已过了好几日,十五已过,是圆满之后的残缺了。
不过,这并未影响她的心情。
此时,她正与杨炯在月下赛诗,看谁吟出的含“月”字的句子最多。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
杨炯早已词穷,春四娘捧着酒盏,嘴上却一直没停,更笑得气定神闲。
杨炯听得都呆了,半日起身礼道:“四娘好文才,杨某,甘拜下风。”
春四娘欠了欠身:“七郎客气。”
杨炯跪坐回去,拧着眉头想了半日,到底没忍住,满怀崇敬地问道:“不知四娘师从何人?”
春四娘抿嘴一笑:“并非承心隐瞒,只是,尊师委实算不得什么人物。”
虽然她一向尊师重教,不过,县级名师都算不上的语文老师,的确算不得什么人物。
杨炯眼中的崇敬之情更甚:“如此说来,四娘”
春四娘挥了挥手,不以为意道:“七郎想差了,我如何能与七郎比?我并无天份,不过是记忆力比较好罢了。”
她说的是实话,但杨炯听在耳中,却觉得这四娘真是谦逊。
如此文才,原不该如此谦逊。如此谦逊,偏又有如此文才。想他杨炯,瞧在眼里的人真没几个,连那同样有神童美誉的王勃王子安,都是不服气的。独这春四娘,却让他好生佩服。
一想到王子安,杨炯突然便开心起来。要知道,他与王子安原本毫不相干,但因同样被誉为神童,那王子安便成了父母口中的“邻居孩子”。
偏偏王子安仕途坦荡,自己却空有虚名。面对父母的训责,他枉有满腹诗书,真正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如今可好,王子安得意忘形,自己作死,断了前途,可怨不得他兴灾乐祸。
“四娘可知,那王子安,近日出了桩大事儿?”他压抑着自己的喜悦,努力作出沉痛的表情。
春四娘喔了一声。心里暗道:莫不是与太平公主好上了?
喔,不对,那是王维。王维比太平小二十好几呢,她曾经奉为经典的大明宫词,竟然把他们来了个欲语还休的拉郎配,真是yy得够了。
杨炯看春四娘神情,以为她已经知道了此事,并且深为王子安惋惜。他心里有些不忿,脸上却更为沉痛:“那子安少年得志,难免狂妄,唉,如今闯下大祸,虽然惋惜,却也是意料中事。四娘你莫要太过悲伤。”
春四娘翻了翻眼睛,她自顾不暇,哪有空为一个不相干的人悲伤?
况且文人自古相轻,看杨炯的样子就知道了。不过她理解,她若与杨炯一般,与王勃并列初唐四杰,眼看那王勃混得顺风顺水,自己却惶惶不可终日,如今终于倒霉了,没准也会多饮两盏呢。
说起来这些文人真是酸。既然无心为她赎身,每日跑来报道作甚?不过,好歹杨炯是她如今遇到的,在历史上留下了大名的第一人。不如好好结交结交,万一以后穿越回去了,与那些混迹于阿哥们中间的前辈遇上了,好歹也算有些谈资不是?
想到这里她又来了气,她这趟穿越,寻找武如日显然是没指望了。李隆基呢,也成了此恨绵绵无绝期。想换个目标吧,李治的皇子们,数量本来就不多,年龄相当的更没一个。
要她老少通吃,只是想想,她的喉咙就顿感不适。她又不是花痴,怎么可能咽得下去?
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结局都很悲惨,她可不想与他们扯上任何关系。
莫非,她就真的只能平平淡淡地老死在这平康坊中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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