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谁能告诉我世道为什么竟然是这样?为什么躺在棺材里的人不是我?难道不是我更该被魔鬼拖人地狱吗?我不忍心端详我哥哥的遗容,泪眼却固执地盯着他的脸久久不肯移开。我哥哥的面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刚毅,这么镇静和这么安详,唯一和生人不同的是,他的遗容灰白,仿佛是用大理石的粉末涂抹过似的。这时他的五个子女都穿着整齐的丧服跪在他的灵柩前方为他做最后的祈祷。我只觉得伤心欲绝,止不住的泪水夺眶而出,只得转身走出了小礼拜堂。
奇怪的是这种悲痛没有持续我以为的那么久,在新鲜的空气中,我很快就想到了自己的生命还在延续,还将一如既往地活下去,而且还知道第二天我就能如常进食,知道过些日子我又将享受偷情的欢愉,和情人在海滩漫步,知道我还将继续写小说,干自己喜爱的事业。我要提防这些美好的东西从我的身边逝去,敌人伤害不了我,只有失去那些我最疼爱的人才会导致我的死亡。阿迪的核心力量是他既不怕他的敌人,也不怕那些他爱着的人,也许这样对他反而更糟。他得到报答是众口皆碑的美德,死去则是愚人之举。
数周后,我听到一些有关他的故事,比如在他结婚后不久,为了给体弱的妻子治病,他到岳父母面前哭泣,求他们拿出点钱来做医疗费;当他最后一次心脏病发作时,临死前一刻,他妻子试图对他实施嘴对嘴的复苏疗法,他却不安地躲开她。他生命中的这一最后举动究竟意味着什么?是否因为他已经意识到生活的压力太大,他的美德太难保持?我也想起了佐顿,不知道他是否也是一个道德完美的人?
赞美自杀的颂歌实质上是在谴责这个世界,而且把自杀的根源归罪于这个世界,但是自杀身亡的人又到底是否因为深信一死百了,什么烦恼都可以一笔勾销才选择此策?他们此举是否因为深信一切生物体最终必须死亡,所以死亡并不可怕?在这一点上,是否因为他们比任何痛失所爱仍苟延残喘的人更高瞻远瞩?
然而这一切都太玄乎,太恐怖了,我还得节哀应变,用自己的罪行来当挡箭牌,小心谨慎地提防着死神,在罪孽中长久地苟且偷生。
第四十五章
一个星期后,我打电话给詹娜丽,感激她把我送上飞机。我在电话录音里听到用法国腔调伪装的声音,叫打电话的人留下口讯。
我才开口说话,她的真实声音马上就插了进来。
“你这一手打算防谁?”我好奇地问。
詹娜丽嘻嘻哈哈地说:“如果你听到自己的声音在电话里变成那样,你会不会觉得有点酸溜溜的?”
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我这是在骗你的朋友奥萨诺,他老是打电话来纠缠我。”她告诉我。
听到这个消息我一点都不吃惊,只是很想呕吐——我一向都很喜欢奥萨诺,他也知道我对詹娜丽的感情,却竟然对我来这一手!然而这股怒火仅在我心头燃烧了一刹那就熄灭了,它显得那么无关紧要,根本不值得我把它当做一回事。
“也许他是想向你打听我的下落吧。”我说。
“才不是呢,”詹娜丽说,“我把你送上飞机后,就打电话告诉他发生的事,他为你担心,我对他说你还挺得住。你真的没事吧?”
“真的没事。”
我很欣赏她不询问我到家之后那些情况。她知道我不想和她谈有关家中的任何事,我也很清楚她不会把我当时听到阿迪死讯后的表现以及晕倒后全靠她弄上飞机的事告诉奥萨诺。我设法对此事冷处理,于是问:“你为什么要躲开奥萨诺?我们三人在一起吃饭时,你不是很喜欢他做陪吗?我原以为你会为有机会再次和他见面而兴奋不已呢!”
她停顿了一会儿,然后电话里传来了她那完全变了样的声音,那声音非常平淡,词语也简单明了,仿佛正在拉紧一张弓,准备放出由语言组成的箭。
“那倒是真的,”她说,“第一次接到他的电话时,我的确很高兴,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他这个人确实很风趣。”
我简直不敢相信听到的居然是这样一个答案,我不无醋意地问:“你和他上床了吗?”
她又停顿了一会儿。在她射出下一支箭时,我几乎听到了她拉弓的声音。
“上了。”她回答得简明扼要。
一时间我们两人都无话可说,一股愤恨之火把我烧得发疼,我却不能咒骂她只言片语,因为我们之间曾达成协议,彼此只可以报复,不能够谴责。
她又一次长时间地沉默,随后开始放箭,声音中夹杂着委屈和反叛:“你没有权利对此事感到气愤,我和其他人的所作所为与你毫不相干,你没有生气的资格!这个问题我们以前就解决了。”
“你说得对,”我说,“我不生气。”当时我的确没有生气,只是这种心境恐怕比生气更糟——就在那一刻,我终于把这位我曾经那么爱恋的人彻底放弃了。我已经不记得对奥萨诺说过多少次我爱詹娜丽,也不记得多久以前詹娜丽就知道我那么关心奥萨诺,现在他们两人都背叛了我!对他们所做的一切再也找不到比“背叛”更恰当的字眼。有趣的是我对奥萨诺倒不觉得什么,心里只是生她的气。
“你吃醋了!”她说此话的口气似乎是在指责我不讲道理。
“不,我没有。”我淡淡地说。我知道她这样做无非是对我不肯离开妻子的行为报复,当然也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的原因,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就是如果我不问她有关上床的事,她是不会主动告诉我的,她还不至于残酷到那一地步,这也说明她再也不会对我说谎了。以前她曾经对我做过这方面的承诺,如今她是在兑现这个诺言,不过,从今以后,她的言行举止已与我无关。
“我很高兴你打电话给我,”她说,“别生我和奥萨诺的气,我再也不会和他见面了。”
“为什么不?”我仍旧淡淡地问,“你有这个自由啊。”
“啊,见鬼!他确实是个风趣的人物,但他在我面前却始终阳痿。哎,不好!我原来不打算对你说这件事的。”
我叹了口气说:“你对我的打击实在太大了,我只好弃权。我要再次感谢你对我的照顾,我甚至到现在都无法相信你把我放进浴缸里。”
“我的力气应该归功于我的健身锻炼,我的身体可棒啦!”詹娜丽说着口气又变了,“对于阿迪的死我十分难过,我当时多么希望能陪你一起回去,从而可以照顾你。”
“我也曾这样盼望过。”连我也听出自己是在敷衍,其实心里暗自高兴她不能这样做。我这时只觉得此事最丢脸的地方是那天竟会当着她的面大哭,这使她对我的尊敬再也恢复不到从前的程度了。一想到这里,我心中就有股说不出的滋味。
这时电话里又传来了她的声音:“我爱你。”
我没有回答。
“你还爱我吗?”她平静地问。
现在轮到我为难了:“你知道我不能说一些诸如此类的话。”
她没有出声。
我解释道:“是你告诉我的:一个已婚男人不应该对一个女子说他爱她,除非他真的准备离开自己的妻子。事实上他在离开妻子之前的确不应该说这样的话。”
詹娜丽沉默了一阵之后,终于又开口了,声音变得温怒,口气也显得急促。
“见你的鬼去吧!”电话里传来了她摔听筒的声音。
我本来准备再打电话给她,但一想到她可能又让那部电话录音机用伪装的法国口音来搪塞就作罢了,什么“兰伯特女士不在家,请留下你的姓名……”,我心里嘀咕道:“你也见鬼去吧!”咒完这句后,我不禁有点自鸣得意。但是我也非常明白,我们的情缘还没有彻底完结。
第四十六章
詹娜丽根本不理解我听到她和奥萨诺私通时的心情有多复杂,我目睹过奥萨诺每见到一个稍有姿色的女人都要对她挤眉弄眼的丑态,却万万没想到詹娜丽会那么轻而易举地就上了钩!这使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更看透了她和那些水性杨花的妇女一样不懂得自尊。我还认为奥萨诺会因此而小看我——我疯狂热恋着的这个女子,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可以弄到手!
思前想后,我倒没有伤心,只是沮丧而已,这也许是利己主义的表现吧?我曾打算把自己的这份感受向詹娜丽和盘托出,后来经过再三考虑,还是打消了这一念头,因为如果这样做,不但于事无补,反而让她得了意,同时她还很可能变本加厉地反击。说她是个水性杨花的女人又有何不妥?男人中滥情地追求女人,见异思迁的还少见吗?我又有何必要去追究奥萨诺的动机是否纯洁呢?他仪表堂堂,精明能干,天资聪颖,有吸引力,想和她造爱,为什么她就不能和他造爱?这一切又和我有何相干?只是我那一钱不值的利己主义受到伤害而已。当然,我可以把奥萨诺的丑闻告诉她,但是这样的报复既显得我气量太小,也于事无补。
然而我仍然感到沮丧,不管是否公平,我已经不像从前那么喜欢她了。
我再一次到西部去的时候,没有给詹娜丽打电话,我们的关系已处于绝裂前的最后阶段,一般来说,所有婚外恋的关系在结束前都会经历这么一个似断非断的过程。
我像做其他事情那样,事先阅读了有关的文学作品,夸张一点地说,在人类情爱的兴衰知识方面,我已成了举足轻重的专家。我明白我们已处于分手的边缘,但偶尔还会见上一面,那是在尽量拖延最终一刀两断这一时刻的来临。我这次没打电话给她是因为我们的情缘已了,或者说我决意让此情了结。
埃迪·兰舍和多兰·路德说服我重新加入电影的创作工作,这是个痛苦的历程:衰老而疲劳不堪的西蒙·贝福特只不过是个在尽力而为的雇佣文人,对杰夫·瓦更唯唯诺诺;他的助手,那个“肮脏的都市”理查德,对他来说倒千真万确是只勤快的老鼠,总是在设法让我们接受他认为应该加入到剧本里的那些垃圾。有一天,他又说了一个馊主意,终于使我忍无可忍,于是对西蒙和瓦更说:“把那家伙赶走!”
接着是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我已经拿定主意准备退出创作组,他们可能也感觉到了,后来瓦更轻轻地说:“费兰克,请你到我的办公室去等西蒙。”理查德离开了会议室。
接下来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还是我先打破僵局,说:“对不起,我并不想这么粗暴,但是我们对这该死的剧本是不是应该采取严肃的态度?”
“应该的,我们继续吧!”瓦更接着打圆场。
在电影制片厂干了四天后,我决定去看场电影。我让旅馆给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开到澳斯特坞。
像往常一样,人们排成长蛇阵等候进入电影院,我也加入了等候的队伍,同时拿出带来的普及本小说看起来,我打算看完电影后去附近的餐馆吃顿饭,然后叫辆出租车回旅馆。
不知道为什么,缓慢行进着的队伍忽然停滞不前,我身边那些等候着的年轻人都在内行地谈论着电影。这些少女固然漂亮,而留着胡子,蓄着长发的青年男人显得更迷人。
我坐在人行道的边界上看书,毫不引人注意,因为在好莱坞,这根本不算古怪的行为。我正被小说的情节吸引得全神贯注时,一阵响个不停的汽车喇叭声把我吵得抬起了头。只见一辆豪华的罗斯莱斯停在我的面前,脸色红润的詹娜丽坐在司机的位置上。
“墨林,你在这里干什么?”她探出头来问我。
我站起来,漫不经心地和她打招呼:“喂,詹娜丽。”我看见她身旁是个年轻英俊,衣着华丽的男人:他穿着灰色的西装,打的也是灰色的领带,头发梳理得很精心。他似乎不介意詹娜丽停下车来和我交谈。
詹娜丽给我们做了介绍,还告诉我他才是车主。我称赞了他的车,他说他很欣赏我的书,也在急切地盼望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能早日出笼。詹娜丽告诉我他在电影制片厂的管理层工作。她说此话目的是表明她并非是和一个有钱的拥有罗斯莱斯车的阔佬出游,而是在和一个从事电影事业的人交往。
詹娜丽又问:“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该不是你又亲自开车吧?”
“不,我是坐出租车来的。”我回答她。
詹娜丽继续问:“为什么要在这里排队等候?”
我望着她说我没有会员证,也缺乏美丽的人物陪伴着走进去。
她知道我是在开玩笑,以前我们一起去看电影时,她总是利用她的会员证提前进去的。
“你即使有这种证也不会用它的。”她说。
她转身对她的朋友说:“他就是这么一个蠢人。”听得出来她的声音里略带有一种自豪的成分,她很喜欢我不屑于做诸如此类的事情,尽管她自己却热衷于这样干。
看得出来詹娜丽对于我一个人坐出租车来看电影,还不得不像乡巴佬那样排长队等候这一遭遇感到震惊和怜悯。她在编织着这么一个剧本: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心力交瘁的丈夫,从窗外看见自己的前妻和她那新婚的丈夫以及幸福的孩子们在一起。她的棕色的带有金色斑点的眼睛里充满了同情的泪水。
我知道我占了上风,而这位英俊的坐在罗斯莱斯里的小伙子对自己已处于劣势还一无所知。我有意把注意力引向他,和他扯起了有关工作的事情。他真的就滔滔不绝地谈开了。我装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就更是说个没完没了,把好莱坞的那些劳什子如数家珍一般向我卖弄。这下子詹娜丽可就越来越紧张而且不快了。这蠢材是个什么料她心中有数,他不是我的对手。我接着又大赞特赞他的车子,这人就越发来劲,只消五分钟的时间我就掌握了这个罗斯莱斯车主的底细,比我预期的还要多。我刚才是对这部车赞不绝口,然后是逐字逐句重复詹娜丽知道的多兰的那个老笑话,也就是先让那人告诉我这辆车的价钱,跟着我就说花了这么多的钱,这辆车应该可以让人聪明起来了。
她讨厌这个笑话。
那人则开怀大笑,欲罢不能,还说:“这是我从未听过的最风趣的见解。”
詹娜丽的脸红了,她看着我一言不发。这时候长蛇阵开始向前移动了,我必须回到队伍中去,于是对那个小伙子说能认识他真高兴,又对詹娜丽说很高兴再见到她。
两个半小时后我走出影剧院时,看见詹娜丽那辆熟悉的奔驰停在影剧院的前面,我上了车。
“喂,詹娜丽,你是如何摆脱他的?”
她笑着说:“你这个狗杂种!”
我开怀大笑着向她靠了过去,她和我亲吻,然后我们开车回旅店过夜。
她那天晚上楚楚动人,还问我知不知道她会回来接我。
我说知道,她亲昵地骂了一声:“你这坏蛋!”
这个晚上我俩过得很愉快,但到了早上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彼此就这么平平淡淡地告别了。
她临走前问我准备在这里呆多久,我说可能再住上三四天。
她又问:“你还会打电话给我吗?”
我答复说可能没有时间了。
她强调说不是见面,而是打电话。
我答应她说:“我会打的。”
我临走前还真的给她打了个电话,可是她不在家,只听见她那带法国腔的电话录音,我留了口讯之后就回纽约去了。
我最后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