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员举起手掌说:“把一张牌给我,一张牌给你自己,再把下一张牌给我,再下一张牌给你自己。”他停了停,夸张地举起手来,非常接近佐顿大声地说:“这是一张赌客的牌——”
佐顿快速敏捷地把蓝色背面的牌从牌架上的槽沟里抽出来,他的双手再次表演出优美典雅的姿势,动作干脆利索,十分准确无误地把牌发到职员手上,后者即刻把牌翻过来,看到的是九,一下子呆若木鸡——佐顿是不可能输的了!科里在他的身后喊了声:“自然九!”
佐顿今晚第一次在翻牌前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两张牌,他实际上是在赌郭鲁尼伏特的运气,所以他希望手上的是两张输牌,现在他微笑着把庄家的牌翻过来说:“自然九。”果真如此——赌成了和局!佐顿大笑道:“我太走运了!”他抬起头来看着郭鲁尼伏特问:“还继续赌吗?”
郭鲁尼伏特摇摇头,毫无表情地回答他:“不!”说完又马上转过头去对赌档老板、职员和云梯警卫说:“把赌档关了!”紧接着就站起来走出了栅栏。这场赌博使他开心,然而他更懂得适可而止,此外,虽然偶尔来这么一次惊心动魄的刺激的确够味,但美中不足的是明天还得绞尽脑汁就这次异乎寻常的豪赌去和赌博委员会摆平,还有就是看来他不得不和科里做一次长谈了,也许他以前对年轻人的看法全错了。
科里、墨林和戴安妮像保镖一样簇拥着佐顿离开纸牌赌档的围栏。科里从赌桌上拿起那张黄色的锯齿形的支票,塞进佐顿的左上袋并且拉好拉链。佐顿笑得很开心,他看了看手表,已是凌晨四点钟,天快亮了。“我们去吃早餐,喝咖啡吧!”佐顿说着就带他们走进充满色情味的咖啡厅。
大家坐定后,科里说:“他赢了将近40万美元,我们必须让他离开这里!”
“佐顿,你是该离开维加斯了!你现在有钱了,足以为所欲为了!”佐顿看见墨林边说边紧紧地盯着他,这该杀的,那目光可真叫人心烦!戴安妮抚摸着佐顿的手臂,柔柔地劝道:“求求你,别再赌了!”她的眼睛有点晶莹发亮。佐顿在刹那间意识到这三个朋友就好像对着一个已经逃脱了追捕或者是从流放中得到了特赦的幸运儿一样,在为他感到由衷的高兴。为了报答他们的这份情谊,他说:“我要与你们分享我的战利品,包括你在内,戴安妮,每人两万美元!”
三个人都有点惊讶,墨林首先反应过来,说:“等你登上了离开维加斯的飞机后,我才肯拿钱。”
戴安妮接上说:“就这么定了!你必须搭上飞机,必须离开这里!对吗,科里?”
科里可没有他俩那么侠道热肠,总认为先拿了两万美元再送佐顿上飞机与送他上了飞机后才拿两万块的区别不大,现在就拿钱其实也没啥不妥,反正都是佐顿送的,他们本来又没有想过要占他一根毫毛!但是科里也知道自己居心不纯,不敢把这番心里话说出来,同时他的第六感官告诉他:这也许是自己今生中最后一次做出的理想主义的姿态了。为了表现出自己对佐顿的真诚友谊,就只好像墨林、戴安妮这两个笨蛋那样做,只是他心中始终忿忿不平:难道他们不知道佐顿是赌疯了吗?他完全可能躲开他们又跑去赌,把赢来的钱再输个精光!
科里说:“我们一定要让他马上远离赌桌,必须从现在就开始看住他,直到把他送上去洛杉矶的飞机,离开此地为止!”
佐顿摇摇头,说:“我不去洛杉矶,我必须走得更远,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去。”他微笑着又补充了一句:“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美国呢!”
戴安妮说:“我们需要一张地图,让我打个电话给服务员的领班,他神通广大,可以为我们弄到一张世界地图的。”说着她就拿起镶了色边的电话,拨给领班。这个领班确实名不虚传,以前曾经有过一次在接到通知十分钟后就找到人来为她做了人工流产的纪录。
餐桌上摆满了食物:鸡蛋、成火腿、馅饼、早餐小牛排等等,应有尽有——科里点菜时活像个王子。
他们吃早餐时,墨林问佐顿:“你准备把支票寄给你的孩子吗?”他故意低着头不看佐顿,而此时佐顿正静静地审视着他。听到他的问题后,佐顿耸耸肩,他也确实还没来得及考虑这件事。出于某种原因,他有点生墨林的气,怪他太好提出这类尖锐敏感的问题了。当然,这点气仅仅存在了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科里反问墨林:“他为什么要把支票寄给孩子?他曾经是个好爸爸,尽心尽力地照料着他们,也许你下一步会问他是不是该把支票寄给他的妻子了。”他说着就笑出声来,仿佛这种事根本就不可能发生似的。佐顿再次感到不愉快,科里把他妻子的形象歪曲了,她还不至于那么坏。
正在喝咖啡的戴安妮放下杯子,点燃了一支烟,脸上挂着微笑,手在佐顿的襟袖间摩挲,表示着理解或其他更复杂的感情,好像他也是个女人,她要与他结盟一般。就在这时候,精明能干的领班亲自送来了一本地图册,佐顿从口袋里取出一张100美元的钞票奖赏他,领班在愤怒的科里还来不及干预之前就飞快地走掉了。
戴安妮打开地图册时,小伙子墨林还在追问佐顿:“感觉如何?”
“好极了!”佐顿答道。他一直微笑着,对他们的激情觉得很好笑。
科里说:“你要是再到赌桌前去,我们大家都会立刻把你拉开的,我们说到做到!”他郑重其事地举起手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后,又补充一句:“你不能再赌了!”
戴安妮把地图全摊开在桌子上,遮住了只吃了一半的食物,除了佐顿以外,大家都把身子探了过去仔细看。墨林选中了非洲的一个小城,佐顿冷淡地说他不想去非洲。
墨林把背靠回椅子上,不再和其他人研究地图了,又开始观察和揣摩佐顿。
科里突然出人意料地冒了句:“我熟悉葡萄牙那个名叫墨西达斯的小城镇。”大家过去都以为他从未离开过维加斯,现在才知道他连葡萄牙都呆过。
科里不动声色地继续说:“是的,墨西达斯,气候温暖宜人,有迷人的海滩,还有一个小小的赌场,赔额最高限定在50元,而且每晚只营业六个小时。你可以像个大赌客那样去豪赌,再怎么样也不会伤元气。这地方听起来不错吧,佐顿?墨西达斯如何?”
“那好吧!”佐顿随意应他。
戴安妮于是就为他拟定行程表:“从洛杉矶经北极到伦敦,再飞到里斯本,然后……我认为你从这里开始应该坐小车到墨西达斯。”
“不,不是这样走法的,”科里说,“有航班直抵它附近的大城市,我忘了该城的名字了,查查地图看。必须确保他不在伦敦停留才行,那里的赌博俱乐部可是吃人不吐骨头。”
佐顿无精打采地说:“我得去睡了。”
科里看着他,担心地说:“上帝啊!你看起来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赶快回房间去好好睡一觉吧,我们会为你安排好一切的。飞机起飞前我们会叫醒你,放心地睡吧!可别再企图溜回赌场去,我和小伙子将守在入口处阻挡你!”
戴安妮说:“佐顿,请给我些钱,好给你买机票。”佐顿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百元面额的钞票放在桌子上,戴安妮认真地从中数出30张。
“全程坐头等舱也不用超过3000美元吧?”她问道。科里摇了摇头说:“顶多2000美元,你同时给他预订好旅馆房间吧。”他说着把其余的钱从桌上拿起来塞回佐顿的口袋。
佐顿站起来,又做了最后一次的劝说:“还是让我现在就把钱分给你们吧,好吗?”
墨林赶紧阻止他道:“不!现在分钱会倒霉的,等到你上了飞机再说吧!”佐顿从墨林的脸上看到了怜悯和关心。
墨林接着说:“先睡一会儿,等我们来叫你时,自然会帮你收拾好行李。”
“就这样吧!”佐顿说着就离开咖啡厅,回自己的房间去了。他知道科里和墨林将跟着他一直到走廊,非证实了他没有回到赌场不肯离去。他朦胧记得戴安妮和他吻别,甚至连科里也动情地捏了捏他的肩膀,谁能料得到像科里这样的人也去过葡萄牙呢?
佐顿进入自己的房间后,把门双重闩好,而且还把门里面的链条扣牢。现在是绝对安全了,他在床沿坐下来,突然感到一阵狂怒,头痛欲裂,全身失控一般地颤抖起来——他们凭什么竟敢向他表示温情?凭什么竟敢对他表示怜悯?他们完全没有理由这样做!他从来没有向谁抱怨过什么,也从来没有向他们乞讨过同情,更从未鼓励过他们对他表示友爱!他根本就不需要爱,爱让他恶心!
他跌落在枕头上,累得连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了,塞满了筹码和钞票的赢家外套硌得身子难受极了。他挣扎着摆脱了它,任其滑落到地毯上,然后疲倦地闭上了双眼,以为可以立刻睡着,但那神秘的恐惧随之就向他展开了猛烈的袭击,使他的身体像触电一样从床上弹了起来。他的四肢不停地痉挛,完全失去了控制。
黎明的小幽灵开始钻进他那间黑暗的房子里,安静下来的佐顿想给妻子打个电话,告诉她赢钱的喜讯,但是他更明白这个电话是绝对不能打的,同时他也不可能和他的孩子或老朋友一起分享这次胜利的愉悦。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他绞尽了脑汁仍然找不到一个可以让他炫耀好运气,可以和他一起庆祝赢钱的人!
他起床收拾行李。发财了!要去墨西达斯了!他情不自禁热泪滚滚,被极大的悲哀和愤怒彻底淹没了。蓦然,他看见了皮箱里的手枪!这时候的佐顿,思想混乱不堪,过去16个小时在赌场的拼搏又在脑海里翻腾——掷骰子赢时出现的闪光的号码,21点赌档前那双发牌的手,在椭圆形桌子上穿梭的牌,衬衫雪白的、领带漆黑的收付赌注的职员高举着手在唱叫着:“这是一张赌客的牌——”……
佐顿迅速利索地用右手举起了手枪,头脑十分清醒,然后就像他赢钱时的手势那么优雅自如地把枪口对准了自己颈部的喉管,抠动了扳机——就在这永恒的一刹那,他感到了从恐惧中得到解脱的恬适,而且在生命的最后那一瞬间,他清晰地想到自己永远不用去墨西达斯了。
第三章
小伙子墨林走出赌场的玻璃大门,他一向钟爱旭日东升的景色,尤其喜欢在喷薄而出的初阳还像个冷冷的黄盘子的清晨,顺带沐浴从环绕着这个沙漠城市的群山那里吹来的习习晨风。这也是他一天中唯一会踏出开放着冷气的赌场的一小段时问。他们四人常常提到要去那些山上野餐,有一次戴安妮还带了一个野餐的篮子来,但又由于科里和佐顿拒绝离开赌场而只好作罢。平时他极少抽烟,此时则点燃了一支,慢慢地吸进去,久久才吐出来,细细地品味着香烟的芬芳。太阳开始燃烧,变得火红了,就好像一个圆滚滚的烤炉悬挂在霓虹灯海洋的上方。墨林扔掉烟蒂,转身走回赌场,当他进入玻璃大门的时候,看见穿着那件维加斯赢家外套的科里正急匆匆地走过骰子赌档,分明是在寻找他,于是他迎了上去,在纸牌围栏旁边和他汇到一起。科里那黑瘦的脸被愤怒和惊恐扭曲了,看见墨林后,身子一歪就靠在了一张云梯的椅子上。
“佐顿这个狗杂种,骗了我们每人两万美金!”科里咬牙切齿地咒道,接着他又神经质地放声大笑起来,说:“他吞枪自杀了!他赢了赌场40多万美元后竟然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开了花!”
墨林没有像他以为的那样惊慌失措,只是疲惫地靠在了纸牌赌档的围栏上,慢慢地说:“哦,见鬼!他从来都没有福相。”
“我们还是在这儿等着戴安妮从机场回来,好拦住她,这样还可以把退机票的钱拿来分掉。”
墨林望着她,并不是吃惊,而是好奇——科里可不是个冷血动物,怎么会讲出这么冷酷的话?他盯着科里探究了片刻,终于看出了他脸上那变态的微笑,原来是在拼命挣扎着企图表现刚毅,却反而暴露出近乎恐惧的无奈。
墨林倦倦地坐在已停止营业的纸牌赌档旁边,由于缺乏睡眠而觉得头晕脑胀。像科里一样,他也感到怒火中烧,不过却是出自不同的原因。三个星期以来,他总觉得佐顿有些不对劲,曾仔细地研究过他,不但观察他的一举一动,还曾经千方百计地引他讲自己的生活经历。墨林有他不愿意离开维加斯的预感。佐顿从来没有向他们提到过那支手枪,当他发觉墨林在揣摩他的时候,总是装扮出纯洁无瑕的样子,现在墨林才意识到佐顿把自己给蒙了。最使墨林头晕目眩的是自从他们认识以来,他一直都把佐顿想象得很完美,虽然曾经努力把自己对他观察到的各个侧面综合起来,可惜由于缺乏想象力而无法看出他的真实面目,如今佐顿已死,他才猛然意识到佐顿的结局只能是这样,因为从一开始,佐顿就是为了寻死才到维加斯来的。
只有郭鲁尼伏特一个人对佐顿的死毫不吃惊。他在顶层套间坐阵多年,经历了一个又一个漫长难眠的黑夜和一场又一场冷酷无情的斗争。多少年了,他从来没有闲心去思考关于“引诱人心堕落是不可饶恕的罪孽”之类的问题,只知道为了胜利就必须不择手段。他特意到赌场底层的金库里秘存了100万美元现钞,引得全世界的赌徒都垂涎三尺,不远万里地跑来他的赌场花钱买梦、他夜夜躺在床上挖空心思的都是在设计这类引人上钩的妙计。他在掌握了所有的这些罪恶后,长夜里继续琢磨的问题是:掣肘罪恶的神秘力量到底是什么?经过了多少夜多少小时的冥思苦索,他终于悟出了答案——那种最令自己胆颤心凉的力量居然是一个人灵魂深处的善良!善良构成了对他的世界的最大的威胁,也是对他本人的最大危险。
当治安警察向他报告有枪声以后,郭鲁尼伏特立即电告了行政司法长官办公室,并让警察强行进入佐顿的房间,当然,他的亲信也都随同在场。清点了佐顿的遗物后,列出了一张分文不差的清单:上面写明了共有两张赌场开出的支票,总金额为34万美元,另外还有十万美元左右的钞票和筹码,那是塞在他那件令人讨厌的亚麻衬里的赢家外套上面那些拉上了拉链的大口袋里的。
郭鲁尼伏特倚窗眺望,远处的红日从沙漠群山后面渐渐爬上来了。他深深地叹了口气——佐顿永远不可能把赢得的钱输回给赌场了,随着他的死,赌场这回可是真正地永远地输掉了这笔数目可观的美元。噢,这就是堕落的赌徒要保住侥幸赢得的钱的途径,唯一的途径!只是接下来郭鲁尼伏特因此就不得不又开始忙碌了:一个赢了40万美元的人竟会开枪把自己的脑袋打得稀巴烂?报界肯定会乘机大肆渲染这次自杀事件,这将给世人造成多坏的影响!他不希望有“赌场为了弄回输掉的钱而派人暗杀赢家”之类的谣言流传,必须采取有力的措施防患于未然,消灭任何于赌场不利的流言蜚语!他多次打电话给东部的办事处,让他们选派一位德高望重的美国前参议员去详细地把这个悲惨的消息告诉佐顿的新寡妇,通知她先夫给她留下了40万美元赌博赢回来的遗产,当她前来认领遗体时,可以把这笔财产一起领走。他知道这样处理得到的报答是此事将立刻成为赌客们在豪赌之余的谈话资料,他们会更加变本加厉地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