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规模的关于中国文化的活动,相信在座的许多人可能都参加过。世界各地的当代艺术、先锋戏剧等等在他们那里都可以做。
在艺术活动以外,伦敦最吸引人的是时装。香港的一些设计师每年都会到伦敦搞时装发布。英国的音乐大家都知道了,其他方面好像法国比较厉害。戏剧好像是在德国那边。伦敦对于一个中国作家,比如对于我从事写作又是怎样一种情形呢?我觉得就是一种尴尬。尴尬在哪里?在于读中文书的人太少,我想中文在那里还不如拉丁文或者别的什么文。在英国,研究法语的可能会找到20万人,研究拉丁文的可能有4万人,而研究汉语的可能仅仅只有20个或者200个人这样的规模。应该说汉语在这里,仅仅只存在于一些“大学研究”的范围中,它并没有真正走进社会。
我现在感觉到压力比较大……自己的语言也在漂泊中。我并不知道我自己的归宿,如果有人问我最想死后埋在什么地方?说实话,这个问题我还真的回答不上来,我始终想象不出自己要埋在什么地方,我始终不知道自己的命运最后要漂泊到什么地方。按照我这种心态,比如说这次回到中国(以后还会不断地回到中国),我对中国的看法确实让我吃惊。
一种是“民族主义”。强调这种民族感有很多用处,对外可以表明我们中国现在越来越强大;对内可以激活我们本民族的很多东西。现在许多地方又搞起了庙会,唱起了地方戏等等,老百姓的生活方式开始慢慢恢复了。这种恢复对于一个民族,对于每个个人来讲,都可以得到很大的满足感。
但是,关于思想,首先还是由学者、文人这个范围诞生出来的,慢慢才扩散到民间。民间的呼声很高,在“民族复兴”这个问题上反映特别强烈。那么,是否我们就依据这点将中国人的思想简单地定位在“民族主义”这么一个思想维度上,或者大家还能找到一个更好的思想位置呢?对于我个人而言,根本上是不赞成这种所谓“文化认同”的。因为,我觉得如果有一个文化在我身上,它就在我身上;不在我身上,我无论从哪儿学也学不到,学了也是假的。这种“民族文化”的认同到了海外,你会发现非常危险。危险在哪里?举一个明显的例子,就是到海外我们穿的衣服:在国内穿中式衣服的人还很少,可到了国外穿中式衣服的人反而多了。这已经形成了一个非常强的特点,大家非要把这个“文化”抓住不放。
还有一种就是“华侨文化”。所谓“侨民文化”对于美国人、对于英国人来讲并不存在。英国人绝对不会因为生活在别国而称自己为“英侨”,因为没有这个必要。我觉得中国人的这个“华侨”意识很奇怪,所谓“华侨”,就是一些人从一个地方走出去,再到另一个地方住下来,人种没变,观念也没变,好像还在自己的国家生活着。这就叫“华侨”,然后就开始了所谓的“华侨文化”。其实这无非只是一些商人为了赚钱而采取的宣传手段而已。这个文化我不可能去认同。我的确觉得“华侨”这个东西比较可笑,是中国人自己硬造出来的。可是,在整个西方的大文化背景下,我的文化认同也根本不存在。作为一个读中文书的人,我的思维没有办法去跟西方人的思维构成同步。西方文化对我来讲就像一部电影,它最多只不过是一个背景,等它出现了我才知道;在它出现之前,我不能去预感任何事情,也没有办法去参与、去真正地进入。
这就是我“漂泊”的一种现实。有时候我回来,下飞机时脑子里会闪一下,闪出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怎么这里的人都长得如此一样?无论是我去阿拉伯也好,还是摩洛哥也好,或者去非洲也好,总是跟各种各样的人混在一起,也就没有这种感觉。可一回来,一下子面对成千上万一样的人种,跟兵马俑一样同一个表情、同一个模样,我就会很容易认同自己,并深感到一种好处。好处在哪里呢?好处就是生活起来大家可以互相关照,互相理解,很舒服,很祥和。当然,也有不好之处,就是再去同西方沟通、再去交流的话就会出现很多异同。
那么这种文化的异同的麻烦在哪里呢?在于对一件事情出现不同的判断,中国是一种判断,西方是另一种判断。我举个例子,比如“9。11”。英国人在那一瞬间,简直不相信是真的还是假的。那些政治家在报纸上的位置几乎不存在了,媒体到处去采访作家,让作家在关键时候出来说话,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我们该怎么看这个事,美国到底怎么了?作家平时都是些“小人物”,人们都在骂他们,太严肃了什么的等等;但无论怎样,在关键时刻,他们代表了一种东西。在西方文化中,作家有着一种非常严肃的地位,我指的是关键的时候,虽然他们并不能代表一种主流,但人们却从人格上信任他们,在道德意识上也相信他们,且不管他们个人的写作怎样。那么,这就出现了某种“文化认同”。在中国,艺术家是否是这样的?出现了“9。11”这样的事情,我们能相信文学家吗?他们能告诉我们什么?我们该怎么看待“9。11”这个人类大事件?我想他们做不出来。所以,这就构成了文化思想的认同出现很大的差别。这种差别在中国,就是指这些作家他们是否意识到在自己的背后,应当有一种职业道德的自觉意识。在中国,我就经常发现有些作家自我精神夸大,经常可以看到一些自我感觉很好的作家。这些感觉很好的作家,我很难看到他们流露出一种思想状态,这跟西方的作家是不同的。
现在有些人写一些橘子怎么吃、养狗基本法等等就成了作家。作家还有两种:其一是小说家,苏童是典型的小说家,他比较典型的是写小说;还有一种叫文学家,他们应该更接近思想,更了解人与人之间的境遇关系。就像最近诺贝尔文学奖的讨论,提的问题是在我们这个时代,颁布“文学奖”有什么意义?委员会发布结果:文学就是见证,就是见证你个人,见证社会,见证你活着的状态。
周 舵:我先说说马建提到的“华侨意识”。我觉得,马建对华侨还是缺乏一定的理解。华侨是怎么来的?是因为过去这些人太穷,被卖到西方做苦力然后才留下来的。也就是说,这些人一开始就生活在一个完全被西方主流社会排斥的生活环境下,不是说主动要选择一种跟其他人隔绝的环境,而是那边从根本上排斥他们,再加上自己又确实没有什么能力,所以也就无法融入到主流社会中去。这种情形直到他们的“第二代”、“第三代”才开始改变。可这时,不断又有这样的新的移民出现,仍然以去卖苦力为生。所以华侨的社会底层状态就形成了,它似乎永远只能是这样一种状态。一定要到他们的下一代或下下一代,才会有机会进入到西方的主流社会中去。我这样说,是要说明一个“文人”和“学者”之间的差别:文人是很容易做出草率判断的;而学者不一样,他要经过研究才能做出判断。
我在俄国,访问过一个俄国作家叫瓦列金,采访时他已经八十七岁了。此前他曾获过4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可20世纪90年代前苏联解体后,他突然放弃了写作,趁着前苏联克格勃档案公开的时机,去大量寻找死亡者名单,连续做了10年,出了4本大的书籍。我觉得这种精神就令人敬畏。中国的知识分子和艺术家太缺乏这样一种从“一”做起的精神了,有一种可怕的功利倾向,殊不知从“工匠”上升到“大师”,永远是有距离的。
周 勤:中国的许多作家如果给予他一个什么奖,他就会高兴得不得了。为这些奖他们争来争去,打破了头。其实内心都很肮脏,就跟一个卖菜的在讨好市场管理员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写作只是一种生存手段,没有什么终极意义,对于社会他们的内心没有责任感可言。社会良知和责任感是什么?就是坚持不妥协,有具备道德勇气,你才有说话的余地。随着社会的发展,大家的独立性不断增强,艺术家作展览,作家自由写作,这些东西慢慢扩大会形成良性循环;而陷在对同行的批判中,无论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都只会造成一种〃卖烂石灰的,看不惯卖面的〃的肮脏的怪圈。
陈晓明:我想相当多的作家,包括刚才所提到的,比如莫言、王安忆,我觉得都是一种个人选择。选择就要有责任,就要有义务。他选择了获“文学奖”,他也得承担他的责任,获奖也是一种承担责任。
余 杰:在一些小的地方,有些简单的想法,我想谈一下:
“流浪”的生存状态跟文学、写作之间的关系。我看到你在英国获奖的报道,我不太喜欢。我不知道是因为翻译的原因,还是其他原因,〃旅行〃这个词我不是很喜欢。近年来,中国本土流行的“旅行文学”已经把这个词毒化了,比如说余秋雨就是那种“迁徙真理”,跟着强大的电视阵容,有很雄厚的资金,走到哪里都有高级官员接待,住到酒店里面。在中国,“旅行文学”已经成为这样一种状态,所以很容易引起误解。直到我看了你的书以后,才知道完完全全是不一样的东西。所以,这种真正的流浪、漂泊的写作方式,在现在的中国是否合适?
也想谈谈华侨的问题。20世纪90年代以来,比华侨更重要的一个问题是“海归派”(都有了这样一个新的词语了)。其中有我的很多同龄人、我的很多同学和朋友。他们在今天的中国发挥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他们大部分是在90年代初出国留学、获得学位的,然后回来,一般出自北大、清华,回来后多数人是办一些高科技的企业,从事商业活动。他们跟我的年龄差不多,我跟他们有很多的交流,我发现他们也存在非常大的问题。他们有在西方求学、生存的经历,会把西方的民主、自由、博爱这些观念带入中国,但是我跟他们的一些观点恰恰相反。他们对中国文化似乎没有任何的体味,仅仅是一个纯粹的技术人员,就像一台电脑。他们回来以后,对中国的现状感觉非常满意。比如说我的一个朋友,他是一个网络公司的总裁。他年龄跟我差不多。他在国外赚的几十万美元,在国内几年之内就变成上亿的钱(人民币)。他感觉生活在北京和生活在纽约、巴黎没有任何的差别。由于他是生活在很高级的公寓里,他能看到任何电视频道,《纽约时报》他也能够看到,就连巴黎的时装他都几乎可以同步买到。他觉得不存在任何的“自由”与“不自由”的问题了,也没有任何的压抑。他没有走出过北京一百公里以外的地方,也没有到过任何一个乡村去看看。我原以为这样一群“海归派”会对中国的发展有推动作用,现在我非常失望。
马 建:余杰提的问题,我想请周舵来回答,然后我再作补充吧。周舵是专门研究这些问题的。
周 舵:首先声明,我不是专门研究这些问题的。(笑)但我倒是有兴趣回答余杰提及的问题。还是先从比较容易回答的问题开始吧。刚才余杰讲到马建的“流浪”和写作的关系,我非常同意余杰的观点。因为像余秋雨和凤凰卫视做的那种旅行节目,其实是一种消费品,跟严肃的文学写作根本没有关系。马建的那个英文作品,在香港的标题叫《红尘》,不仅仅是一部文学作品,也不仅仅是描写“流浪”,对我来说,我从中学到了非常多的东西。为什么?因为他的作品除了能给读者带来文学享受、审美享受之外,还有一种特别令人震撼的东西。这种东西就是他对社会的一种很深入的观察,是自己深入到社会底层的一种观察。这是我们这些城里人、知识分子,我相信包括在座的各位,大部分人或者是没有机会,或者是没有勇气,或者是怎么样都不可能观察到的东西。这太重要了,也太宝贵了。因为往往身处那个环境中的人,他们没有表达的能力。而我们这些有表达能力的人往往却根本不去深入那种环境。所以,真正要做到像马建那样的深入,那是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我也每年去农村,我跟北京大学也合作研究课题,可是我那种深入,那种社会田野调查,跟他比起来是太粗浅了。我还是吃得好、住得好,用现在的这些交通工具,我还是很难真正深入到我的观察对象中去,我一直还是优越的。
云 浩:今天的主题与其叫成“中外文学与思想比较”,不如叫成“反击的力量”。这么一个群体,争执难免,君子合而不同。但是,我们的争执有一个核心,如果其中有对抗,那是在和现今的文化不和谐在对抗。
大家都知道,中国是一个〃龙〃图腾的民族。刚才大家一直谈西方文化,我自己非常喜欢“周易”。中华民族惟一不变或者说惟一恒定的就是“不恒定”与“变化”,它在任意一个时期可以变化出任意一种形态。当这种形态和你的思维冲突时,你可以把这种分离叫做“非人格化”。换句话说,这么一个具备绝对变化的民族需要一个大的框定,对其民族性格加以稳定。我看哲学不是体现民族性,而是民族的药品,缺什么补什么。比如说,“礼教”和“老庄”框定的界限就非常严格。换句话说,每一个中国人当他生下时,就生活在一种诗化的束缚中。因为诗词这个概念在中国是最完整的,失去这一框定,有社会身份的中国文人就没有文化身份。
我在看“周易”的时候,发现一个问题:其逻辑是数学,但不用数学来说事,而是用“相”。比如说我给你算一个“卦”,一个具体的“卦相”,是一个大的石头,旁边是一棵松树,它用具体的物象和你当今的时空进行连接。这样的跳越使其思维会非常快。大家刚才谈到的西方文化是形式逻辑。如果逻辑有一个底限的话,它的底限是数学。当它进行推导时,因为不是物象直接的简单的快速连接,因此会产生无穷的技术。在谈到人的〃自由〃的问题时,好像也涉及这样一个底限与推论:因为我们是人,所以首先要追求自由,然后是平等,再然后是博爱。而我想,现实并不是这样,也根本不是今天的问题所在。
丁 方:刚才大家说的,不光是对作家,而且对于艺术家来说,也同样的重要。我感觉应该有一种能代表自己灵魂的言说,不管你用什么媒介,如果你没有什么真正深刻的生命经验的话,可能会是另外一个样子。我不说“好”与“坏”,这种生命经验对于每一个中国人来说都很重要。我也是一个爱“行走”、爱体验的人,也曾经有过在(20世纪)90年代出国,到美国、到俄罗斯、到欧洲游历的经历,但不是很深,完全是一个客观的“看客”。在欧洲我也遇到问题,自己的根究竟跟生命余下的时光怎么处理?但是我还是要选择回到中国。这可能跟我的职业有关,因为我是一个画家,我不能离开一些东西——有可能解读为是“民族主义”的感情。可我认为跟“民族主义”无关。
我还是崇尚一种“人文精神”,将来可能会成为我们民族的一种精神,但是现在没有。我出国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到了国外同样是人,却有一种互相敞开的感觉,可以有一些在中国不一样的沟通。中国似乎人人都无形地蒙上了一层皮——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而我接触的外国人大多数都有一种宗教生活,对精神状态、对基本情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