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时,猛子哼着歌进了门。老顺问:“那些疤鸡,捉到兔鹰没?”
猛子说:“没。可怪,那兔鹰,一听那玩艺儿发出的声音,都齐齐飞来了,却不敢往下落。”
老顺冷笑道:“就算落下,也是吃了鸽子,溜之大吉。祖宗没那样插网的。不信那数学家啥的,比老祖宗强。”
猛子道:“听说,那网怪,一有东西进来,就活了。”
老顺耸耸鼻头,一脸瞧不起的样子,心里却不实落,就去大头家。
大头院里,正有一群人在喳喳。老顺叫过大头,悄声问:“抓了兔鹰没?”
大头说:“没。”
老顺高兴了,“瞧,我说咋的?科学也罢,能比上老先人的法儿?”
怪的是,他虽这么说,心里却不踏实。因为,“疤鸡”是外国人。老顺眼里,外国人几乎不是人了,跟《西游记》上的妖怪差不多,保不定也会干些出乎他意料的事儿,就问:“乡上真同意了?”
大头笑道:“有啥不同意的?人家是外宾,还交了钱呢,闹好些,人家到这儿来投资,就成引进外资了。这是好事儿呀。我可给他们说了,这儿野兔多,叫他们引些资来,建个兔肉罐头厂啥的,肯定赢利。还有老鼠,听说,一鼠顶三鸡呢,南方人就爱吃老鼠……你可别坏大事。”
老顺心里却灰塌塌的,总觉得,那兔鹰,叫外国人逮了,总是可惜;却想:“不信那法儿,真能逮了兔鹰。若能,老先人早用了。”这一想,心里轻松了。
出得门外,心又悬空了,一想“疤鸡”的新鲜玩艺儿,又一肚子不畅快了。
6
大沙河里,那“疤鸡”们正下网。夜里,怕人愉,取了。早晨,再下。那网,很精致,那匣儿里放出的声音也怪,除了母鹰叫春的声音,听来还有别的东西。该不是迷魂曲吧?
太阳探出半个脑袋,在沙丘上窥探,鬼鬼祟祟的。这些天,啥都鬼鬼祟祟了。仿佛,那“疤鸡”们一来,就把鬼祟传给万物了。
毛旦和北柱像起兴的叫驴一样,在大沙河里忙活着。他们已能熟练地开网,下网,放鸽子,这是傻子也能干的活。那网上有标尺,有刻度,又不易混搅漫缠,按那要求,照猫画虎就成。昨天,他们各得了十元新崭崭的票子,惹得不少人眼冒恶气。今天,他们自然格外欢势了。
老顺数数那网,总有三十二张。毛旦们开始工作,因有“疤鸡”们在场,他们喝斥得格外起劲。那劲道,能值一百块钱。老顺知趣地提前退到一处地坡上。那距离,既不影响毛旦的“工作”,又能观察河中动静。
几个老汉陆续来了。白狗爹说:“那老外,真球势。昨夜,乡长都敬酒咧。”
花球爹说:“人家当然球势。人家到北京,中央领导也请着吃饭呢。”
白狗爹说:“人家当然。好日子,叫他们过尽了。信不?人家国外,顿顿饧面拉条子?”
花球爹说:“饧面拉条子算啥?人家顿顿羊肉香头子。”
老顺不由失笑了。他捋捋鹰毛,耸耸鼻头,说:“你们真是土地爷的卵子,土蛋。人家‘疤鸡’们,顿顿牛肉疙瘩,信不?不定,还是红烧的。”老顺这一说,老汉们不由得啧啧几声。
花球爹说:“怪不得人家人高马大,顿顿红烧牛肉疙瘩,癞皮狗也能喂成条狼,老母羊也能喂成骚狐。”
白狗爹也说:“怪不得。”
几人啧啧一阵。
忽听娃儿们叫:“鹰来了!鹰来了!”
老顺一望,果见几只鹰自远处飞来。那匣儿发出的声音隐隐可闻,鹰飞到头顶,只是盘旋,并不下落。远处,尚有星点移来。不多时,大沙河上空就有几十只鹰。老顺明白了,那匣儿发出的声响有诱惑力。
毛旦北柱很卖力,把河里闲杂人等一起赶出,免得惊动兔鹰。河床里空荡荡的,除了那匣子隐隐的叫外,还有老顺很猛的心跳。
几只鹰越旋越低,试探几次,不知是经不住乱跳的鸽子的引诱,还是抵御不了怪声的迷惑,竟栽了下来。怪的是,明明那网不合角度,鹰一落入,网竟合拢了,笼子似的圈了鹰。鹰乱飞一气,见无法逃脱,才安心吃起鸽子来。
“有机关。”老顺叫。他看出,那网,不是寻常的网,是上了机关的那种。其构造,想来似村里人捉老鼠的“铁猫儿”,鹰一入内,带动机关,有进无出。只是“疤鸡”们这网,机关更为巧妙,加上那网丝若有若无,天空飞行的鹰,见下去的“同行”在大嚼鸽子,并无危险,竟纷纷下栽,很快,约有一半的网里落了鹰。
“好呀!”毛旦大叫。
老顺头皮发麻。这“疤鸡”们,虽不用老先人的法儿,可捉起兔鹰,竟比老先人传的法儿厉害百倍。老先人那法儿,是瞎猫儿碰死老鼠,十天半月,碰上一只。“疤鸡”们则用了怪匣儿。那匣儿一呼叫,便有成群的鹰来报到。
隐在远处的“疤鸡”们也欢呼起来。
老顺嗓门很干,恍然似在梦中,揪揪大腿,有疼感,可不揪,又觉入梦了;见人们都向河里跑去,便也晃晃脑袋,梦游似的跟了去。拳上的鹰掉下来,在空中乱扇翅膀,老顺恍惚里抡几下,把鹰抡到拳上。
到跟前,见那网,也不似自己的棉绒网,一动,就把鹰翅粘了,非得行家解。“疤鸡”那网,粘时齐心,即使网合拢不及,凭那丝绒,也能桎梏了鹰;取也齐心,机关一按,“嘣”地一声,网就齐刷刷下了鹰身,还原为一张新网,很是利索。“疤鸡”们使来,竟似耍魔术。
“疤鸡”们取过不锈钢笼子,戴着皮手套,一一装了鹰。鹰拼死挣扎,但“疤鸡”的手套,虽比老顺的薄,竟似要坚韧十倍,任鹰抓啄,都没事。那曳风的翅膀,扇起一地尘土。
一个“疤鸡”认出了老顺,指指他的鹰,生硬地说:“不——,要——。”又叽哩咕噜说了一通,“疤鸡”们大笑。
老顺涨红了脸。他明白,对方在嘲弄自己,脑中嗡嗡响了。毛旦喊:“顺爸,瞧,离了狗粪,也种辣子呀。”这毛旦,有奶便是娘,叫人家十块钱,就把灵魂卖了,也懒得和他唠叨。那脸却不知趣凑了来,老顺啐了一口,扭头就走。
“哟,顺爸生气了。劁猫儿的偏骟猪呢,气死你。”毛旦的嘻笑随后追来。
气呼呼走一阵,老顺的脚步渐渐慢了,想,怪,这是谁家的地方?中国的。你“疤鸡”们,凭啥耀武扬威?想恶狠狠去训斥一番,又怕自己人单力薄,反叫对方奚落,就去找孟八爷。孟八爷一听,也恼了,说:“怪事。吃屎的反把拉屎的拿住了。他们是哪儿来的旋风?竟到这儿毛搔人来了。中国的东西,是中国人的,他们算啥?走,评个理去。”
老顺说:“听说,乡长批准了。先打听看,若是没批,好说。若真批了,再想个法儿。”
两人去村里铺子里给乡上打个电话。对方答,有这事儿,人家交了钱,弄几只回去,搞科学研究。
“狗屁。”孟八爷扔下话筒,说:“人家一下网,几十几十地捉,搞啥研究。”
老顺说:“听说,他们用来贩毒哩。”就把听来的说了一番。
孟八爷拧着眉头说:“不知这兔鹰保护了没?若没保,乡上批了,没治;若保了,省上批了也不行。”就打“114”,查了号码,问城里公安局,对方说不知道,问哪里知道?答:“我咋知道哪里知道?”又问了法院,也不知道。孟八爷说:“谁也不问了,问市长。市长若不知道,我就操他的妈。”查了号,一拨,有人接,没说不知道,只说查一下。孟八爷却一头汗了,说话时,舌上也有了裹脚布似的,半天,才说清来龙去脉。对方问了回的电话号码,叫他等一会。放下电话,孟八爷擦擦头上的汗,问老顺:“是不是真是市长?”
老顺说:“管他,反正是头儿。”
等了一会,电话玎玲玲响了。孟八爷接起,老顺附身上去。那人的声音很大,先谢谢他。孟八爷挤挤眼睛,老顺也笑了。那人说,兔鹰是国家保护动物。你们设法拖住对方,别叫他们跑了,我马上派人去。孟八爷和老顺都一头汗了。老顺说:“听那口气,是个官儿,他谢你呢。”孟八爷顽童似的哈哈笑了。
老顺说:“拖啥?人家肯定得住几天,上回来,住了好几天呢。听说,办的是旅游护照。”孟八爷说:“不走当然好。不过,还是盯住点。”二人就去了大沙河,顺路,孟八爷要了个牧羊用的能投石的“抛溜子”,缠在腰里。二人没近前,远远地看。
河床里又没人了,那网仍在。四下里瞅,见“疤鸡”们躲在一个崖头下,贼溜溜注视着河床。天空盘旋的鹰渐渐增多,那见了危险的,飞了。没见危险的,仍飞来。匣子里的声音不停地吱唔,鹰就不停地飞来。
孟八爷说:“这洋人,真邪乎。他们那儿,肯定没兔鹰,为啥能造出对付兔鹰的玩艺儿?”
老顺说:“人家是科学家呢。你说,这科学家,是不是跟魔术师一样,想变啥,就能变出啥?”
孟八爷说:“科学家就是科学家。人家研究呢,研究啥的,精啥,就像我研究狐子,你研究兔鹰一样。”
老顺说:“那我就是兔鹰科学家,你就是狐子科学家。”
孟八爷臭道:“羞先人了。你研究了一辈子兔鹰,咋连那种网也造不出来?”
老顺说:“老先人也没造出呢。怪事。你说,老先人研究多少辈子了,咋不如人家?”
孟八爷说:“人家是化学脑子。”
正说着,又有几只兔鹰俯冲下来,入网了。传染了似的,盘旋观望的鹰们也纷纷俯冲下来。那网真好,鹰一入网,它就悄声没气地合拢了。老顺虽看过一次,仍觉心惊肉跳,孟八爷更是目瞪口呆了。“乖乖,哪见过这号捉鹰的?照这样,要不了几天,兔鹰就叫捉尽了。”孟八爷说。
老顺说:“那匣儿怪,一发声,远近的鹰就叫引来了。”
“疤鸡”们又出来捉鹰。
7
忽然,大头女人会兰子急匆匆赶来,朝那翻译咕哝几句,翻译惊了似的四下里望望,又叽哩咕噜一阵。这下,“疤鸡”们便手忙脚乱了。
孟八爷说:“定是铺子里那沟子货说了啥。走,我们到跟前去,他们要跑的话,我们就挡住。”
老顺道:“人家人高马大,我们两个老汉,叫人家一胳膊就抡倒了。”
孟八爷说:“你先去叫人,我先缠住他们。”
老顺慌慌张张往村里跑,到路口,见猛子过来,说:“快去叫人,那些‘疤鸡’,要跑呢。”
猛子不解:“啥疤鸡?”
老顺说:“就是偷鹰的外国贼。市长说了,他们是违法的,要派人来,叫我们缠住他。逮住了,有奖金。”
老顺竟神使鬼差地说出“奖金”来。猛子一听,扭头跑去。老顺在路口的柴垛上抽了根棒子,跑往大沙河。
“疤鸡”们仍手忙脚乱地装鹰,孟八爷不动声色地站在西边。这样,他们逃往公路的路就堵了,他们就是想跑,也只能往村里跑。
见老顺举着棍儿过来,“疤鸡”们大惊。翻译说:“你做啥?这可是乡上批了的,破坏了引进外资,由你赔。”
老顺说:“引你的妈妈去吧,把鹰放下!”他举了棒子,一喝,那些人怔住了。一人正对着手中的黑东西叽哩哇啦,老顺知道他在打手机,说不准有车在哪儿藏着。要是车一来,凭两个死老汉,可真挡不住了,回头望望路口,却空无一人。老顺骂猛子:“这畜牲,干啥事,都磨蹭。”
趁老顺回头,毛旦扑上,一把夺过棍子,往膝盖上一磕,棍子断为两截。毛旦笑嘻嘻说:“顺爷,打人犯法哩。你吃肉,也叫人家喝口汤。”
老顺骂:“毛旦,你个吃里扒外的狗。你知道不,这兔鹰,国家保护哩?”
毛旦嘻笑道:“哟,别人一抓,就保护。你抓了多少,就不保护?”
老顺说:“我抓,是捉兔子,又不伤害。”
毛旦说:“人家也不伤害。人家还喂牛肉哩,我可是亲眼见来。”
老顺见“疤鸡”已开始往大提包里装笼子。远远地,有辆客货两用车过来了,想是早候在僻静处接应的,而猛子,仍不见影儿。他懒得和毛旦磨牙,上前,几个耳光,就把毛旦打晕。他边打边骂:“你个里通外国的贼,城里的警察就到了,连你一起抓了,你才知道厉害。”那翻译一听,又叽哩咕噜一阵,“疤鸡”们便撇下那些没来得及装的笼子,提了大包,往车来处跑。老顺扑上,抱住一个大腿,一捞,那人倒了。
孟八爷叫:“再跑,我可发石头了。”他呜呜地抡着抛溜子。这东西,用绳子绾了皮囊,内装石头,抡了划圈,到极快时,把石头抛向目标。“疤鸡”们不知那是啥新式武器,互相瞅瞅,不敢再动。
被老顺拽倒的“疤鸡”是个大胡子,一脸凶相,倒在地上,边挣扎,边用没被抱住的脚,狠狠踹老顺。老顺觉得骨头给踹折了,但还是不丢手。
毛旦见那人打老顺,捡个石头,过来。老顺以为他要打自己,刚要喝斥,那石头,已落到“疤鸡”身上了。
毛旦骂:“你个驴日的,还打人哩。你再打,再打?老子砸折你的腿。”又捡个石头,高高举起。“疤鸡”虽不懂他说的话,却明白他的意思,倒不敢再踹老顺,躺在地上,直喘粗气。他的裤腿已叫老顺扯烂,露出毛乎乎的腿来,十分滑稽。
那车,不敢前来,远远地打喇叭。
北柱远远地跑来,问:“孟八爷,啥事?”孟八爷说:“城里市长说了,他们是坏人,谁抓了,给谁钱。”
北柱见老顺已拿了一个“坏人”,信了,也朝一个“疤鸡”扑去。那人一闪,一勾拳,打中北柱下巴。北柱惨叫一声,滚入沙洼。
孟八爷喝:“叫你打人。”手一松,“抛溜子”里的石头飞来,在沙地上砸了一个坑。“疤鸡”这才明白这新武器原来是这等威力,边叫,边乱跑。孟八爷装块石头,呜呜一抡,石头飞出,砸向一人屁股。石头劲道虽大,那人却没倒下。孟八爷来不及再装石头,索性也学老顺,去扑后面一人的腿。那人对中国老人的这一招早有防备,就势把手中提包塞来,撞倒孟八爷。
“抱腿!抱腿!”老顺吼。
被老顺抱住腿的“疤鸡”已疯了,摆脱不了老顺,就索性拖了他跑。北柱抹一把脸上的血,也去追。因提着大提包,“疤鸡”们跑不快。北柱很快追上,但挨的那一拳实在太厉害,把他的胆揍破了,对方一晃拳头,他就倒退几步。
孟八爷却紧追不舍,毛旦也边吼边叫,势如疯虎。
忽然,几片花纸飞来。毛旦叫:“哎呀,票老爷呀。”他不去追了,猫了腰,去追逐风中飘忽的“票老爷”,北柱也转了身。孟八爷叫:“毛旦,你个牲口,快抱腿。”毛旦却不管,仍兔子似的跳跃着,去追钱。北柱却扭过了头,又追。
那些“疤鸡”,已渐渐接近车了,被老顺抱住腿的“疤鸡”急了,也掏出一把新崭崭的票子,朝老顺晃晃。老顺啐了一口。
路口上,猛子领一帮人举着榔头叉耙冲了过来。老顺一看,竟是些女人,不由大急,叫:“这猞猁,叫女人来干啥?”
“疤鸡”却更急,见钱打动不了老顺,就装了钱,抡起大巴掌,朝老顺脸上猛扇。老顺眼冒金花,倒不觉太疼,扇了几下,扇木了,更不痛了。只是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