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做伴,领着少年出席各种的场合。他心无它念,只觉得跟着这美人便好,他怕她跑掉,怕她走掉,怕她一个转身就宣布他再不会是她的夫婿。
于是少年对美人言听计从,他想他是爱她的。
爱是他内心隐秘的一颗种子,许多年前就已经种下。那清水莲香的少女忽然扑入他怀的刹那,他就预支了这种情感。却不料多年以后,他竟能真与这美人一起,漫步在繁华清幽的庭院之中。
美人微笑,抬袖遥指了不远处一群外表光鲜的人,一个一个与他诉说。这家是丞相,那家是皇亲国戚,他者也是显赫官职。整个庭院人不算多,但是个个却套了些少年从不敢想的光环。
少年有些怕,他是一个暗地里混大的混混,对于这些官家都有些厌倦和警畏,他站在这交错的长廊上忽然举步不前,问美人:〃为何他们都会在这里?
美人轻笑,眼睛里有些无法辨明的色泽:〃我要他们都知道你是谁。
美人要怎么样,一切便怎么样。
少年在人来人往之中学着笑脸相迎之时,忽然明白了这一点。美人在他身边声音细软得说着话,以防其它人听见。她说你自己看这一人眼里是否藏着笑意,少年果然就在那人眼中找得了一些难以察觉的笑意;她又说你看那一人是否看似冷漠,但是交谈之时眼里满是打量,少年又随她所说的看去,一切又如她说。
他们看尽了许多人,美人逐个逐个的告诉他。眼里藏这笑意的是奉承,亦是嘲讽;满是打量的多半是不屑,或者举棋不定。还有目光游离的,或者仿佛刚正不阿的,所有人都被美人一个一个解读开来。
少年一耳听着美人说话,另一耳一切又飘忽出去。
他在意的不是这些。
他在意的不过是美人头上发钗的位置,深浅,那些环佩叮咚清脆的声响;他在意的是美人微笑时眉线形成的柔和形状。他仅仅是在意着美人究竟有多美,他内心无限欢喜的看着她,他想即使他不再成为英雄,能够与她这样站在一起,也便是好的。
美人看着他,有些恼怒,问:〃为何你不仔细听我说呢。
少年有些出神,并不知她已经生了气,只是静静的自以为是深情的回答她:〃我在看你的眼睛。
以为字字都是醉心,却不料美人却扬头轻蔑而无情道:〃你以为从我眼里可以看到什么。是奉承、嘲讽抑或是不屑?
少年慌忙道:〃不不不,只是,你真的很美。
很美。美至少年推翻了一切的妄念和信仰,也足以使他建立起另一套妄念和信仰。美至美人如何在他面前蛮横无理挥喝指使他都觉得她那么美,甚至连美人挥起手狠狠的掴在少年的脸上时,他仍然觉得她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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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节:命药
〃我招你入赘因为你武功过人。并且。〃美人转过身去,收回了那一只狠心的却美如白玉的小手,只留下淡淡残香,以及一句少年意料不到的话。
〃我要你帮我找一个人。
找一个人。
天地间如此茫茫,什么人都可能消失。美人要找的人偏偏却那么不易找到。少年白日随同美人进出各种场合,要耐心听她的吩咐和念头。
晚上他总是要偷偷潜回巷子里,看七婆。
夜里偷偷潜过暗无人烟的鬼屋,在楼道里细细的听七婆的声响,在哪个方向。听有没有人尾随而来。听这房间里究竟有无古怪。
〃你来了。〃七婆的声音自某个角落飘出,异常尖锐。
少年自黑暗里走出来,看见七婆坐在乱瓦之中,手边是一碗药。于是他走过去,端起药习惯性的喝了下去,擦了擦嘴,道:〃她让我找一个人,可是我找不到。
〃为什么找不到。
〃一个陌生的失踪了十年的人,我见都没见过,在这世界上怎么找?〃少年满腹牢骚无从说起,索性一股恼坐在了地上。
〃是的。唯独这个人,你找不到。
〃你知道他在哪?你认识他?
少年越是问得急切,七婆越是笑意逼人得沉默着。这房子的某处似乎传来阵阵有人摸索着从这房间走过的声音。少年有些慌忙,看着四处暗无一人,而七婆把他喝完了药的碗收了回来,细细的端在手心里,竟笑出了声。
〃你我都认识他。
少年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似疑惑。但七婆的声音却在黑暗中十分分明:〃你所找的人,早已被你一次一次分批食入肚中了。
每每记起那一夜,少年心口胃中都是一阵强烈的翻滚。美人在他身边看着他眉头忽而松散,忽而又蹙起,突然贴心的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少年假装无事的笑了笑,道,〃无事。
〃是我不该逼你为我做事。你厌烦了,是不是?〃美人低头便是两眼里闪过许些泪光,只是几点零星闪过,少年就不由得为她妥协下来。
〃那你为何整日皱眉不语呢。
他想说,可是他说不得。他如何说明他自八岁那一年就生生喝下了用她父亲尸骨熬成的汤药。七婆居然这样无法无天,因为恨,居然将王爷之命煮成汤药,以十年的时间,分批喂给一个穷小子喝!
这是她颠倒是非的惩罚方式!
他自己不明就理的变成了一个帮凶,他尾随美人这些天,忽然明白过来他仍然是他,即使换了一身服装,命运却不能被改变。哪里能如七婆的意,说是喝下了谁的命便会变成谁!
美人见他仍然不语,于是命人端来一杯参茶,要他喝下。
两方各有所思,美人看着少年,少年只是端着茶,脑袋里满是八年前的风风雨雨。王爷失踪,皇城忽然之间治安空前严密,七婆出现,他饿昏在街巷口,命药,美人寻父。
一切一切好像都是预谋好了的情节,恰好是被一个人推动了一下,就忽然严谨的滚动了起来。
少年两手端着茶,头脑里却没有想过要喝下去。他闻了又闻,嗅了又嗅。这气味这色泽,都和他幼年时喝过的液体那么相似,他心口又是一紧,却忽然听得门〃砰〃的一声关了,回过头,美人在他头脑昏沉不清的时候甩门离去了。
这一夜,忽然大雨倾盆。
夜无比的黑。黑至所有阴谋细节,都无人分辨。
美人坐在自家房里细细慢慢的梳妆。贴身丫头拿着梳子为她缓缓的梳理着,这梳法无比的畅快,如同美人心里所想一般畅快。她筹划了多年的事终于得以实践,她布的一个一个饵,那擂台,所有柔情密语,一切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发生了。
包括那杯茶。
〃他如今也该死了吧。〃贴身丫环的语意里流露出几分替美人得意的意思。
〃不止他,她也该死了。
美人轻轻的笑,那一杯饱含毒药的茶已经空了。她知道他一定会喝了它,他不敢惹她生气。这一杯茶无色无味,其实也不含任何毒性。可是有某种茶料,若是与苗疆的炼药相撞,就会产生奇特的慢性毒性。她算定了事后他会再回去找七婆,找那个十几年前江湖上众人谈之色变的美丽苗女,这个伪装了多年却使着教着少年狠毒招数的苗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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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节:命药
惟有她,会教得出这样阴毒的招术,会丝毫不在意人的性命。
若是他再喝她的药,他就会毒发。
他料不到七婆会下毒,她亦想不到她的药会有毒。美人心里暗暗等待他们互相猜忌至死,刀剑相抵,因为她更算准了少年毒发身亡以前有足够的时间杀掉七婆。
丫环随着美人轻轻的笑。
〃小姐,其实他对你还是痴心的。
美人不说话,手中拿起一跟白玉钗,细细的看着。她看着镜中自己美如诗画,那眉目那眼线都一如她的父亲,她想起年幼的时候风流的父亲握住她的手轻轻的告诉她,他爱的女人若有女儿一半乖巧便好了,可惜她永远在猜忌、在杀人,她不是个好女人。即使深爱,
然而她那么美。
美人心里忽然有了一阵短促的痛,她这些年独自猜测完了这些故事。父亲十年前失踪,定然是最终放弃荣华富贵随那苗女而去,他狠心抛弃下妻女,不留任何音讯。她因这离奇的背叛而恨,她要为自己的母亲打抱不平。
她想谋个武夫为她寻人,却不料意外的捡到这个苗女的傻徒弟!
真是天赐良机。
丫环仍然心无所避,以为如何说都可以讨小姐欢喜,她道:〃若是他没有死,小姐,你还会与他成亲吗?
会吗?还是不会?
而少年在雨夜里前行,手上拿着一个带血的包袱。他又一次偷偷潜入了鬼屋,生平第一次有意识的杀了人。在黑暗之中他摸到了她平日所在的位置,迅速的杀了她,割下了她的头,她在整个过程里没有任何反抗,异常安静。
而他看也没看就拿包袱裹好了离开了那巷口。
雨一直不停。
大雨里他记起的仅仅是下午坐在房中,他端起那杯茶,举棋不定的那一刻。他脑袋里如何都拼凑不出美人的用意,也拼凑不出七婆的图谋。他在慌乱中唯一记起的不过是美人的样貌,眉色的眼里那些无法辨明的色泽。
他由此知道了他能做的事是什么,可是起身时一个踉跄就将茶倾翻在胸前,他怕美人生气,他收拾了残局。而后快马加鞭的回到了鬼屋,回到了一切的起点处,怀着揣测难安又异常兴奋的心情杀了人,他指望着手里那一颗人头可以保全他所有的爱。
于是他在雨夜奋力的奔跑着,他心里那么欢喜又那么乱,他杀了人,而他也将得到他所爱的人。
可是他却不知在他走后,从这鬼屋的旁侧走出来一个女人看着他暗暗的笑。虽然衣着朴素,样貌却出奇的美。她是那江湖上失踪了多年的传奇。
眼前少年踏雨而去的画面,多少让她想起那个负心人弃她而去瞬间。多少年来,她都不曾明白,既然小王爷那么爱他,纵容她的狠毒,却无法面对天下人的异样目光与她相好。
他爱她,得到了她,又最终弃她而去。七婆的爱之深,却成了恨。因为恨,她手刃爱人,将其偷偷运出王府,藏于市侩之中。她又将心爱之人切成无数,分散了喂给少年。
并非多疼爱少年,只是因为他天生贱命,肚中却可以盛下一条王命。
听起来,真是个不错的笑话。
纵然别人千方百计想要取她性命,但她下的套太早。少年早已被她喂成了一具毒肉身,成了她操纵的一颗棋。
丢一颗棋,碍不着她什么。
她脱去了以前伪装时套上的老旧皮囊,站在雨中痴痴的笑。她想着一个时辰之前,自己又偷偷进了那熟悉的王府,偷出另一个她恨的人来。她给那人换上了自己惯用的假脸皮,将那人放在自己平日端坐的地方。
然后,她藏在黑暗中,等着另一个即将要背叛她的人,将她偷出的那个女子那个抢她爱人的王族之女、那个刁蛮美人的母亲痛快的杀了,变成一具可供她烹煮的尸体,让她再继续熬着她散发恨意的药汤。
由此,她或者会出现在这世界的另一贫瘠之处,却从此从这街口消失了。
大雨夜。
少年提着头满心欢喜向美人跑去。他手中的包袱里,那一颗不知名的人头上裹着的脸皮,在这雨夜的奔驰之中渐渐被剥离下来,显出一张他不认识的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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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节:少年残像第二回
雨是如此之大,让他忘记了来时路,也只是依稀辨得出去时途。
少年残像第二回
四
暮夏。
暮夏的白杨,细碎的灰绿色叶片在风中银玲一般翻飞,声姿悦人,斑驳的影子撒了一地缭乱的舞步。我总觉得夏天是一年当中最惨烈的季节,那些用了一整年的时间来忍耐和蕴积的事件与情感好像都忽然被炎热唤醒了,然后预谋不轨地一齐跳到生活中来捣乱。
我跟父亲一起生活的最后一段短暂时间,便是在夏天里。那些中午,我头顶着晌午的烈日,在汽车驶过之后呛人的扬尘中,燥热而狼狈走回家,一路沉默不言。汗水从额前大滴大滴地滚落下来。父亲为我开门,抽着烟,皱起眉头,面色总是不见欢喜。吐出蓝色的烟雾,模糊了他的脸。
父亲终于如愿以偿地得以离开。整个上午他慌慌忙忙地收拾行李,母亲则一个人坐在里屋,一声不响。
没有人做午饭。没有人说话。我进门,低着头从父亲旁边擦身而过,径直走上自己的阁楼。我把书包扔在床上,僵坐在那里。
便是在那个难忘的中午
我躲在蒸笼般的狭小阁楼里热得汗如雨下,却一直没有出来。日光那么剧烈,晌午的蝉声聒噪个不停。母亲的哭声从楼下阵阵传来,父亲沉默。瞬间我听到开门的声音,紧接着房门又重重地被摔上了。
我明白父亲走了。一时间我在床沿边坐立不安,开始不停流泪。双手用力抓着床单,用力到快要把棉布给抓破。十分钟之后,我站起身来便迅速冲出门去一路狂奔到车站,在攒动的拥挤人群中气喘吁吁地找寻父亲的身影。我跑过去拉着他的手不放。烈日之下,我拉着父亲的手什么都说不出来,只是一直抽泣,狼狈而无助地看着他。
良久,父亲放开我的手,抹掉我的泪,在司机不耐烦的催促下一言不发地上了车。
整个下午,我都站在车站广场。头顶被晒得针刺般灼烧,脸被泪水里的咸涩盐分腌得生疼,感觉皮肤像是一张紧绷得快要被撕碎的纸。夜幕降临的时候,车站里的人渐渐稀落,越发冷清。母亲到车站来找我,出现在我背后。她轻轻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对我说,我们回家吧,绍城。
我觉得母亲的手冷得像是冬夜里飘落到肩头的雪。
父亲走后,生活依然没有什么改变。常年来我与母亲都早已经习惯了父亲的远去。我开始在梦境里面想不起来父亲的面孔。这个给与我一半骨血的亲人,像是一串来自我生命底部的回声,在森然而闭锁的深渊里,他的声音由强到弱,渐渐幻灭。我开始觉得,有些人事,一开始就不属于你的,就总归是要走。
一季季雁阵归去来兮,掠过空中的时候,啼声忧悒而邈远,把天地都喊得苍凉。依然是在这座萧条冷清的灰色的旧工业城市,绍城,我开始上初中。我毫无选择地又一次要将我的成长交付给它。这一次是青春。
黑漆的紫檀书桌上,陈旧的录音机搭着一块白色的纱棉布,一叠老歌磁带整齐地摞在上面。铁罩台灯,在深浓的宁静夜晚打开一片温情的暖色光晕,安静得而令人伤感。灯下一只苏联产的老闹钟,表盘上是罗马数字,作为爷爷晚年的立功奖赏,走时的时候齿轮之声依然如军人般铿锵响亮。一摞厚厚的参考书和作业本,因为勤奋的使用而卷了角。书桌前的老藤椅泛着暗黄,腿脚不再结实,此刻只有帆布书包安卧在它怀里。而榉木窗棂也已经腐朽变形,斑斑油漆像干涸的土地般龟裂,灰尘模糊了小块小块的方格子玻璃。拉开印有竹叶暗纹的蓝色窗帘,望出去是一片同样陈旧的世界。
这样的老阁楼,让你想起你奶奶的缝纫机,你父亲遗忘在抽屉底部的几枚肩章,或者是你好奇多年的一本的无名的塑料封皮旧日记。
而对于我来讲,记忆仅有的作用,只是一再提醒我,我曾经怎样在毫不自知之中炼就了遗忘与漠然的禀赋,用以面对一些妄想中的,或者是事实上的非难。
夜里,当我在安静的阁楼里做题的时候,母亲常常会拿着打毛衣的棒针和线团请求来我身边陪我做功课。她表情悒郁,幽幽地念叨,一个人在下面看电视冷清着呢,上来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