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得。”蓝德医生说。“那是拉沙热。你还有什么宝贵建议?”
“没有了。”玛丽莎说。病理师划开塑料袋,露出扎布拉斯基的尸体。玛丽莎踌躇着是走还是留。犹豫不决导致了无所行动。她留下了。
蓝德医生对着悬在头上、由脚踏板操纵的话筒开始描述尸体的外表。他的声音让玛丽莎回想起在医学院的日子里熟悉了的特有的单调。当她听蓝德医生描述到一块缝合后愈合了的伤口时,蓦地一惊,又回到现实。这是新发现,病历上没有。此外,病历上也没记右胳膊肘上的割伤和右大腿上硬币大小的圆形伤疤。
“这些伤痕是生前有的还是死后碰的?”
“生前。”蓝德医生答道,毫不掩饰被打断描述而生的愤奴“你认为有多久了?”玛丽莎不管他的火气,继续说,一边弯腰细看。
“一个星期吧。”蓝德医生回答。“上下不超过三天。如果做了显微切片检查,我就能断定了。不过对这种病人来说,我不认为有多大关系。好了,如果你不介意,我要继续工作了。”
玛丽莎被迫退了一步,思考着这些外伤。它们可能非常简单,比方说,扎布拉斯基医生打网球时跌了一跤。叫玛丽莎感到不安的是,这些擦伤和缝合的伤口没有记录在病历上。玛丽莎受过的训练是,凡是肉体上的发现都必须记录在案。
一等蓝德医生结束解剖,看到所有组织样品也正确地处理好了,她便决定去追查那些创伤的起因了。
玛丽莎用病理部的电话打给扎布拉斯基医生的秘书朱迪。电话铃响了有二十次,还是没人接。她不愿打扰扎布拉斯基太太,便想找找泰伯索医生。接着又改了主意,决定去扎布拉斯基医生的办公室走一趟。它一定就在医院里面。到得那儿,她发现朱迪已经回来了。
朱迪是一个细弱的女子,二十五岁左右。双颊上有斑斑的染眉油污。玛丽莎看出她正在哭泣。恐怕不仅仅是因为悲伤,更可能是因为害怕。
“扎布拉斯基太太也病了。”玛丽莎一做完自我介绍,她就脱口而出这么一句。“我刚刚跟她说过话,就在楼下急诊室,马上要进病房了。医生认为她得俏是跟她丈夫一样的病。我的上帝,难道我也要得这种病了吗?会有些什么症状呢?”
玛丽莎好不容易才让她安静下来,听自己解释在洛杉矶的暴发中,医生的秘书并没得病。
“不过我还是得离开这儿。”朱迪一边说,一边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件毛衣,扔进一个硬纸盒。看来她已经在收拾东西了。
“要走的不光是我,”她补充说。“我问过好几个员工,他们也都要走。”
“我理解你的心情。”玛丽莎说。她还不能确定整个医院会不会一定得隔离检疫。里克特诊所的检疫真是一场恶梦。
“我来这儿是想问一个问题。”玛丽莎说。
“问吧。”朱迪一边说,一边继续清理抽屉。
“扎布拉斯基医生头上有一个伤口,身上有几处擦伤,好像跌倒过似的。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那不算什么。”朱迪说,做了个表示无关紧要的手势。“一个星期以前他去本地一个购物中心给太太买礼物,遭了抢,丢了钱包和劳力士金表。我想是歹徒打了他的脑袋。”
原来如此。她站着注视朱迪把她的东西一一扔进纸盒,思索着还有什么可问的。似乎没有了。她道了再见,走回隔离病区。在很大程度上,她觉得跟朱迪一样惶惶不安。
隔离病区失去了先前的平静。随着新到的病人也增加了许多护士。她看见莱恩医生正在一些病历上写着什么。
“欢迎你来到疯人院。”他说。“又来了五个新病人,包括扎布拉斯基太太。”
“我听说了。”玛丽莎说,挨着莱恩医生坐下。要是杜布切克也像他一样,把自己当一个同事对待,那该多好啊!
“塔德·肖克利来了电话。是艾伯拉。”
玛丽莎的脊梁一阵发寒。
“我们正在等州卫生局长来加强检疫措施。”莱恩医生继续说。
“好像有一部分医院职工正在遗弃这个地方。有护士、化验员,甚至医生。泰伯索医生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凑足了这儿的人手。你读了本地的报纸吗?”
玛丽莎摇摇头表示没有。她差点脱口而出,说如果留下就意味着被传染,那自己也不愿呆下去。
“头条新闻是‘鼠疫归来了!’”莱恩医生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新闻界竟能如此不负责任。杜布切克不让任何人跟新闻界交谈。一切由他对付。”
病人专用的电梯门打开的声音吸引了玛丽莎的注意。一辆活动病床出来,上罩一顶透明的塑料隔离帐。经过玛丽莎身边时,她认出了那是扎布拉斯基太太。她再次不寒而栗,心中疑惑道,本地报纸的头条大标题真的夸张了吗?
6
4月10日
玛丽莎又吃了一口饭后甜食。这种甜食她只许自己偶尔才碰一点。这是回到亚特兰大后的第二夜。拉尔夫带她来到这个熟悉的法国饭店。在过去的五个星期里,她睡得很少,勉强用医院自助食堂的饭菜塞饱肚子。所以,这儿的精美食物叫她胃口大开。在那些天里她滴酒未沾,所以今天喝的葡萄酒马上显示了力量。她意识到自己有点喋喋不休了。不过拉尔夫似乎乐意坐着倾听。
玛丽莎使自己镇静下来,指着空空的酒杯,为光说自己的工作而道歉。
“没关系。”拉尔夫坚持说。“我听一整夜也不会嫌烦的。你在洛杉矶和圣路易斯的成就真太令我惊叹了。”
“我已经都告诉过你了呀!”玛丽莎辩解说。她指的是他们经常通电话。在圣路易斯,玛丽莎养成了习惯,每隔两、三天就打一次电话给他。跟拉尔夫交谈既为自己的理论找到共鸣,又减轻了因杜布切克的持续冷淡而引起的沮丧。拉尔夫对此一直表示理解和支持。
“我想听听更多的社会反应。”他说。“在三十七人死亡的情况下,行政当局和医务人员是怎样控制住恐慌的。”
玛丽莎看他问得真诚,便尽力描述了圣路易斯医院的混乱。医务人员和病人对强制的隔离检疫愤怒万分。泰伯索医生伤心地告诉过她,他估计检疫撤消后医院得关门大吉了。
“你知道,我还在担心自己会得病呢。”玛丽莎承认说,忸怩地笑了。“每次我一头疼,就想:‘哎,艾伯拉发了!’虽然我们还是不知道病毒从何而来,杜布切克认为病毒宿主一定与医务人员有关。
这并不让我更觉得放心。”
“你相信他的说法吗?”拉尔夫问。
玛丽莎格格地笑了。“照理我该相信。”她说。“如果他说对了,你就得特别小心哟。两个索引病例都是眼科医生呢。”
“别说这个。”拉尔夫笑道。“我迷信着呢。”
侍者过来倒第二次咖啡,玛丽莎靠回自己的椅子。咖啡味道不错,但又知道晚上会因此睡不着,那时可就后悔不及了。
侍者带着甜食碟走了。玛丽莎继续说:“如果杜布切克的观点不错,两个眼科医生就都接触了那个神秘的宿主。我琢磨了好几个星期,还是一无所获。里克特医生接触了猴子,明确地说是得病前一个星期被咬了一口。而猴子曾跟与艾伯拉相近的马尔堡病毒有关。但是扎布拉斯基却根本没有接触过任何动物。”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里克特医生去过非洲。”拉尔夫说。“依我看,这是关键。归根到底,这种病毒是非洲的特产。”
“不错。”玛丽莎说。“但是时间不合。如果是那样的话,里克特医生的潜伏期就是六个星期,而其他病人都只有二到五天。再一个问题就是两次暴发的联系。扎布拉斯基医生没有去过非洲。两个医生唯一的联系是参加了同一个圣迭戈医学会议。而这又是扎布拉斯基医生得病前六个星期的事。真气死人了。”玛丽莎挥了挥手,仿佛心灰意懒了。
“你至少应该为尽可能地控制住了两次暴发而高兴呀。我知道这种病毒在非洲出现时,后果可严重多了。”
“那倒也是。”玛丽莎同意说。“1976年的扎伊尔暴发,索引病例好像是个美国大学生,一共有三百十八个病人,死了二百八十个。”
“这就对了。”拉尔夫说,认为这些统计数字足以让玛丽莎开朗起来了。他把餐巾折好放在桌上。“去我家坐坐,喝一杯饭后酒如何?”
玛丽莎看着拉尔夫,惊讶于跟他在一起自己便如此心平气和地舒畅,更不必说这种关系是由打电话发展出来的呢。“好吧。”她嫣然笑道。
出餐馆的路上,玛丽莎挽住了拉尔夫的手臂。到了汽车跟前,拉尔夫为她打开车门。她心想,自己会习惯这样的宠爱的吧。
拉尔夫为他的汽车得意非凡,从他抚摸仪表和方向盘的亲切动作上就可以看出来。这是一辆崭新的奔驰牌300SDL型轿车。一坐进皮座椅,玛丽莎就为车内的豪华而赞叹不已。不过她从来没有把车看成重要的东西,同时也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柴油发动机。这种发动机空转时有令人生厌的咯咯声。“柴油发动机经济。”拉尔夫说。玛丽莎环顾车内各种设备,惊讶于有人竟如此自欺欺人,这么一辆昂贵的奔驰居然也算经济。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玛丽莎疑惑在晚上这个时候去拉尔夫家是否明智。不过她信任拉尔夫,也愿意他们的关系有一点进展。她转过头去,在侧面光下看他。他有轮廓鲜明的侧影。高挺的鼻子像她爸爸的。
玛丽莎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下,手里握着一杯白兰地,提起一桩一直没敢向傲慢的杜布切克提的事情。“有一件跟两个索引病例有关的事我觉得很奇怪。他们在得病前几天都遭到抢劫。”玛丽莎等待着他的反应。
“非常可疑。”拉尔夫眨眨眼睛说。“你是不是暗示有一位‘艾伯拉玛丽’打劫世人并传播疾病呢?”
玛丽莎格格地笑了。“我知道那样想有点傻,所以还没跟别人说起过。”
“不过你是该考虑一切可能的。”拉尔夫补充说。“过去医学院就教导学生去调查一切,包括外曾祖父当年在乡下是干什么的。”
玛丽莎有意把话题转到拉尔夫的工作和房子上。这是他最热衷的两个话题了。时间一点点流逝,可是玛丽莎没发现他有亲近她的意思。她心中纳闷,是不是因为她最近接触了艾伯拉了呢?接着事情变得更糟。拉尔夫居然请她在客房里过夜。
玛丽莎被激怒了。这不等于是在她进门的时候要她用衣服遮住脸似地令人难堪吗?她说,谢谢了。不,她不愿意在客房里过夜,还是回家跟狗一块睡好。这后半句显然是一种回敬。可是拉尔夫似乎并没品出味道,而是继续谈论著重新装修房子的第一层的计划。他已经住得够久了,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事实上,玛丽莎并不确定如果拉尔夫真的要亲近她的身体,自己会怎么办。他是一个好朋友,只是不见得浪漫迷人。在这方面,她觉得还是杜布切克更明显地令人心动。
一想到杜布切克,她记起一件事来。“你和杜布切克是怎么认识的?”
“有一次他来大学医院给住院眼科医生演讲,我们就认识了。”
拉尔夫说。“几种罕见的病毒,如艾伯拉,甚至艾滋病毒,曾被发现于眼泪和眼球的水状液中。有些还会诱发前眼色素层炎。”
“喔,”玛丽莎一边说,一边点头,仿佛她明白了似的。其实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叫前眼色素层炎。不过她觉得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时机,可以叫拉尔夫开车送她回家了。
随后几天,玛丽莎又渐渐适应了正常的生活,尽管电话一响,她便会以为那又是召她去处理再一次艾伯拉暴发的。她实现了自己的诺言,装备好一个衣箱,让它敞着盖存在壁橱里,以便随时可以扔进化妆盒去。如果情况紧急,她几分钟之内就可以出发。
在工作方面,情况正在好转。塔德帮她提高了病毒实验的技术,写了一份艾伯拉研究计划。由于无法提出一个站得住脚的艾伯拉潜在宿主的假设,玛丽莎就集中精力研究传播途径。根据她在洛杉矶和圣路易斯搜集的大量资料,她已经勾划出一张详细的病例图,显示疾病是怎样从一个人传到另一个的。同时,她还为那些曾是一级接触者却没有病倒的人编了传略。正如莱恩医生提示的,密切的人际接触,大概是粘膜,是得病的必要条件。然而不像艾滋病毒,由性交传染的只有两例,即里克特医生和病历部女秘书,扎布拉斯基医生和太太。但是还有一个事实,出血热可以国共同使用一条毛巾或偶然的一下亲近接触就能在两个陌生人之间传播,这使得艾滋病对人类的威胁比起艾伯拉来相形见绌了。
玛丽莎想用豚鼠来证明她的假设。当然啦,这样的工作得用特级控制实验室,而她尚未获得许可。
一天下午,玛丽莎在演示她设计的一种抢救被细菌污染的病毒组织的技术。塔德赞叹说:“真漂亮!这次我看杜布切克还有什么理由否决你的计划。”
“我知道他会有的。”玛丽莎说,心中犹豫着该不该告诉塔德在洛杉矶旅馆里发生的事情。最后她再次决定不说为妙。那于事无补,却可能破坏塔德跟杜布切克的关系。
她跟自己的好朋友进了办公室,喝杯咖啡休息一下。玛丽莎说:
“塔德,我们上次去特级控制实验室时,你告诉过我,那里存放着所有病毒,包括艾伯拉在内。”
“每次暴发的样品都有,连你的那两次暴发的样品也冷冻着保存在那儿。”
对别人把最近的暴发说成是“她的”,玛丽莎心中有一种说不清的感受。但是她把它压在心底,口中说:“除了CDC之外,还有什么地方存有艾伯拉吗?”
塔德想了一想,“我不敢肯定。你是指在美国吗?”
玛丽莎点点头。
“陆军或许会有一些。存放在迪特里克堡的生物战中心。在那儿主持工作的人曾是CDC的一员,也对病毒性出血热有过兴趣。”
“陆军有特级控制实验室吗?”
塔德吹了一声口哨。“咳,他们什么没有哇!”
“你说那儿的负责人对病毒性出血热有过兴趣?”
“他跟杜布切克一样,也是调查最早的那次扎伊尔艾伯拉暴发的医疗队队员之一。”
玛丽莎啜饮着咖啡,心想那真是一个有意思的巧合。一个念头油然而生,它是那样地令人不快,以至于她知道不能把它看作是合乎情理的假设。
“请稍等片刻,女士。”穿制服的警卫用浓重的南方口音说。
玛丽莎等在迪特里克堡大门口。尽管几天来她一直试图说服自己,不要怀疑陆军把艾伯拉放到毫无戒备的公众当中,最终还是决定用自己的休假日来亲自调查一下。那两次抢劫一直叫她心神不宁。
从亚特兰大飞到马里兰州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她租了一辆车,没开多久就到了迪特里克堡。玛丽莎的借口是,她正跟艾伯拉打交道,却缺乏经验,想找个熟悉这种罕见病毒的人谈谈。伍尔伯特上校对她的请求一口答应了。
警卫回到玛丽莎的车边。“请你去十八号楼。”他递给她一张通行证,请她务必佩戴在夹克的翻领上,然后向她敬了一个干净利落的军礼,把玛丽莎吓了一跳。前方黑白相间的大门升了起来。玛丽莎开进基地。
十八号楼是一座钢骨水泥建筑,平顶,没有窗户。一个身着便衣的中年男子挥手迎接玛丽莎。那想必就是伍尔伯特上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