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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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日夜夜 作者:[苏] 康·米·西蒙诺夫- 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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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令沙布洛夫惊奇的是,孔纽科夫在夜里战斗得那么勇敢,可是一到空袭时,简直成了胆小鬼了:他卧倒在地上,脸贴着地,像死人一样,连头都不抬。

  “孔纽科夫!”沙布洛夫急叫一声,向他走去。“是孔纽科夫吗?”

  孔纽科夫胆怯地抬起头来,看见大尉,突然跳起来,抓住他的肩膀,把他按倒在地。

  “趴下!”他战栗地叫道。

  沙布洛夫费了很大的气力,才把他的手从自己肩膀上脱开,并坐到他身边。

  “什么‘趴下?’”

  “请您趴下。”孔纽科夫又说了一遍,还想把他按倒。

  沙布洛夫知道,只有具备严明的军纪,具有保护指挥官的作风,才能促使这个惊恐万状的孔纽科夫从地上跳起来,强迫沙布洛夫卧倒在他身旁。

  “怎么,害怕了?”沙布洛夫沉静地,会意地说道,孔纽科夫同样简单而真诚地回答:

  “嘿,可怕得很。一旦给炸着……”

  “你就这样永远趴着吗?”

  “大尉同志,我听您的命令。”

  “现在我命令你…… 卧倒,忍住,但是别浪费时间,轰炸时,你就趴下;炮弹飞过去,就起来。”

  “是很可怕,大尉同志。请你放心,我很快就会习惯的,只是有点可怕。”

  正是这番真诚的话语使沙布洛夫相信,孔纽科夫的确不是一两天就能够习惯的。实际上,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的4年中,日日夜夜的攻击,无数次地钻越过12道铁丝网,——这是一回事,而此时此刻他生平第一次遇到的轰炸,完全是另一回事,对于这种空袭,应该重新去适应。

  将近正午时,巴柏琴科打来电话说:

  “我不到你这里来,我有其他事。大概主人会到你的地方去,要注意……”

  他说完就放下了话筒。

  “主人”——这是师里对普罗琴科的称呼,“注意”——意思是说,沙布洛夫决不要让师长到最危险的地方去。

  果然,普罗琴科带着副官和一个自动枪手很快就到了。沙布洛夫向他汇报完情况后,他寒暄道:

  “你身体好吗,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说着伸出他那双健康的左手。他的右手受伤后,还未痊愈,但在谈话时,手指总是不停地动,用这个办法恢复手上的血液循环,代替医生的按摩治疗。

  “不错,不错。”他一边踱着,一边用审视的眼光望着房顶。“如果德国人不喜欢你,他就会往你头上投一颗半吨重的炸弹。如果他舍不得这颗炸弹,那你就平安无事了。”

  他同沙布洛夫一起到各机关枪的火力点前巡视一遍,然后又一同走到墙壁跟前,迫击炮手们在墙外挖有战壕,炮击炮已经布设在那里。他不满意地望了望那些马马乎乎挖成的堑壕,望着远处,仿佛没看见那里的迫击炮手,说道:

  —“阿列克塞·伊万诺维奇,你认为,在战争中谁能把我们打死?你一定会对我说:是德国人。而我却认为:不仅有德国人,还有懒惰。”

  他向迫击炮手转过身去,问那个急忙立正,站在他面前的中士:

  “你知道非洲的驼鸟吗?”

  “知道。”

  “它与您有什么相同的地方,你知道吗?难道你不知道?它也像你一样躲着:头藏在地里,屁股露在外边,就以为全身都藏起来了。‘卧倒!’”普罗琴科突然厉声叫道。

  “什么?”中士不懂地问道。

  “卧倒。现在炮弹打来了。乘你还活着时,卧倒到自己的战壕里去吧。”

  中士急忙跳到自己的浅战壕里,果然不出普罗琴科的预料,战壕并没有把他全身遮住。

  “看,”普罗琴科说,“不错,头保住了,半节屁股都打掉了。不行。站起来。”他又急得叫了一声。

  中士站起来,难为情地微微笑了。

  “你来下命令吧。”普罗琴科向沙布洛夫说罢,转身走了。

  沙布洛夫停顿一下,命令他们掘深战壕,随后跑去赶上普罗琴柯。

  两个机关枪手卧倒在石墙跟前。他们努力在墙内躲藏起来,实际上他们的确掩蔽得很深,他们那架机关枪的枪桶,几乎朝着天。普罗琴科走近跟前,卧倒在机关枪后面,检查了表尺,然后拍着膝头上的砖灰,站起身来。

  “你是打猎的?”他问机关枪旁的第一射手,一位不很年轻,脸上有点麻子的中士。

  “是,打过猎,上校同志。”那人打算与首长作一次亲切的交谈,胸有成竹地说道。

  “我一看就知道你是个打猎的。”普罗琴科说。“枪口朝天,你在准备打野鸭子吧…… 摆得真准,野鸭一飞起来,就可打中它。”他若有所思又带讽刺意味地补充道。“只可惜呀,德寇总是在地上走,不然的话,可以说你的机关枪架得很好。”

  他转过身,依然是不慌不忙地向前走去。第一射手用窘促的目光送走他,转过身来埋怨第二名射手。

  “我不是对你讲过,枪口朝天,朝什么地方…… 你怎么把机关枪摆成这样呢?”

  “那是您,”第二射手懊丧地辩护说,“我是按照您的……”

  “我什么呀。你是第二射手,应该同我一块选择地形 。”

  他们后来是怎样争吵的,沙布洛夫没听清楚。普罗琴科继续往前走,受伤的手指头不停地动弹,仿佛有意识在空气中弹奏什么曲调,他也不看沙布洛夫,在那里自言自语,这表明他情绪很坏。

  “师长还要管机关枪口的方向,是朝天,还是朝地…… 这倒真不错。他在总参军校就是这样学习的? 您什么时候能学会害羞啊?”他突然转过身来,向沙布洛夫叫道。“什么时候您能够知道害羞呢?”

  沙布洛夫无言以对。上校说的对,即使战斗条例允许这样做,也是无可辩驳的。

  “只有我们当师长的不再来规定机关枪的位置,当您已经学会害羞,那时我们才会战胜敌人,不然的话,我们就不能胜利。这一点你要知道。“

  他俩刚刚回到营部地下室,德寇就开始了攻击前的大炮和迫击炮射击。

  “总的来说,你扼守得不错,可以守住阵地。”普罗琴科说着,微微侧过头来,倾听爆炸的声响。“既要坚守阵地,也要教大家学会打仗… 要不分昼夜地教他们。如果你今天不教好他,明天他就会被敌人打死,并且不单是打死,而是无谓地被打死,——作战总不免要打死人的,可惜的是被白白地打死。你的观测所设在什么地方?”

  “第四层楼的屋顶下面。”

  “你上去看看,外面情况怎样…… 告诉他们给我搞点东西吃。”

  沙布洛夫一面走,一面小声告诉别佳,要他想办法弄点东西给上校吃,接着他就爬到四层楼上去了。那里有个三叶大窗户开着,窗户外有个烧毁了的凉台,从窗户内可以看清前面的一切情形。德寇在邻街上沿着房屋和篱棚向前运动。炮弹把这栋楼房附近炸得尘土飞扬,有些土块轰鸣着落到墙上,犹如大浪掀来,整个楼都在震动。

  沙布洛夫发现,敌人正忙于进攻右侧那座楼房,现在马斯林尼可夫代替牺牲的帕尔费诺夫在那里指挥。沙布洛夫立刻沿楼梯跑回地下室来,用电话把敌人准备攻击的情形,首先通知马斯林尼可夫,然后告诉哥尔坚科。他们回答说,他们已经观察到了这种情况,正在准备作战。

  除非特别需要,普罗琴科一般不爱干预部下的指挥事宜,他坐在地下室里,从容不迫地咀嚼干黑面包,面包上放着一块干香肠。德寇在密集的迫击炮弹爆炸声中开始了攻击。普罗琴科不顾沙布洛夫的劝说,和他一块上到观测所,两人在那里站了一小时之久。

  沙布洛夫非常焦急,他想把普罗琴柯拖到下面去。一颗重型炮弹穿过墙壁在隔壁房间爆炸,砖土从缺口飞进来,沙布洛夫抓住上校的手,要强行把他拖到下面去。可是普罗琴科抽开手,看他一眼,没有像通常情况下对他吼叫,只是对他说:

  “我们在一块作战多久了?一年多了吧?你为什么还要抓住我的手…… ”他认为没有必要再说了,摘下军帽,用手指仔细弹去上面的石灰。

  德寇第一次攻击未能得逞,退回原地。此时沙布洛夫同普罗琴柯从观测所往楼下走,恰巧这时,一颗没有及时发射的炮弹击中下层楼梯回廊,楼梯的过道全被炸翻,他们只得抓住被炸怀的柱梁与残存的栏杆,走下楼来。

  “首长是不能催促的,你现在该懂了吧?”普罗琴科说。“如果这次你性子太急,我就会被这颗炮弹报销了。大概巴柏琴科对你说过:‘主人要来,要注意啊……’”他忽然又开玩笑似地学着巴柏琴科的口气说。“而你却险些让我送了命。多危险……”

  在第一次攻击和第二次攻击之间的平静时间,普罗琴科离开了。

  “不要紧,你要注意自己的健康。”他在临别时对沙布洛夫说,随后又神秘地补充说:

  “一旦我学会更好地作战,我也就不到各营来了,让团长们到营里去,我只到团部就行了…… 但是你这里,因为老相识的关系,我还是要来看看的。凡是在沃罗涅日附近一同作过战的人,就犹如共同为小孩进行过洗礼,所以孩子的干爸爸这里,我还是要来的。”

  他转身出门,脚仍然有点跛,手指也不断在空气里动弹。

  傍晚,德寇再次发动进攻,但是再一次被击退。天色入暮时,别佳给沙布洛夫端来一锅煮熟的土豆。

  “从什么地方弄到的?”沙布洛夫惊异地问道。

  “就在附近。”别佳说。

  “究竟是什么地方呢?”

  “就在这附近。”别佳含糊地重复一句。

  沙布洛夫饿极了,来不及问明底细,开始贪婪地吃着,脸颊上都粘的是土豆。别佳站在他身旁,流露出慈母般的亲切神态。

  “究竟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沙布洛夫问道,这时他填饱了肚子,嗓音懒倦倦的。

  别佳脸上显出一种内心矛盾的神色。一方面要回答问题,另一方面又不想向大尉透露这个新发现的供给处。沙布洛夫不精心地看了一眼他那麻木的面孔,微微一笑。

  别佳的特点是胆大,心细,乐观,这是通讯员所应有的三种主要素质。战前,他在莫斯科一家工厂当采购员。早在第一个五年计划时,他就很喜欢这个工作。任何人都弄不到手的东西,他总是有办法和有地方弄得到。这是他特别令人佩服的本事。他可以在雅尔塔搞到“工”字钢,在科斯特罗马搞到葡萄,在卡拉库拇搞到建筑木料。他做的都是一些看似不可能的事情,而且非常愿意干这样的事务。他从不替自己个人钻营什么,寻求什么,但是为了替本工厂找到必需的材料,他随时准备付出任何努力。他的对手都仇恨他,但他的上司们却器重他。在这次战争中,他给沙布洛夫当通讯员,除了在敌人面前表现得勇敢外,面对军队供给方面的各种困难,他也显出非凡的勇往直前的精神。当营里没有东西吃的时候,沙布洛夫就派别佳去找食品,他每次总能找回点儿吃的东西。没有烟抽的时候,别佳也能找到烟叶。一旦没有酒喝,别佳也可以迅速找到烧酒,沙布洛夫甚至怀疑他一定有秘密保存的酒。

  别佳只有一个缺点:虽然他从来不做非法的事情,但他总爱对自己的成就故弄玄虚,而且当沙布洛夫或其他人向他提问题时,他很不高兴。

  “究竟是从什么地方弄来的?”沙布洛夫再一次问道,别佳觉得这次是搪塞不过去了,于是决定承认。

  “就在这里。”他说。“在侧屋院子内,侧屋底下,有个地下室,里面有个女人……”

  “什么样的女人?”沙布洛夫把眉毛一扬。

  “斯大林格勒的女人,她原先就住在这个侧屋里。丈夫被打死了。她带着三个孩子,钻进地下室后,就在那里住着……她的东西——土豆,胡罗卜等等,全在那里;为了不致于饿死,她那里还有一只山羊,不过,据她说,因为没有阳光,羊已经没有奶了。我向她说:‘我们首长很爱吃土豆。’她一声不响地,马上就煮了一锅,还说:‘要的时候就来拿’,并且给了我一些油脂…… 您还没注意到,把油脂和土豆一起吃了。”别佳苦闷地补充了一句。

  沙布洛夫很奇怪,在这些废墟中竟突然发现带着小孩的女人。他马上站起来,把军帽戴得很低,向别佳说道:

  “带我去,她在哪里?”

  他俩穿过几条走廊,弯着身子跑过遭到射击的地带,来到那个房子前。沙布洛夫果然在破壁残坦中间看见一个用砖石木板砌成的门。他们沿着自造的短节梯子往下走去。这是一间大地下室,大概,在战争期间还扩大了。屋子角落一个用板子盖着的木桶上,点了一盏小油灯。

  一个年龄不大而面色憔悴的女人,蹲坐在木桶旁边,摇着婴儿。两个女孩,看上去一个8岁,一个10岁,坐在她的身边,睁起圆圆的大眼睛,惊奇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进来的人。

  “您好。”

  “您好。”女人回答。

  “你们为什么留在这里?”沙布洛夫问。

  “我们又能去哪里呢?”

  “这里不是有德国人吗?”

  “我们把外面都用东西塞住了,”女人从容地说,“他们看不见我们。”

  “塞紧了…… 会窒息憋死人的。”

  “德国人来了,反正一样。”

  “今天已经迟了。”沙布洛夫说。“明天我想想,怎样把你们送走。”

  “我可不走。”

  “为什么不走?”

  “不走。”她固执地重复道。“能往哪里走呢?”

  “到伏尔加河对岸去。”

  “不去。我能带走她们吗?”女人一手指着孩子们。‘如果一个人,我早就走了,带着她们,我决不走。我活得了,她们会死的,会死在伏尔加河对岸,一定会死掉的,”女人肯定地重复说。

  “如果留在这里呢?”

  “我不知道。看,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搬来了。也许够吃一两个月,再往后也许你们会把德国人赶走。如果我们现在走了,他们一定会死的。”

  “假如忽然落下一个炸弹或炮弹,这点您又想到没有?”沙布洛夫说,他已不再试图说服她了,但在他队伍旁边,一个女人带着3个孩子,继续住在这里,他总觉得放心不下。

  “那有什么要紧。”女人镇静地说,“如果落下一颗炸弹,把我们一齐炸死,那我们就一起死好了。”

  沙布洛夫不知道应该再对她说什么。接下来是长时间的沉默。

  “如果要弄吃的东西,我来弄,请吃吧。我的土豆很多,需要的话就让他来告诉我,——她把头向别佳一翘。——我还可以煮白菜汤给你吃,只是没有肉。不过我可以宰掉母山羊。”停顿半晌,她又说,“把羊宰掉,汤里就有肉了。”

  她从沙布洛夫的眼神看出,他已经理解她了,不会再坚持要她走,而她此刻说弄东西,煮菜汤,也不单是为了留下,为了不再受到干扰,而是出于俄罗斯妇女真挚的同情心,她怜悯面前的兵士,虽然分辩不出他们各人的职衔,但应当弄点菜汤给他们吃,甚至不惜宰掉那只山羊。现在留着母山羊有什么用处?反正已经不产奶了。

  沙布洛夫走到外面,望了望那些烧焦的废墟,又像在爱尔屯时那样想到: “呃;人们都被赶到哪里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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