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
“我们钻到那里。我亲自去了。那里被炸得一塌糊涂。我捡了半麻袋。冻过的您不吃吗?”
“不,干吗不吃?我吃,”萨布罗夫说。
“我们马上就弄好。安东诺夫,把土豆再翻一下。等一下,我自己来。”
科纽科夫站起来,从腰里取出一把战利品的阔刀,开始翻动煎锅里的土豆。
“大尉同志,我们这儿成家立业了。我喜欢样样东西都有条不紊。您尝尝土豆,”说着,他把煎锅从火上端下来,放在地上。“请,这儿有小刀。”
萨布罗夫接过小刀,吃了几个土豆,把嘴都烫痛了。
科纽科夫的腰里有一个裹着毛毡的德军军用水壶在晃荡,他想问问大尉唱不喝酒,但是纪律管住了他:长官自己知道,什么时候喝,什么时候不喝。
“你怎么不吃?”萨布罗夫问。
“您再尝点,我们待会儿再吃。”
萨布罗夫谢辞了,把煎锅送到科纽科夫面前。科纽科夫很快地用刀戳了几个土豆,嘴里还没有嚼完,就叫值班员:
“把战士们叫醒。晚餐做好了。”萨布罗夫站了起来。
“他们吃的时候,我们到上面去看看。”
“是,大尉同志。请这边来。”
他们顺着断消防梯往上爬。以前这梯子是用来爬到6层或7层,到半空中去的,现在他们总共才爬了七八级就到了空中,虽然事实上这才是一层,比地面只高出一点点。
夜是黑暗的,寒气刺骨。
“大尉同志,您弯腰,靠近胸墙。这儿突然会被打着。”
他们弯着腰走了10来步,在墙角后面看到第一个哨兵。他躺在瓦砾堆中间,瓦砾维上斜放着两条铁轨,铁轨上有几袋水泥。
“西多罗夫,”科纽科夫低声说。
“是我,”
“你观察到什么?”
“什么也没有。。
“冻坏了吧?”
“冷得透骨。”
“忍耐一下吧,快换班了。你去煎土豆。今天你代替炊事员。”
“只要到炉子旁边就行。到了那里你要什么我就煎东西。好冷。”
“好,你观察吧,”科纽科夫命令说。“大尉同志,没有命令吗?”
“没有,”萨布罗夫说。
他们爬到安置在断墙中间的空坦克炮塔里第二观察兵那里。炮塔的上面的进出口此刻开着,观察兵站在里面,只有头露出来。
“炮塔里像冰窖似的,”科纽科夫说。“我们已经在里面放了垫子,可以坐坐。到了冬天,正2月里,要是大冷起来,那可要遭罪了。这里面哪能坐?在这儿值班的人,简直要发给他双份伏特加。”科纽科夫把这个坦克炮塔说得好像是固定不变的,到了正2月里他和他的值班战士还要待在这个炮塔里似的。“等到了春天,晒晒太阳,那当然可以好过些,”科纽科夫继续说他的想法。“加夫里连柯,你观察到什么啦?”
“刚才有一点响声,”加夫里连柯低声答应说。“现在静下来了。”
“好,你观察吧。大尉同志,没有命令吗?”科纽科夫像上次那样问萨布罗夫,萨布罗夫也像上次一样回答说:
“没有。”
后来他们视察了房屋两边外面的哨位,就回到地窑。
科纽科夫做了一个动作,仿佛用目光在找什么人,可是一个红军战士已经跳到前面,报告说:
“大尉同志,我们的排在吃饭。”
“吃吧,”萨布罗夫说。“吃饭吧。此刻就要去换班?”萨布罗夫对科纽科夫说。
“正是。”
他们走到现在空出来的垫子跟前坐下,开始谈到萨布罗夫关心的种种问题——谈到科纽科夫有多少子弹,保存在什么地方,是分散还是都放在一块,如果两三天夜里不能送任何东西来,食粮够维持几天,——这时,上面突然接连发出3声枪声。
“各就各位!”科纽科夫跳起来喊道。“是西多罗夫发出预告,”他对萨布罗夫说。“大尉同志,您怎么样,是愿我一起上去呢还是呆在这里?”
“我上去。”
爬到上面以后,他们和跳起来的红军战士们一同趴在用砖头和和水泥袋堆成的胸墙后面。
夜袭持续了将近一小时。德国人分成一个个小组,企图从各个方面逼近房屋,用密集的自动枪弹扫射断墙。但结果损失了几个人之后,就撤退了,一切重又归于寂静。
萨布罗夫下到地窖,向科纽科夫发了一些有关未来行动的指令。天已经开始发亮。萨布罗夫决定还是要回营,就和彼佳一同出去,但是他们刚走到墙的尽头,在露天下爬行的时候,前面就响起密集的机枪扫射,他们只好退到墙后。
“大尉同志,你们只好在我这里待一天了。”送他们出来的科纽科夫说。‘他们既然发觉了,现在就要一直打到夜里。可见你们今天是命该如此。”
萨布罗夫没有坚持。他自己也明白科纽科夫说得有理。
白天他仔细视察了科纽科夫的阵地,下令把一挺机枪移到比较方便的地方。其余一切都没有问题。他几次走到上面一层楼去,观察德国人的行动。这一天他们比较安静,至少在这里科纽科夫房子的对面,可是傍晚3点多钟的时候,立刻有几门重迫击炮朝这座房子开炮,还朝着它后面其余各连驻扎的地方。
后来,德国人分成3组进攻指挥所和右翼的一连,这时,科纽科夫的房子位置的优点立刻就显示出来了:德国人在酣战中没有掩避在交通壕里,跳到从营那边看是隐蔽的,从这里看却是开阔的地方,这时科纽科夫便亲自伏到机枪后面,狠狠地朝他们扫射,在废墟中间跳过的德国人便倒在雪地上。
科纽科夫忘了上下级关系,几次把激动的脸转向萨布罗夫,夸耀地挤眉做眼。
4点整(萨布罗夫记得很清楚,因为他正巧这时候看了表),按战斗的声音判断,德国人在冲向营部。经过一分钟有威胁性的寂静。那边同时响起五六个手榴弹的爆炸声,后来又有两响,后来又是五六响。一时间,萨布罗夫心里充满了和不肯定的痛苦预感交织的揪心的惊慌感。自从到了斯大林格勒以来,他是第一次想,他的神经大概出了毛病。他推开科纽科夫,自己伏在机枪后面。
这使他稍微心定了些,但是惊惶感并没有消失,尽管从手榴弹的爆炸声停止了,德国人朝后爬的情看来,进攻是被击退了。
半小时后,重又寂静下来,只有几颗稀疏的迫击炮弹越过房屋落在后面。
5点钟刚过,萨布罗夫掀起雨布门帘,朝门外看看。天色开始暗下来了。
“该走了!”
“大尉同志,准许报告,”科纽科夫说,“请耐心点。再等10分钟。”
“好吧,”萨布罗夫同意说,“再等一会……哦,”他想起来,“颁发给你的勋章,我下次来的时候带来。我专门派人到师部去领。”
“谢谢,真是感激不尽。”
“得到勋章高兴吗?”
“得到它谁能不高兴。除非是傻瓜才不高兴。可是我有自己的骄傲。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科纽科夫第一次这样称呼萨布罗夫,“战后我们或许会在什么地方遇见。您看见我会说:‘哦,是科纽科夫来了。’也许我也结婚了。我是个光棍呀……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也许您想抽烟?”他掏出盛放马合烟的白铁合,问道。
看得出,他此刻对营长之所以这样随便,是因为他们初次谈到战后的情况,那时他重又成为平民.他要是遇到萨布罗夫,正是要这样称呼他——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
“也许,会发给我们一枚奖章,像保卫希普卡一样,为了我们在这里守住,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是吗?”
“一切都可能。”
“希普卡平静无事,”科纽科夫倾听着到来的寂静,说。
在萨布罗夫听到后面营部的遥远的手榴弹爆炸声,他心里充满不能克服的揪心的预感时,正是在这时候,由于情况的凑合,发生了他所担心的那件不幸的事。
德国人因为几次进攻未逞而恼火,决定索性来个攻坚战。便在废墟中间集合,直扑营指挥所。在这之前就是萨布罗夫注意到的那一分钟令人可疑的寂静。
德国人跳过来的时候,指挥所里只有从连里回来、要给团长打电话的马斯连尼科夫两个机枪手在掩蔽部入口上面的机枪巢里值班,还有两个通信员并排坐在掩蔽部。在这一刻阿尼娅正好给一个通信员剪开衣袖,给他包扎受伤的胳膊。
德国人出现时,机枪手停顿了1秒钟——他们的弹带歪了一刹那,几个德国人便跳过那个死的空间,下1秒钟机枪手就把其余的人打死在那上面。那些跳了过来的人躺在紧挨掩蔽部的砖头后面,有几个手榴弹飞进战壕和交通壕。
在最初1秒钟,阿尼娅完全弄得莫名其妙:她只听到爆炸声,看见站在她面前的b她给包扎胳膊的那个通信员突然挣脱了她,拖着松开的绷带,猛的仰着倒了下去。
阿尼娅朝他弯下身去,这时第二个通信员狠狠地把她推倒在战壕底上,等她抬起头来,她看见那通信员抓起自动枪,站在战壕上,朝什么地方开枪。
阿尼娅跌倒的时候,脸重重地撞在一样硬东西上——这是被打死的通信员放在那里的自动枪。她拿起自动枪放在战壕的胸墙上,也像第二个通信员那样站起来.还没有看她是朝哪里开枪,就射击起来。
后来她看见马斯连尼科夫从左边的掩蔽部里跑出来,弯下身子,像小男孩那样(她不知为什么正是记住了这一点)从腰里扯下4个小手榴弹,一个接一个地扔了出去。
后来机枪又答答地响起来,有人用听不懂的话语喊了一声,前面有什么东西朝他们飞过来,通信员在战壕里弯下身子,她也照样做了,上面发出了爆炸声。
通信员又站起来开始射击。阿尼娅一按扳机,就感到不能再开枪,因为她最初几次排射就把整盘子弹射完,现在里面没有子弹了。她弯下腰来看看战壕里还有什么地方有子弹盘。离她两步果然有一盘子弹——在被打死的通信员腰带上的粗布袋里。阿尼娅很快地在战壕里跑过去,弯下腰去解下子弹盘。她又回头一看,只见马斯连尼科夫又从战壕里站起来,嘴里喊着什么,又扔了一个手榴弹。她心里想,他是多么勇敢,解下子弹盘之后,又回到她放自动枪的地方。
可是在她弯腰去拿自动枪的时候,有一样东西在她头顶上飞过落在战壕里。她看到,在她和用自动枪射击的通信员中间,战壕里有一个手榴弹像陀螺似的在旋转。通信员扔下自动枪,跌到战壕底上。
阿尼娅不知为什么完全没有想到自己,吓了一跳——这个手榴弹马上就会杀死通信员,她想起来有谁对她说过,可以把手榴弹赶快扔回去。她抓住手榴弹,把它扔出战壕。手榴弹到了胸墙上就爆炸了,阿尼娅什么都不记得,失去了知觉,跌到战壕底上。
在激战中,马斯连尼科夫没有马上注意到发生的一切。他把事先放在掩蔽部进口处战壕掩板上的手榴弹拼命地朝德国人扔去。他大概一个接一个地一连扔了十四五个,直到最后,一连听到战斗的声响,猜到指挥所一定出了事,便派了几名自动枪手到德国人的侧翼,他们相当迅速地从退蔽物后面开枪打死几个冲了过来、趴在没有遮掩地方的德国人,其余的被迫后退为止。
马斯连尼科夫完事之后来到战壕里,看见阿尼娅躺在两个被打死的通信员中间——是两个,因为手榴弹落下时扑倒的那——个也被打死了。阿尼娅一动不动地躺着,面颊硌在战壕边上。马斯连尼科夫朝她弯下腰来,后来跪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擦掉她脸上的血。血是因为一块小小的弹片擦伤额头近发根处而流出来的。马斯连尼科夫几次呼唤阿尼娅啊的名字,她虽然在微弱地呼吸,但却没有回答。她的军大衣和军便服有两处——肩上和胸部被打穿。
手榴弹都朝一边——朝扑倒的那个通信员躺的那一边——爆炸,所以他整个被弹片炸碎。而阿尼娅的额上却中了这个小弹片,胸部和肩部还有两块。
细碎的雪花落在战壕里阿尼娅的脸上和大衣上,落在弯腰看着阿尼娅、脱掉棉帽的马斯连尼科夫的头上。他仍旧跪着,不知疲倦地、几乎是无声地继续重复叫着她的名字,心里怀着不可名状的忧伤。他这样跪了也许整整一分钟.后来还是不知怎么办,但是他服从本能的精神上的要求,把阿尼娅抱起来——这时她的头无力地耷拉着,这个不能自主的动作把他吓坏了。他抱着她走过战壕,走进掩蔽部,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就是疲倦的她在上面睡了一夜的那张床。直到现在他才看到,她仍旧挎着那只大医药包,昨天瓦宁问过,难道这只包里就是她的全部所有。阿尼娅说是的,就是全部。
他托起她的头,取下皮包放在床底下。后来倒退着,仍旧看着阿尼娅,拿起电话听筒打电话到团里给参谋长,告诉他这里有死伤的人,医士本人也受了重伤,请赶快派医生或医士来。那边答应了他。他挂上听筒,走出掩蔽部,发出提防敌人重来进攻的指示。但是德国人暂时沉默着。
马斯连尼科夫回到掩蔽部,在床上靠阿尼娅坐下,看了看她,发现额上的伤口又有一缕血颊着面领往下流。他又掏出手铂,把血擦掉。
阿尼娅的险异常苍白而平静。假如不是额上的这个小伤口和军便服上暗色的血渍,可能以为她是在睡觉。这种平静的模样和不可觉察的伤口使马斯连尼科夫感到害怕,他多次见过流血不止,样子可怕的伤口,但在这之后人们还活了下来,他知道往往是不能觉察的伤势反而叫人送命。
他坐着,不断擦去掉到阿尼娅额上的血滴,好像这样做有什么用似的。心里想,等萨布罗夫回来对他怎么说。后来他想起他箱子里放着11月7日之前人民委员会送来的礼品,——那里有几块巧克力、饼干和冻乳,——这些东西他都没有动,因为他想等萨布罗夫和阿尼娅结婚的时候送给他们做礼物。他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也许,这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他又听了听阿尼娅的呼吸。她几乎没有呼吸。这时他明白了,她大概会死,也许甚至等不到医生到来。这样默默地和她相对是那样难受,使他竟想起了德国人,惋惜他们不再来进攻,使他不能忘掉一切,拿着自动枪从这里冲出去。但是德国人好像故意似的,毫无动静,这使他很恼火。血不住一滴一滴地流到阿尼娅的额上,他也不住地擦,不觉把手帕都湿透了。他钻到床底下,在自己的箱子里找到一条干净手帕。他站起来的时侯.看见医生走进掩蔽部。
“伤员在哪里?”医生眯着眼睛,问道。
“就在这儿,”马斯连尼科夫指着说。
“啊,是克利缅科,”医生以他的职业性的镇静把遮住手表的袖口往上拉拉,拿起阿尼娅的手把脉,这个动作使马斯连尼科夫感到惊讶。然后,他解开阿尼娅的腰带,剪开军便装,检查伤势。胸部的伤使他皱眉头。他赶快包扎好伤口,用眯缝着的近视眼看了看马斯连尼科夫:
“要马上送后方——上手术台!”
“怎么?”马斯连尼科夫问。“是怎么啦?”
可是医生没有回答,把卫生兵叫进掩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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