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命令您去拖,”萨布罗夫又说一遍。
“是,大尉同志,”连长说,“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在别的时候我也不会说了,可是目前每一个人都很宝贵。”
“要是您不去拖,”萨布罗夫突然怒不可遏地说,“我去把文件送给将军,再回来自己去拖,可是因为您不执行命令,我要枪毙您。派一个人给我带路到指挥部去。”
他转过身去,摇摇晃晃地跟着一个自动枪手向普罗岑科的掩蔽部走去。再待一分钟——他就会揍这个连长。也许,那人有他自己的道理,他的人数有限,但是把牺牲的指挥员的尸体拖回来,对于军队是一件那样重要而神圣的事情,在萨布罗夫看来,即使损失在所不免,这样做也是正确的。
萨布罗夫走进掩蔽部的时候,他觉得眼前一阵发黑,马上在长凳上坐下。后来他睁开眼睛想站起来,可是普罗岑科已经站在他身旁,把手按在他的肩上,叫他坐下。
“喝点伏特加吗?”
“不,将军同志,我不能喝,——我累了,喝了要醉倒的。如果有茶……”
“那赶快给他拿茶来!”普罗岑科喊道。“列米佐夫活着吗?”
“活着,不过受了伤。这里是他的文件。”萨布罗夫伸手到怀里摸出文件。
“好,”普罗岑科戴着眼镜,说。
萨布罗夫看见普罗岑科在读文件,就往墙上一靠,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普罗岑科摇他的肩膀,他才明白,他是睡着了。
“坐着,坐着。”普罗岑科拦住他。
“我睡了很久了吗?”
“很长。大约有10分钟。你说列米佐夫伤了吗?”
“受伤了。”
“伤了什么地方?”
萨布罗夫讲了。果然不出列米佐夫所料,普罗岑科大笑了。
“老头多半要骂人了吧?”
“那还用说。”
“他们的情绪怎么样?”
“我看不坏。”
“他向我报告说,他可以集结力量,从他们那方面打击德国人。他也不甘心忍受这种形势。”普罗岑科用指头敲敲他拿在手里的文件。“你是一个人来的吗?”
“一个人。”
“他怎么不给你一个通信的指挥官,可以派回去?他这个老手也会失算。”
“他给了一个指挥员,路上被打死了。”
直到现在萨布罗夫才想起来,菲利普丘克的证件和手枪在他身上,便都拿出来放在桌上。
“是这样。”普罗岑科皱了皱眉头。“他们的炮火厉害吗?”
“厉害。”
“白天那边通不过吗?”
“白天根本不能通过。”
“嗯……”普罗岑科拖长了声音。显然,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决定,“可是我明天夜里要举行突击。他是怎么被打死的?”
“谁?”
“就是他。”普罗岑科指指放在他面前的菲利普丘克的证件。
“他受了致命的伤,我拖着他,后来他就死了。”
“嗯……”普罗岑科又拖长了声音说。
萨布罗夫疲倦得眼睛阖起来了。他模糊地感到,普罗岑科想派他回到列米佐夫那里,可是又说不出口。
“叶戈尔·彼得罗维奇,”普罗岑科对坐在那里的参谋长说。“写个命令给列米佐夫。要预见到我们决定的一切:准确的钟点和信号弹等等——完了。”
“我已经在写,”参谋长抬起头来回答说。
普罗岑科转脸对着萨布罗夫,差不多是第五次重复说:
“嗯……你干吗坐着?你暂时躺一会吧。”他小心地、几乎是胆怯地说出了“暂时”这个字。“暂时躺一会。好啦,好啦,躺下吧。我命令你。”
萨布罗夫用力把脚抬到小凳上,脸贴着掩蔽部的冰冷潮湿的墙,转眼就睡着了。他头脑里最后闪过的想法是:大概还是要派他去的。好吧,派就派吧,只要此刻让他睡上半个小时,以后反正是这么回事了。
普罗岑科在掩蔽部里来回走着,等参谋长把命令写完。有时他边走边望望萨布罗夫。萨布罗夫在睡着。
“叶戈尔·彼得罗维奇,要是派沃斯特里科夫去怎么样?”
“派沃斯特里科夫去也行,”参谋长表示同意。“只送命令,口头上您没有什么补充吗?”
“有了命令如果口头还要补充,这个命令就太差劲。”
“如果口头上不用补充,可以派沃斯特里科夫去。”
“我本来想派他去,”普罗岑科指指萨布罗夫,“不过一夜去3趟很困难。”
“去虽困难,但是到达却容易些,“参谋长说。“他已经爬过两次,每一个高起来的地方.每一个坑洼他都知道。”
“嗯……”普罗岑科又拖长声音说。“只好如此。命令应该送到那边。阿列克谢·伊万诺维奇,”他把萨布罗夫推醒,
“是,”萨布罗夫带着暂时入睡、随时准备惊醒的神气站了起来。
“这儿是命令,你拿去,”普罗岑科说,“你到了列米佐夫那里,叫他们给我们在伏尔加河上空发射一枚绿色和一枚红色的信号火箭。如果没有信号火箭——就用自动抢连发三梭曳光弹。间歇一会再放一枪。从这里可以看见吗?”
“可以看见。”萨布罗夫说。
“我就可以知道,你到达了,把命令送到了。你在路上不会睡着吗?”普罗牛科拍着萨布罗夫的肩膀,问:“等你忽然醒过来,已经是白天,那怎么办?”
“我不会睡着的。德国人不会让我睡着。”
“也许只有德国人不让吧,”普罗岑科笑了起来,“你是累得要命了吧?”
“不要紧,我不会睡,”萨布罗夫又说了一遍。
“那好吧。你在桌旁坐下。”
萨布罗夫坐到桌椅板旁,普罗岑科把门打开一点,大声说:
“茶准备好了吗?”
后来普罗岑科亲自走到门外,轻声吩咐了什么话。过了两分钟,当普罗岑科、萨布罗夫和参谋长都并排坐在桌旁,沃斯特里科夫端来一只铜盘,上面除了三杯茶和一点饼干之外,还有一罐刚打开的樱桃果酱。
“你看,”普罗岑科说,“我不能请你吃甜饺子,可是乌克兰的樱桃——请吧。”他把罐头拿在手里转了一下,用指甲在商标纸上“基辅国营罐头食品托拉斯”的下面划了一下。“知道吗?是从基辅带来的。”
“从离开基捕就一直带着吗?”
“当然,我是撒谎。是在沃罗涅什附近的什么地方发给我们的。我喜欢吃樱桃……好,来喝茶。”
现在普罗岑科已经不再踌躇——要不要派萨布罗夫去了。如果表现出过分的担心——那就是向那人提醒,你在想他可能会死,于是普罗岑科突然谈起他在里面学习过的全乌克兰中央执行委员会附设的红色准尉学校。
“教得不错。外表很好:制服、马裤。顺便说说,甚至还教跳舞和礼节,虽然当时还不流行那一套。”
“怎么样,学会了吗?”参谋长笑了。
“怎么,难道看不出来?”
“要看在什么时候。”
萨布罗夫喝了一大杯热茶,他又想睡。喝了第二杯之后,似乎稍微有些精神。果酱很好吃,没有核——是他从小就喜欢吃的。普罗岑科吩咐拿第三杯来。这时萨布罗夫觉得,该走了,他喝了几口,就站起来。
“怎么不喝完?”普罗岑科问。
“该走了,将军同志。”
“就是说,如果没有信号火箭,就用自动枪放排射,三下和一下。”
“明白了,”萨布罗夫说。
“朝伏尔加方面……”
“明白。”
萨布罗夫举手行了个军礼,转过身去走了。普罗岑科和参谋长沉默了一会。
“嗳,怎么样,”普罗岑科对走近来的参谋部指挥说。“各营的人都调来了吗?”
“正在调。”
“您去催催,天快亮了。到那时再调——人员就会损失……你以为他能到达吗?”普罗岑科想起萨布罗夫,问参谋长。
“我希望能。”
“我也希望能。我派他去的时候,有一瞬我真想对他直说:你第三次到达——给你列宁勋章,这是将军的诺言。他们要是不批准——我就把自己的摘下来给你!”
这时萨布罗夫在完全冻结的土地上爬着。也许是因为将近黎明,德国人认为这里不会再有人经过,也许他们只是因为整夜向河岸开枪感到乏味,他已经爬了一半路程,上面一声枪响也没有。这甚至使他害伯起来——会不会有埋伏?他扳上扳机,从腰带上解下一颗柠檬式手榴弹拿在右手里。这样爬起来虽然比较困难,他却不把手榴弹放下,握在手里以便一碰到危险就可以扔过去。后来他想到了命令。有什么办法呢,实在没有办法的时候,就把第二颗手榴弹扔到自己的脚下。他安全地又爬了50步之后,就渐渐摈除这些想法。一种下意识的感觉告诉他,这一次也会平安过去。果然,他已经爬到那边的废墟跟前,一路上连一声枪响也没有。
“又是你吗,萨布罗夫?”格里戈罗维奇喊了一声。
“是我。”
“菲利普丘克呢?”
“被打死了。”
“在什么地方?”
“爬了不到70步,”萨布罗夫说,他想起了死去的菲利普丘克的脸,回这边来的时候,他问那个连长有没有把菲利普丘克拖来。听说已经拖来,他要亲自看看尸体停在什么地方,他用手电筒照了照菲利普丘克的脸,脸色是惨白的,有一个战士擦去了他脸上的泥和血迹。萨布罗夫在一生中不知是第几次感到心里不是滋味,仅仅在一小时之前他还和这个人互相低语着。“你在这儿吗?”他说。“我在这儿,”菲利普丘克回答说。
萨布罗夫走进列米佐夫的屋子,把命令交给他。列米佐夫读了命令,然后问起菲利普丘克,他几乎把和格里戈罗维奇说的那一番话又重复了一遍。
“证件带来了吗?”列米佐夫问。
“交给将军了。命令发个信号,表示我到了。你们有绿色的和红色的信号火箭吗?”
“应该有的。沙拉波夫,你去看看有信号火箭吗?”
“信号火箭都用完了,上校同志。”
“那就命令用自动枪在伏尔加河上放三排曳光弹,3发同时放,然后是1发。”
“这倒可以,”列米佐夫来了精神,又减道:“沙拉波夫!帮我站起来。”
沙拉波夫帮他站了起来,他便叹息着,在掩蔽部里走走活动筋骨。
“给我自动枪和装好曳光弹的弹盘。萨布罗夫,我们走吧。即使这样,我也要亲自来放枪。”
沙拉波夫和另外一个自动枪手跟着列米佐夫和萨布罗夫走出掩蔽部。
“和我并排站着。听到‘一、二、三’的口令,就放一长排枪。我们就算是悼念菲利普丘克放礼炮致敬。“列米佐夫转身对自动枪手说。“把您的自动枪给大尉。萨布罗夫,您拿着。我们一同来纪念同志!”
当他们听见“一、二、三”的口令用自动枪发出排射时,天色已经有些灰濛濛的。发光的弹道,高高地飞在伏尔加河的暗灰色的天空,到终点就弯曲了。列米佐夫紧接着又发了一梭子弹,看了看萨布罗夫,正好萨布罗夫这时要说,他该回去了。
“我不放您走,天已经亮了。一般地说,我是不会放您的。碰运气3次还可以,多了就不必。明天夜里我们突了围——您,就可以回去。”
“我那边营里没有营长呀,”萨布罗夫说。
“我这里的两个营都没有营长。您去睡觉吧。沙拉波夫,把大尉安排在政委的床上,我的政委牺牲了。他是一个非常好的人。一个月前才从党的区委会振来的。他不会打仗,可是连对我这个打仗的老手,也给了精神上的鼓舞。我非常惋惜。惋惜得叫人奇怪。我们到掩蔽部去吧。”
第十九章
萨布罗夫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3点钟了:他差不多睡了8个小时。掩蔽部的角落里有人在动。
“是什么人?”萨布罗夫问。
“是我。”
他面前站着一个胖姑娘,她的袖子卷着,军便服上面戴着围裙。
“上校呢?”萨布罗夫问。
“在前沿上。”
“你们这儿的前沿在哪里?”
“就在旁边。”
萨布罗夫把脚放到地上,直到现在才发现,有人脱了他的靴子和包脚布。
“您坐着,”那姑娘说。“包脚布在烘着,马上就拿来。”
“是谁给我脱的靴子?”萨布罗夫问,
“明摆着是谁——是沙拉波夫呗。”
姑娘出去马上又回来了,一手拿着萨布罗夫的烘干了的歪扭的皮靴,另一只手拿着包脚布。
“给您,穿上吧。”
“您叫什么名字?”萨布罗夫问。
“帕沙。”
“您怎么一个人在这儿代替所有的人?”
“我一个人,”帕沙回答说,“全上前沿去了,电话也在那边。”
“这么说,守卫司令部的责任全交给您了?”
萨布罗夫问,一面在裹包脚布。
帕沙沉默了一会,显然不赞成这无聊的问话。
“想吃东西吗?”
“想。”
“上校吩咐,叫您醒来吃了东西之后,到他那里去,有自动枪手陪着您去。”
“您要给我吃什么?”
帕沙烦恼地耸耸肩膀:这个问题使她苦恼。
“浓缩食品。荞麦的。吃过吗?”
“吃过。”
“我在里面放了点脂油。明天要弄什么吃的,我可不知道了。”
“伏尔加还没有冻上?”萨布罗夫问。
“鬼知道。一会儿说——冻上了,一会儿说——没冻上,吃的东西不运来。这才叫人心烦呢。”
她走了出去,拿着一个盛着饭的平底锅回来。
“吃吧。”
后来她走到角落里,拿出一只军用水壶,晃了一下,也不问萨布罗夫,就给他倒了半杯。
“沙拉波夫在哪里?”
“跟上校在一块。他总跟着上校,寸步不离。”
她不等邀请,就在萨布罗夫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手托着下巴,开始仔细地看他。团里的人她一定统统都仔细端详过,而他是个新来的。
“嗳,你瞧什么?”萨布罗夫说。
“不看什么,随便看看。现在您要待在我们这里了吗?”
“不,不待在你们这里。”
“那您干吗在这里?”
“我是临时到这儿来的。明天就走。怎么样,可以吗?”
“为什么不可以,”她不懂这是开玩笑,说。“也许您还想吃点什么,可是什么都没有了。也许,您还想喝点茶,茶是有的。”
“不,不要了。”萨布罗夫回答说。
“可是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老要喝茶。”
“这个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是谁?”
“就是上校。”
“可是我不想喝。”
“随您的便。也许,给您点巧克力?”
“不啦。”
“谢尔盖·瓦西里耶维奇说,叫把所有的东西都请您吃。”
“谢谢,我不要。”
“好吧,随您的便,要不然,他只剩下一块了,”萨布罗夫觉得,姑娘的口气之中带着几分轻松。
“那么自动枪手在哪里?”他吃完浓缩食物,问道。
“在那边战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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