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发不发出响声反正是一样,便用空着的手掏出手枪,把枪口对着德国人身上接连开了几枪。那人抽搐了几下就不动了。
从上面发出几排自动枪声,几颗子弹嘭嘭地打在水桶上。萨布罗夫摸到了拴在水桶上的绳子:被打死的德国人是到伏尔加河上来打水的。
从上面继续射击。
“他们会下来还是害怕?”萨布罗夫想。
他用肩膀靠着死尸躺着,那死尸现在半躺在他身上,给他挡住子弹。
“这几时才能完呢?”他感到他要冻僵了;那德国人跌倒的时候,把一桶水都倒在他身上。上面继续射击,他们可以这样射击一整夜。萨布罗夫掀掉身上的死尸,向前爬。子弹时前时后地落在地上,当他爬了30来步的时候,几乎是沿着整个河岸在继续射击,这使他恢复了他不会被打中的感觉。
他爬了50步。还在朝岸上射击。又爬了几步……
他的手已经冻得麻木,不能感到土地了。悬崖上开枪的地方,射击的火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现在,在后面从他来的地方和前面列米佐夫那边,都可以看到向开枪的德国人那面飞去的弹道。对射越来越猛烈,德国人朝下开抢的时候越来越少,向左右还射的时候越来越多。这时萨布罗夫就跳起来往前跑——他不能再爬了。他磕磕绊绊地跑着,碰到木头就跳过去。他头脑里闪过一个想法:列米佐夫那边应该懂得,德国人是在朝我们的人射击。他顾不得泥泞和黑暗,拼命地跑。他跌倒了,因为有人绊了他一下;他扑倒在泥泞里,碰伤了肩膀,这时有人坐在他的背上,开始反拧他的胳膊。
“什么人?”一个沙哑的声音问。
“自己人,”萨布罗夫不知为什么还是低声说,他感到他们在拧他的手指,他便用空着的手向扑到他身上的一个人用力一推,那人竟摔了出去。
“你怎么推人?”那人说。
“跟你说是自己人。带我去见列米佐夫。”
德国人大概听见骚动,放了几梭子弹。有人 泣了。
“怎么,受伤了吗?”另一个问。
“腿上受了伤,好疼。”
“这儿来,”一个人抓住萨布罗夫的手,拖着他向前走。他们跑了几步,躲在残壁后面。
“从哪儿来的?”仍旧是他起初听到的那个沙哑的嗓音问。
“将军派来的。”
“是什么人,黑暗里看不清。”
“萨布罗夫大尉。”
“啊,萨布罗夫……我是格里戈罗维奇,”萨布罗夫马上就听出这声音是熟悉的。“是你请我吃耳光的吗?挨老朋友的打,没有关系。”
格里戈罗维奇是参谋人员.一个月前普罗岑科根据他的请求派他去当连长。
“我们到列米佐夫那里去吧,”格里戈罗维奇说。
“列米佐夫活着?”
“活着,不过是躺着。”
“怎么,受了重伤?”
“伤倒不重,可是伤的地方很不方便。今天他整整一天都在骂骂咧咧。照科学的说法,他的两边臀部都被自动枪打伤,所以他不是趴着,就是勉勉强强地走动,可是不能坐。”
萨布罗夫不由地笑了。
“你还笑,”格里戈罗维奇说,“我们都要哭了。”
在狭窄的掩蔽部里,萨布罗夫看到列米佐夫趴在床上,头底下和胸部下头都垫着枕头。
“是将军派来的吗?”列米佐夫急不可待地问。
“是将军派来的,”萨布罗夫说。“您好,上校同志。”
“您好,萨布罗夫。我是在想,是将军派人来了,所以我不让他们开枪。你们那里怎么样?”
“一切都好,”萨布罗夫回答说。“除了从普罗岑科将军那里一定要爬行才能到列米佐夫上校这里。”
“不过要趴着指挥更糟糕,”列米佐夫说了又别出心裁地大骂起来。后来,他怀疑地眯起眼睛从花白的浓眉下看了看萨布罗夫,问道:“我受伤的事,大概已经有人对您说了吧?”
“说了。”
“当然喽:‘团长受伤的地方很有趣……’慢着,慢着,”他忽然打断自己的话,“您怎么浑身是血?受伤了吗?”
“不是,我杀了一个德国人。”
“那您总要把棉袄脱掉吧,沙拉波夫,让大尉洗洗脸,把我的棉袄给他!脱吧,脱吧。”
萨布罗夫动手解扣子。
“将军给了您什么命令?”
“准确地了解情况,向他报告,”萨布罗夫说,关于普罗岑科预料到形势会恶化以及万一如此就命令他当团长的话,却避而不谈。
“说到情况嘛,”列米佐夫说,“情况与其说是坏,不如说是丢人。我们放弃了一段河岸。团政委牺牲。两个营长被打死。我呢,您看见,还活着。将军怎么样,打算恢复原状吗?”
“我想,他预见到这一点,才派我来的。”
“我也这么想。当然,要从双方来行动,“列米佐夫说。“就是说,您暖和暖和就要回去吗?”
“只好这样,”萨布罗夫同意他的说法。
“要不,您留在我这里,我派个指挥员到那里去。是怎么吩咐您的?”
“不,我要回去。”
“谢苗·谢苗诺维奇!”
一位少校参谋长走了进来。
“我们的军队配置要图做好了吗?”
“马上就好。我们在把它画得更准确。”
“那就快点,快干起来……您赶在我前面了,”列米佐夫对萨布罗夫说,”我自己本来想派一个指挥员去。我们在准备一个配置图,就为这事耽误了。马上就好,我派一个通信军官跟您一同去。您认识菲利普丘克吗?”
“不,不认识。”
“是一个很好的、勇敢的指挥员。他跟您去。”
列米佐夫试试要抬起身来,又大骂了好半天。
“您想想看,打伤了什么地方。我有这么个坏脾气,我得一直跑来跑去:我不跑就不能想问题,也不能指挥,——什么事都不能做。都50多岁啦,也该改掉这个习惯啦——可是就改不了。沙拉波夫!”他又喊道。
传令兵来了。
“帮我下床。”
列米佐夫从床上站起来,又是哼,又是骂,又是叹气,这一切似乎是同时来的。他站了起来,疼得苦着脸,一瘸一拐地在掩蔽部里来回走了几趟。
“图好了没有?”
“好了,”少校回答说,把一张纸递给他。
“您看,图上都写着,”列米佐夫几乎是从少校手里把图纸夺过来,继续跛行着说。“我这里布置的情况,我这方面可以做些什么。不知怎么事情都是同时发生的:两个营长被打死,政委被打死,我也受了伤——都是在半小时里。整个事件也恰恰出在这一瞬间。”
“损失大吗?”
“据守河岸的那一营人,几乎都完了。其他两个营差不多和原来一样。一般地说,还可以作战。”
“你们这里运伤员的情形怎样?”萨布罗夫 地问。
他早就准备提出这个问题。他知道阿尼娅在这里,在列米佐夫的团里,可是总不敢提这件事,生怕听到可怕的消息。
“哪里算什么运送——伏尔加河上结了薄冰。就在地上挖了洞,住在窑洞里。”
“离这儿远吗?”萨布罗夫关心起来。
“还算远。右翼比较安全,就让他们待在那里……菲利普丘克,准备好了吗?”列米佐夫喊道。
“准备好了,”另外半间小屋里有人答应。
“马上就走吧。嗨,我怎么没有请您喝点酒。沙拉波夫!我老了,不记得,你是怎么啦?”
沙拉波夫立刻就地从腰带上解下德国式水壶,取下壶上的小杯,倒了一杯递给萨布罗夫。
萨布罗夫一口气喝完,咳嗽起来,——这是酒精。
“我忘记先告诉您了。我尽可能不喝伏特加,”列米佐夫补充说。“在芬兰战争中,我曾在所谓彼萨姆斯基方向待过。我在那里喝上了酒精。喝了它身上非常暖和。沙拉波夫,给我帮个忙!”
沙拉波夫走到列米佐夫跟前,在扶他躺回去的时候,同样的动作又带着叹气,呻吟和咒骂重复了一遍。
“走路还是费劲,”列米佐夫躺下说。“我受过几次伤,可是像这样,不客气地说,不成体统的伤……老实说,要是那个把我害成这样的德国人被我捉住,我就不管它什么军法不军法,用鞭子狠狠地抽他一顿。图纸交给谁——给您还是给菲利普丘克?菲利普丘克!”
“有。”
一个身材高大,穿着棉袄,带着自动枪的人走进掩蔽部。
“给我吧,”萨布罗夫说,“我既然来到这里,大概也回得去。”
“既是这样——您就拿着。报告师长,列米佐夫上校将竭尽全力来收复河岸,亲自赎罪。还要迫使别人来赎罪,”他怒冲冲地补充说。“您去报告:士气昂扬,准备作战。关于我受伤的事本来想叫您不要去报告的。不过您反正是憋不住的,随他们去笑吧。对您,菲利普丘克,“列米佐夫对等待着的指挥员说:“唯一的请求和命令是:到达参谋部,再平安无事的回来。”
“是,回来。”菲利普丘克立正说。
“完了。哦,还有……”
列米佐夫说了半句就停下了,眯着眼睛,咬紧牙齿。他这样躺着了几秒钟,萨布罗夫懂得,老头说话是十分勉强的。
“还有就是,”列米佐夫睁开眼,用原来的声调说。“我认为,今天黎明和白天不需要去恢复阵地。德军要等待反攻。今天要守在原地做准备,等到明天夜里,他们以为我们已经甘心忍受这种恶劣处境的时候,我们恰恰就在这个时候予以痛击。把我的这个意见报告将军。菲利普丘克,您准备好了吗?”
“是。”
“那就走吧!”
当他们顺着湿滑的台阶往下滑到河岸的时候,萨布罗夫又问,这次是问菲利普丘克。
“你们这里的伤员怎么办?运走吗?”
“哪里能运走?河上有薄冰,”菲利普丘克回答他的话和上校一样。“怎么?”
“没什么,随便问问,”萨布罗夫忽然记起阿尼娅最后一次是多么大大方方地走到他面前,当着马斯连尼科夫拥抱了他,不禁因为自己的窘迫感到惭愧。“事情是这样,我的妻子在你们团里。”
“妻子?”菲利普丘克惊讶地反问。“在哪里?”
“她是护士。她一般在卫生营,不过现在在你们团里。克利缅科,您不知道?”
“克利缅科,”菲利普丘克重复了一遍“克利缅科……”
“阿尼娅,”萨布罗夫补充说。
“阿尼娅?您一开始就该这么说。我当然知道。”
“她平安无事吧?”萨布罗夫问。
“我想是平安无事,“菲利普丘克回答说。“傍晚6点钟光景我看见她的,我看她一切正常,”他的口吻里带几分怀疑,因为从他看到阿尼娅已经过了七八个小时,而在七八个小时里,在斯大林格勒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
“您回去的时候如果看见她,”萨布罗夫说,“请告诉她,萨布罗夫一切都好……我问她好。或者连这也不需要,——就说我一切都好就行。”
“好,”菲利普丘克说。“我不但是今天,昨天在列米佐夫那里也看见过她。老头不顾一切地骂了她。”
“为了什么?”萨布罗夫问,他已经有些猜着。
“因为不该去的地方,她乱钻。老头到现在还不忍看见妇女受伤或是被打死。他大喊大囔,跺看脚,把她赶走。可是后来把他的沙拉波夫叫来,叫他拿来一张奖状。他的事都是说了就做的。”
萨布罗夫微笑了,心里感激列米佐夫,与其是为了奖状,不如说是因为他骂了阿尼娅,还对她跺脚。
他们走到半小时前萨布罗夫在它附近被抓住的废墟那里。还是格里戈罗维奇坐在那里。
“萨布罗夫吗?”他轻声问。
“是的。”
“往回走吗?”
“往回走。”
格里戈罗维奇走近些,跟萨布罗夫和菲利普丘克握手。他头上包着白绷带。
“你这是怎么啦?”萨布罗夫问。
“亏你还问。你的手像个大槌头。使劲把我一推,把整个额头在石头上碰得血淋淋的。”
“哦,请原谅。”
“得啦。顺便告诉您,德国人到现在都不放心。你看,在整个岸上搜索呢。”
萨布罗夫朝前看了看。悬崖上不断有自动枪在扫射。
“只好一路上都爬过去了,”他轻轻地对菲利普丘克说。
“行啊,”那人回答说。
“我把文件直接放在怀里,就在这儿,”萨布罗夫以防万说。他拉着菲利普丘克的手,让他摸摸文件。“您感觉到在什么地
方了吗?”
“感觉到了,”菲利普丘克回答说。
“好,我们就爬吧。”
萨布罗夫的记忆力很强,现在他对河岸已经很熟悉。那些能够做掩护的一根根木头和一个个瓦砾堆,他都能一一回忆起来。
菲利普丘克在他后面爬,子弹落在近处的时候,萨布罗夫有时就问:“你在这里吗?”菲利普丘克就轻轻地回答:“在这里。”
据萨布罗夫估计,他们已经快到那边我们的前沿,这时几梭子弹一下子落在他们周围。
“你在这里吗?”萨布罗夫问。
菲利普丘克没有作声。萨布罗夫没有抬起身子,往回爬了两步,摸到菲利普丘克的身体。
“你活着吗?”
“活着,”菲利普丘克几乎听不出地回答。
“你怎么啦?”
可是菲利普丘克已经不回答。萨布罗夫摸摸他。棉袄底下有两处——头颈上和肋下——被血浸湿。他把耳朵贴近菲利普丘克的嘴。菲利普丘克在呼吸。萨布罗夫用一只手挟着他的腋下,一手着力,用腿撑着往前爬。爬了30步,他累得筋疲力尽,他放下菲利普丘克,和他并排躺着。
“菲利普丘克,菲利普丘克。”
萨布罗夫把手伸到菲利普丘克的棉袄和军便服下面,摸到他的身子。身体显然冷了。萨布罗夫解开死者的上衣口袋,掏出一束证件,从手枪套里取出手枪,塞进自己的裤袋,再往前爬。他不愿意让菲利普丘克的尸体留在这里,但是怀里的文件不容许他多考虑。
他又爬了40来步,听到前面有一个呼哨似的低语:“什么人?”
“自己人,”萨布罗夫也低声回答,他用麻木的腿站起来,眼前什么也看不见,往前走去。原来,他只需要走三步就到了凸出的墙前,那里有人在等他。“连长在哪里?”他问。
“在这里。”
“离这儿40来步的地方,躺着一个和我一同爬来的指挥员。”
“他受伤了吗?”连长问。
“不,被打死了,”萨布罗夫生气地回答,他感到在这句话里含有是否要去拖的口气。“被打死了,可是反正要拖回来。明白吗?”
“明白,大尉同志,”连长说。“他身上的证件您拿来了吗?”
“拿来了。”萨布罗夫说。
“大尉同志,那还有什么呢?在他反正是一样……不会好受些。可是我要派两个人去——他们可能完蛋。”
“我已经命令您去拖,”萨布罗夫又说一遍。
“是,大尉同志,”连长说,“不过……”
“‘不过’什么?”
“如果在别的